第89章 人間雪歸
第一縷曙光破雲而出, 清晨以極快的速度拉開序幕,寂靜的桃花林裏紛花斷碎、滿地塵埃, 唯餘一人獨立、一影哀默。
手上溫度遠, 鼻間幽香遠, 人聲遠,人影遠,一切俱遠。
阮霰走了,散做捧不住的晨光,挽不攏的清風,消弭在天地間, 不知何處是歸處, 何時是歸時。
可他又說得那般肯定。
“我會回來的。”——我會回來, 所以你不許死。
這不就意味着, 若你回不來,我也要一人在這世上獨活?
原簫寒緊緊咬住下唇, 目眦盡裂。但他沒辦法不聽阮霰的話,他必須活着,因為阮霰說他要回來。若百年, 便等百年,若千載, 便候千載,直到這幅血肉幹枯, 化作白骨。
他在原地站了良久, 久到飛花從紛揚到靜止, 又從靜止開始旋落,才稍微動了一下。
這一下,動的是手指,然後,他上前一步,撿起地上的寒露天,與從阮霰指間掉落的兩枚鴻蒙戒。
阮霰只留下了這些東西。
原簫寒把刀佩在自己腰間,将戒指戴到自己手上,當第二枚鴻蒙戒推至指根時,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天字七號被一并帶走了。
他蹙起眉,難道說,天字七號也是月神神魂的一部分?
仔細想想,似乎不無可能,天字七號沒有固定形态,可自由進出阮霰識海,通過意識進行交流,而阮霰說不清它的由來根底,只知道是從出生時刻就陪伴在身邊了。
可這樣一來,天字七號在阮霰身邊扮的到底是怎樣一種角色?是監視?是督促?還是和阮霰一樣,同樣擁有獨立思維,是與月神脫離的個體?
參不透,悟不出。原簫寒垂下眉眼,兀自搖頭,答案唯有等待阮霰回來,才能揭曉。
原簫寒便在原地坐下,閉上雙目,安靜等待。
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漸漸的,原簫寒感覺不到日升與月落。風動抑或花動,于他而言都再無區別。
直到那日,一傾桃花謝盡,鳴劍山莊的人找來此地。
“大人,副莊主說,聖書有了新提的指示。”來者乃是鐘靈,他盤膝坐到原簫寒對面,注視自家莊主大人許久,輕聲說道。
原簫寒沒動,連眼皮都沒掀。
“是關于阮前輩的。”鐘靈抿了一下唇,又道。
對面人的眼眸猝然擡起,“聖書說了什麽?”
“聖書給出的提示不太詳盡,只讓你在春山尋找神墓。”鐘靈道。
“原話是什麽?”原簫寒沉聲問。
鐘靈将一張紙條遞過去:“喏。”
寥寥數字一眼便掃完,果然語焉不詳,只言尋找神墓,未曾說明要如何尋找、找到後又該如何。
但至少讓原簫寒得到了一個方向。
“神墓就在春山?可真是機緣巧合。”原簫寒拂袖起身,抖落一身殘花,慢條斯理說道。他神色依舊恹恹,眸底無甚光彩,垂着眼角,往春山的方向步步行去,身影蕭索,又透着一股清倔。
鐘靈跟在他身後數丈遠處,至中途,原簫寒倏地開口:“你不必跟來。”聲音低沉,透着一股子冷與倦。
鐘靈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麽,但終究是未發一言,無聲告退。
原簫寒沒有忙着尋找,他回到春山山巅的宮殿,将那些或凋謝或枯萎的花草進行一番打理,鏟掉阮霰不怎麽喜歡的,種上能入得他眼的新苗,然後采摘當季的果實,釀出許多酒,存入地窖裏。
這些事情做完,已是五月初五,端午之節。
氣溫日漸走高,空氣裏燥熱飄忽不定,原簫寒包了三個甜粽子和五個鹹粽子,又開發新品種,弄了兩個辣的,食之味道甚為奇妙,于是全送給了上門找揍的阮方意,然後将人一腳踹出春山。
這之後,他終于開始尋找神墓的位置。
尋龍點穴并非原簫寒擅長之道,但他在江湖上名氣甚大,出價又高,懸賞一經發布,便有精通于此的人接領任務,擅長陣法幻術的沉香亭也派來弟子,但一日又一日過去,都不曾得到結果。
神的墓穴,到底與尋常墳墓不同。
原簫寒面無表情,回到山巅宮殿,打算從頭理順思路,切入別的角度,來解這個謎題。
神墓,春山。
春山刀,阮雪歸。
謎底當是與阮霰相關,但難以尋出個根據與緣由,原簫寒愁思不休。
就在這時,窗外一片飛花打着旋兒來到室內,起起跌跌,最後落到放平在刀架間的寒露天上。原簫寒心底忽起一念:神刀會不會與神墓有關聯?
思及此,原簫寒立時着手去試。
時間一寸寸從指間流過,方法試了千百種,但都尋不到真正的位置,原簫寒沒有放棄,他的人生意義好似只剩下這個,卻更怕完成之後,想見的人依舊兩隔天涯。
盛夏清荷綻放,送來一室幽香。夜如水,春山上卻無燈輝,原簫寒赤足走過長廊上,踩着一地皎白月華,走出宮殿,走向一處不常去的地方。
這一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阮霰回來,告訴他白梅花開了。
原簫寒似有所感,在月色裏起身,單衣帶刀,來到這片白梅林。
“霰霰,你是想告訴我,神墓就在這裏嗎?”原簫寒放眼四望,低喃着,走進白梅林深處。
耀白的光華退去後,一座掩映在蔥郁層林後的神殿入得眼簾,泉水拍石,幼鳥清啼,沉靜悠然。
“你回來了。”
阮霰順着青石板鋪就的小徑往前,轉過拐角,忽逢一人,白衣銀發,笑容溫和。
這個人有着與阮霰相似的面容,但神情與氣質截然相反,他柔和得如同月色中輕曳的春花,而阮霰卻淡漠冷冽,是月色映照下的高山冰雪。
“你就是月神?”阮霰面無表情握緊身側雁翎腰刀刀柄,殺機毫不遮掩,盡現眉宇之間。
“我就是月神,歡迎你回來。”月神笑着點頭,朝阮霰伸出手。
阮霰投去淡漠一瞥,駐足原地沒動,“不解釋一下?”
“我想臨淵定會在死前,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訴你。這樣吧,你如果還有不清楚的地方,盡管發問。”月神沒有收回手,仍舊保持着相邀動作。
“我的前世。”阮霰言簡意赅。
“這個問題解釋起來,稍微有些複雜。”月神偏了偏頭。
“那就簡單明了的說。”
“在你記憶之中的、你在另一個世界所度過的人生,并非你真正的前世準确來說,那一段時光、那個地方,相當于一個初生點。每一次任務失敗,你就會去那裏休整一段時間,再通過時空裂縫,重回這個世界。”
月神微微一笑,語氣溫雅,聲音悅耳動聽,但細細聽來,整段話裏語調不曾有半分波動。
阮霰淡淡“哦”了一聲,“也就是說,我的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尋找臨淵,然後殺死他。”
“這是我們必須要做的。不殺死臨淵,我們無法重臨那個世界。”月神笑道。
阮霰覺得自己已經看清了這位至高無上的神,他戴着名為溫和的面具,實則虛僞得可怕,“不要用‘我們’這個詞指代你我,再說,那個世界并不需要神明。”
月神:“沒有神明,晝與夜會失衡,光不再降臨人間,到時候滿地伏屍,哀者遍野。”
聞得此言,阮霰冷冷笑起來。
月神輕輕嘆了一聲氣,與阮霰相似的眉眼裏浮現失望之色。
“這個世界,并不是先有神,後有光的。”靜默片刻,阮霰垂下眼眸,微偏刀鋒,淡聲開口,“或許你們神憑借某種手段操縱三光,但終有一日,日月星辰會掙脫你們的禁锢,自發升起落下。”
月神沒接話。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阮霰又道。
“什麽問題?”月神再度笑開,慈悲與溫柔重回臉龐。
卻見阮霰平舉手中長刀:
“身為本體的你,應該虛弱到極點了吧?”
“正因為你的虛弱,我才不得不輪回一遍又一遍,直到前一刻,終于和人聯手殺死臨淵。”
“正因為你的虛弱,我才會産生獨立的人格,成為一個完全不同于你的人,致使你無法操控。”
“正因為你的虛弱,你需要我這個分·身回到本體,壯大自己的力量,否則,在重臨世間後,無法輕松掌控這個人間。”
“所以,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想,若殺了你這個本體,我作為分·身無處回歸,便也無需再回歸了吧?”
阮霰難得一次說這麽多話,狹長漂亮的眼睛緊盯月神,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處細微變化,眸光冰冷如刀。
月神臉上的表情消失,聲音沉下來,挾着些許寒意:“臨淵之所以能制造出‘獻祭自身為人間重新求回光明’的假象,就是因為三至高神之一的我尚存于世。我死了,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光明不會再降落那片土地。”
“可那……和我有什麽關系呢?”阮霰垂下眼,聲音冷淡無波。
這話讓月神眸底淌出名為憤怒的情緒,他眯了下眼,倏然擡手,屈指一抓——雁翎腰刀猝然從阮霰手中脫出,咻的一聲朝他飛來。
阮霰眼睫幾不可聞地顫了一下。但緊接着,阿七化作的腰刀竟在半空猛地折轉,逆着來時軌跡而去,重新落回阮霰手上。
“你控制不了我!”阿七的聲音傳出,語氣毅然決然,“我記起了一切,當初你創造我,便是要我當阮霰的刀、阮霰的盾,所以現在,我會依舊執行你這條命令。”
月神瞪眼:“你——”
“阿七……”阮霰握緊刀柄,低低喚了聲。
“你們倆都瘋了,若是人界失去日月星辰,饑荒、魔劫将接踵而至,到時候死傷遍地,無處聊生!”月神怒意暴漲,話語之間,揮出神力奔湧如洪,浩浩蕩蕩砸向阮霰。
“我說了,這和我沒關系。”阮霰神色依舊,手腕一翻,刀刃在虛空劃出刺眼光弧,“有人在外面等我,所以我,必須殺了你。”
阮霰不想打消耗戰,更懶得去試探,此一刀傾注全力,揮出剎那,一刀化萬影!
這招是跟原簫寒學的,并在其基礎上進行了改良——月神閃身避開,卻沒能甩脫,刀影當空調轉方向,緊逼身後!
阮霰第二刀随之而出,他身法極快,刀風直逼月神面門。月神避得狼狽,看得出他當真虛弱至極。阮霰的心漸漸穩下來,踏出七星步法,刀鋒偏轉,刀勢越出越疾,刀風愈演愈烈,逼得月神步步後退。
殘影當空,人已至他側,阮霰生生以一人之力制造出圍困之勢,令月神退無可退。
“還有一刀。”阮霰斜垂刀尖,撩起眼皮注視對面曾經至高無上的神明,聲音猶勝霜雪冷。
月神張了張口,但阮霰什麽話都沒讓他留下。
一刀橫斬,刀光紛亂。
阮霰抽刀退後,冷眼旁觀神明逝世,化作空無灰煙。
下一瞬,卻聽身後傳來一聲轟響。
光屑與塵埃同舞,阮霰轉身時分,竟見此方山水,陡然崩塌。
有一人執刀站在他對面,绛紫衣衫,烏發如檀。他的身後,遙遙可見一片未開的白梅,夜風吹動林葉,沙沙細響,悅耳動聽。
“我來接你。”原簫寒朝阮霰伸出手,話語帶笑,神色溫柔。他站的地方正是明暗交界之處,身前是明媚白日、光若浮金,身後是夜色如長河,幽幽不見盡頭。
阮霰沒有任何猶豫,放下刀快步過去,把手放進原簫寒手心。
風掠過眉眼,柔化眸底冰寒。
原簫寒拉着阮霰往外疾走,踏過他以刀劈就的石道,走過一級又一級延伸向上不見盡頭的石階。在他們身後,神殿化作廢墟,整個空間傾塌崩陷,伴随着轟隆巨響,埋葬曾經至高無上的神明。
腳下石階開始震顫,不斷抖落碎石與塵土,阮霰和原簫寒對望一眼,十指相扣着跨出最後一步,甩開後方再不可及的廢墟與墓地。
這一刻,原簫寒終于明白,神墓的位置為什麽遍尋不得。
因為他和阮霰重逢在那之前,神還沒死啊。
春山,夜色如酒,幽香醉人。
阮霰素衣銀發被長風勾勒,翻飛起落不休,他環視周身寂靜山林、澄澈月色,許久後,偏頭望定原簫寒,輕聲說道:“我回來了。”
原簫寒笑起來。
“因為我回來,這個人間,可能要陷入一段時期的黑暗。”阮霰又道。
原簫寒把阮霰擁入懷中,“沒關系,黑暗抑或光明,凡人都能找尋出自己的活法。”
“神啊,真是一群貪婪自私的人。——當然,我也是。”阮霰說着,緩慢彎起眉眼,笑容清麗靜雅,仿佛空山白梅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