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煙雨紛紛
正廳之內, 阮霰端坐椅中, 雙手被站在面前的藍臣緊握。看見這一幕,原簫寒本就沒什麽溫度的眸光更冷三分, 衣袖一甩, 瞬間出現在阮霰身側。
藍臣恰好在這時松開阮霰的手,退開半步, 話語略帶遺憾, 裝得極其自然:“這種方式似乎沒什麽作用,等到了時候, 借一件我的衣裳給你。”
“那還真是多謝。”阮霰面無表情注視着對面人,語氣平靜冷淡。
“多年的朋友,哪用這般客氣!”藍臣拍拍阮霰肩膀, 繼而移開目光,含笑對原簫寒道, “想必這位就是孤月劍主, 久仰大名。”
原簫寒繃着一張臉, 冷冷道了聲“藍族長好”。說話同時, 他掩在袖擺底下的手悄無聲起探出,尋到另一個人的後,用力将五指嵌進對方指縫,死死扣住。
藍臣眼帶笑意欣賞這不易為人發現的畫面, 轉頭掃了一圈謝天明、阮方意還有鏡雲生, 道:“諸位遠道而來, 一路辛苦, 快請入座。”
接着又道:“言叔,上茶,然後讓廚房趕快準備酒席,我要一盡地主之誼。”
原簫寒五指不斷在阮霰手背上摩挲,感覺到這人身上微涼的溫度,懸着的心終于落下,但想起方才所見,怒火越燒越旺,他極力控制住表情,沉聲道:“多謝族長美意,不過現在,我想同單獨春山刀說幾句話。”
藍臣“哦”了一聲,語調千回百折,似疑惑又似恍然大悟,倏爾之後,笑問:“可要我替你們安排一處僻靜場所?”
“那還真是多謝。”原簫寒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重複了一番阮霰方才說過的話。
朱雀一族的族長敏銳地察覺到什麽,抖出一袖子蝴蝶,笑容可親道:“小蝴蝶會把你們帶到地方,我就不親自送了。”
原簫寒一把拉起阮霰,面無表情跟在蝴蝶後面,出了正廳。
雨一刻不歇,忽而大如碎珠,忽而細如牛毛,密密織成一片,到處都冷冷清清。原簫寒将傘撐到阮霰頭頂,瞥見他側臉緊繃的線條,慢慢垂下眼。
藍臣給安排的這個地方,的确清幽道了極點,通往門扉的碎石小徑上全是青苔,一看便知平日裏根本無人涉足。
原簫寒帶着阮霰禦風過去,進門過後,瞥見在阮霰腰間全程裝死的雁翎刀,一言不發擡手取下,丢去門外。腰刀登時有了反應,在半空化作雪白巨犬,邊嗷嗚嚎叫邊扭轉身形,猛然回撲,卻不料撞上結界,摔成一攤狗餅。
“你為什麽不甩開他的手?”哐當的摔門聲後,原簫寒将阮霰抵上門板,惡狠狠發問,“你為什麽任他摸?”
他一手把住阮霰的腰身上最美好最脆弱的那個弧度,一手扣住素白如瓷的手腕,将這人的一切都鉗制在自己身下,低垂腦袋,在阮霰脖頸間來來回回嗅聞,像一頭巡視自己領地的獸。
阮霰蹙起眉,頭往後微微一仰,試圖掙紮出這樣的桎梏。但随之而來的是面具被猛地揭落,野獸重重咬住自己脖頸上的細肉。
“為什麽面具只遮半張臉?”原簫寒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是從齒縫裏擠出的,夾雜着滔天的怒,“你是我一個人的,只有我能看,你知不知道!”
阮霰被原簫寒往上架了一下,腳底離開地面,腳趾虛虛點地,卻無法着力,這樣的姿勢宛如無依浮萍,難受至極,唯一的辦法是靠向原簫寒,哪怕是扶住肩膀,但這人捏着他的腰、箍着他的手,根本做不到。
他眉心又蹙了一下,便是在這一瞬,原簫寒解開了他的衣衫,一路啃咬着往下。
不疼,比起曾經受過的罪,這點根本算不得什麽,但阮霰心底很不舒服,他對原簫寒的容忍度的确比其他人要高,但不代表這人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這般想着,阮霰眯起眼,調轉體內元力,将這人從自己身上狠狠震開。
嘩啦——
氣勁掀起狂風,屋內陳設盡數翻倒在地,阮霰站穩身形,色澤淺淡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原簫寒,冷聲道:“你發什麽瘋!”
原簫寒回望阮霰,眼底漸漸泛出赤色:“你就回答我這個?你就回答我這個?”
“你自己數一數,這是第多少次抛下我走掉?”
“我說扔就扔啊?阮霰,你可真狠,你心裏根本沒有我是吧?是吧!”
原簫寒音量一句高過一句,聲線一聲啞過一聲,他瞪視阮霰,表情猙獰冰冷,胸膛劇烈起伏,像是瀕臨失控邊緣的野獸。
他每說完一句,就向阮霰邁出一步,距離僅剩四尺時,阮霰抽出了刀。
鋒刃上的光芒映入眼眸,阮霰斂下眸光,道:“你冷靜一點。”
“你拿刀對着我讓我冷靜?”原簫寒冷笑一聲,伸手抓住寒刃,往前又走了一步。刀尖抵上胸膛,再近半寸,就能沒入血肉。
“你以為,你拿刀對着我,我就不敢過來了?”他低啞笑起來,語氣陰森。
沒人注意到阮霰手指顫了一下,他盯着原簫寒,“你瘋了?”
“對,我瘋了。”原簫寒依舊在笑,笑完沉聲怒吼,“你在別的男人家裏,拿刀對着我,我能不發瘋?”
阮霰閉了一下眼睛,深深呼吸過後,再度睜開:“你清楚這是什麽時候,也知道我沒和他發生什麽,我希望你不要說這種氣話。”
原簫寒表情冷下去:“氣話?呵,睡完就跑的人是你,到山莊拿了刀就跑的人也是你,我這些話,在你看來,當然只是氣話!”
此言一出,阮霰眼底光芒猛地一閃。
“到山莊拿了刀就跑的人也是你。”
這句話讓阮霰突然意識到了某個關鍵點——刀,原簫寒在乎的是刀。
原簫寒之所以接近他,一開始的目的,就是刀。但現在寒露天被他拿走了,所以這個人站在他面前,用這種方式進行逼迫。
還在瑤臺境的時候,阮霰就在思考一個問題:原簫寒為什麽要對他那麽好,為什麽要事事顧着他、順着他?
自成名以來,阮霰就是江湖上的風雲人物,他長得好看,武功又好,無數世家貴族、門派勢力想拉攏,雖然從小就和人定了親,但知者甚少,所以從沒缺過追求者。這些人求權求財求色求力量,投懷送抱的,欲擒故縱的,死纏爛打的,甚至直接色·誘的,各種各樣的手段,他都見識過。
一般而言,阮霰會拒絕三次,三次過後如果還纏上來,他就懶得理了。而那樣的人,通常堅持不了多久,因為阮霰的冷處理,真的冷得可怕。原簫寒是唯一一個,纏得密不透風并把他吃上嘴的。也是唯一一個,阮霰看不出底的。
原簫寒說喜歡他。
喜歡這個詞,聽得太多,但真心的沒多少個。
阮霰在充滿着猜忌和背叛的環境中生活,在他長久以來的認知中,換得一個人的真心,要日複日年複年,點滴相處,積少成多,慢慢将沙石堆成塔。世道艱難、人心險惡,所有的一切都需要經營,信任與依賴從實際行動中得來,不靠空談,尤其是他們這種從血海最底層爬上來的人。
而原簫寒,他從一開始就防備着這人。他沒為原簫寒做過什麽,從不交付真情,所以這個人憑什麽要真心實意對他?憑什麽會喜歡上他?阮霰不相信一見鐘情,更不相信宿敵才是最般配的人這種鬼話。
有幾次,阮霰想到可能是因為憐憫,憐憫他卑賤的出身,憐憫他苦痛的經歷,憐憫他一直忐忑又低劣地活着,出于此,才對他好。
那時候,他忍不住想,多可笑啊。不過現在,這個在他閑下來時,總會琢磨的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原來因為是寒露天啊。
有了這個結論,這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也更為可笑了。
阮霰極快地勾了下唇,又飛速垂下眼睛,掩飾住眼底的複雜情緒。
既然這個人是為了寒露天才來的……他松開握刀的手。
當——
寒露天掉落在地,撞出一聲脆響。
“那你拿去吧,我不要了。”說完,阮霰推門而去,步入綿綿密密的清冷細雨中。
風灌進屋內,吹得滿室寒涼。
“什麽?不——”
原簫寒轉念便明白了阮霰的意思,憤怒與癫狂的神色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底唯餘慌亂與緊張。
“不,霰霰我不是這個意思!”原簫寒踉跄着追出去,聲音沙啞顫抖,“霰霰,我不是為了拿寒露天,霰霰你別走……”
素白身影在滿是青苔的石徑上漸行漸遠,倏爾過後頓住腳步,原簫寒一喜,但還沒來得及有動作,就看見他摘下了指間的鴻蒙戒——那是在金陵時,原簫寒強行塞給他的“聘禮”。
“不,霰霰,你別這樣……”原簫寒哀求着,但話還沒說話,只見那枚戒指在虛空裏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砸落到他腳邊。
這個瞬間,阮霰突然覺得胸膛裏有了點東西,有些酸。
他按了一下心口,蹙着眉想,人可真是奇怪啊,幹嘛非要找個伴,讓自己時不時糟心呢?
雪白身影踱步阮霰旁側,它感覺到主人的心情,安慰地蹭了蹭他的腿。
“走吧。”阮霰揉了一把阿七腦袋,低聲道。
“聖器的事,要告訴他們嗎?”阿七問。
“他們不會看不出來,我和藍臣打的什麽主意。”阮霰語氣冷淡,聲線沒有絲毫起伏。
沉默片刻,阿七又問:“那拿到聖器之後呢?他們如果要跟着,我們怎麽辦?”
阮霰沒半點猶豫,回答它:“不管。”
天字七號點頭說好,甩了下尾巴,逆着來時的路而去,阮霰跟在它身後,但沒走出幾步,被一只手給拽停。
原簫寒從背後緊緊抱住阮霰,用力之大,像是要把他死死揉進血肉。
咚、咚、咚。
前胸抵着後背,兩顆心髒貼得極近,漸漸跳動成同一頻率。
“我愛你,阮霰,我愛你……我不是為了寒露天,你也不能不管我,我不許你不管我……”原簫寒把臉埋進阮霰頸窩,聲音又低又顫,“如果你一定要離開,就先殺了我吧!”
“你還在瘋?”阮霰被分不出彼此的心跳聲弄得晃了一下神,俄頃揚高音調,語帶怒火。
“我愛你,如果你要離開,我肯定發瘋。”原簫寒道,語氣堅定。
阮霰臉色變了一下。
“這不是威脅,我只是在說一個事實。”見阮霰沒有動手推開的意思,原簫寒擡手放在阮霰心口前,低聲道,“霰霰,你的心也跳得好快,你分明也愛我。”
阮霰立刻反駁:“我不愛你。”
“你在說謊,你愛我。”原簫寒垂下眼,睫毛掃過阮霰脖頸,惹得對方一陣輕顫,“如果你不愛我,一開始,就不會讓我牽着走。”
阮霰翻了個白眼。
“好好好,你不愛我,你只是偷偷喜歡我。”原簫寒低聲說着,察覺到阮霰又想反駁,他搶先一步:“在瑤臺境的時候你自己說的!”
旋即還補充一句:“但我還是愛你。”
“為什麽?”阮霰把按在心口的手撥開,轉身正面朝着原簫寒,盯緊他的眼睛,低聲問。
原簫寒笑了一下,眼神溫柔:“沒有那麽多為什麽。”
“為什麽?”阮霰的語氣很倔,眼神瞬也不瞬,近乎逼問。
原簫寒覺得,如果他再不說出點實質性的東西,這個人可能就要拔刀了。真是可愛得過分,他在心底想着,口上卻是很有技巧地将問題抛回去:“那你為什麽喜歡我?”
阮霰想了一會兒,決定拿當初應付牧溪雲的理由來應付對面這人:“因為你太煩了。”
原簫寒沒好氣輕哼:“我覺得阿七也很煩。”
“和你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它煩我太久,我早就習慣了。”
原簫寒:“……”
“阮方意也很煩。”
“但他多數時間是在練劍,不會來煩我。”
“謝天明……”
“天明人很好。”
“謝天明人很好,我就很煩?”原簫寒分外不滿。
阮霰選擇閉口不言。
原簫寒哼哼唧唧抱住阮霰,邊用手指幫他梳發,邊親吻他眼角。他的唇一路往下,貼住阮霰唇角時,輕笑起來:“就算你嫌我煩,我還是喜歡你,愛你。”
他抓起阮霰的手,貼在自己胸口,隔着一層衣料,心音沉穩有力。
“和寒露天無關,和聖書無關,和什麽都沒關系,沒有理由,找不到根源,就是愛你。”
“剛才是我太沖動了,因為我實在太生氣,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我一覺醒來你就不見了,我很擔心你,我害怕找不到你,或者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
阮霰眼神顫了一下,打斷了他:“我不會死。”
“可你會受傷。”原簫寒輕聲說着,在阮霰頸側印下一個吻,“或許你不覺得疼,但我疼得要死。”
半晌後,又祈求:“以後別一聲不響離開,好不好?我和你一起對付他們,好不好?”
雨淅淅瀝瀝,一遍又一遍沖刷道旁屋前的枝蔓,原簫寒把沉默不言的阮霰牽回房裏,用幹淨毛巾幫他擦去發間、臉上的水珠。
過了很久,久到泡好的茶從熱到涼,阮霰終于開口。
他說:“我不希望你跟來。”
“為什麽?”原簫寒一怔。
阮霰咬了一下唇。他皮膚很白,是脆弱的蒼白,嘴唇顏色更是淺淡,他咬得很用力,原簫寒看了就心疼,想說你要咬就咬我吧,這時,聽見阮霰回答:
“那種情況下,我不希望背後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