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夜色一線
夜色淌成刀鋒上的一線, 眼見着就要逼命落下, 一只手陡然從後伸出, 抓着阿七疾撤。同樣被帶離的還有阮秋荷, 慌亂之間, 她扭頭朝後看了一眼, 認出人後當即驚呼:“白前輩!”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白飛絮。她仍穿着喜堂時的那身紅裝, 臉上妝容精致豔麗, 風勾起鮮豔的衣角與漆黑的發,漂亮又淩厲。聽得阮秋荷的呼喊, 她點頭一“嗯”,目光依舊盯着霧非歡所在處,沒有絲毫放松。
——倒塌的青牆前,紅衣人陷入某種幻境, 正抓狂亂竄。
片刻後,白飛絮帶着兩人一犬退到數條街外,松開手:“霧非歡中了我的幻陣, 一時半刻脫不開身。”
死裏逃生, 阿七一屁股蹲坐在地,阮秋荷驚魂不定地喘氣,勉強站着, 維持了形象。
等她終于順過了氣, 忙不疊向白飛絮執禮:“多謝白前輩出手相救。”阿七亦爬起來, 跟着阮秋荷一同道謝。
“你們被霧非歡盯上了, 我聽聞他這個人,不達目的不罷休。你們可有安全去處?我送你們過去。”白飛絮語速飛快,但說完後突然咦了一聲,按住阮秋荷肩膀,垂眸仔細打量。
過了會兒,她試探性問:“你是……阮秋荷阮姑娘?”
“啊……是我。”阮秋荷面上一紅,沒料到這麽快就被認出。
今日并非阮秋荷第一次見到白飛絮,沉香亭與阮家一直有交集,早在白飛絮與阮方意定親前,阮秋荷便見過她好幾次。有一回,阮秋荷還向她請教了許多幻術、陣法上的問題。
白飛絮敏銳發現阮秋荷身上不對,當即扣住她腕脈,一番查探後,眉心蹙起:“你的元力被鎖,誰幹的?”
“我爹娘。”阮秋荷垂眸道。
“如今的金陵并非安全之地,他們竟對你做這樣的事!”白飛絮當即變了臉色,“我送你與你的靈寵回去,再幫你讨來解藥,這幾日,你最好別亂跑。”
這話讓阮秋荷驚得差點跳起來,撥浪鼓似的搖頭:“不不不,白前輩,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
白飛絮沉着眉問:“可是你和你爹娘之間發生了矛盾?”
阮秋荷咬住下唇,目光閃爍,說話期期艾艾:“我、他們……”
“他們逼秋荷嫁人,秋荷不願,便鎖了她的元力!”阿七當機立斷開口,仰起腦袋巴巴望着白飛絮,漆黑的眼眸裏盡是可憐和無辜,而爪子搭在阮秋荷腳背上,以不易察覺的幅度拍了拍,“白前輩,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你可千萬別送我們回阮家!”
“這——可是真的?”白飛絮又驚又怒,眼眨也不眨看定阮秋荷。
後者垂下腦袋,語氣低落:“是,他們要我嫁去西京國師府。”
“你年紀輕輕便修得琴心境,前途不可估量,他們竟把你嫁去國師府,籠絡當朝權貴!”白飛絮怒極反笑,“呵,不愧是阮家會做出的決定,在他們眼裏,後輩不過是用來交易的工具罷了。”
再看向阮秋荷時,神色溫和下來:“那你預備去哪?”
阮秋荷眼皮一跳,她和阿七的目的地,不可能直言于白飛絮,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正猶豫着,白飛絮卻誤會了她倉皇出逃,還來不及規劃去處,便抓住她的手,柔聲道:“不如先随我回沉香亭衆人處。”
“你們……不是住在阮家嗎?”阮秋荷一怔。
“婚事已作罷,阮家如何能住?我師父已率衆師姐妹去城南,我們在那有一處地方。”白飛絮搖了搖頭,說到婚事,她眉宇間有稍縱即逝的愠色,“鎖住你元力的乃是一種毒,我不擅長此道,但可請師父為你解毒。”
阮秋荷有些猶豫,阿七撞了她一下,示意要随機應變,她這才笑着應下:“如此,多謝白前輩。”
“你我有緣,不必說這些。”白飛絮笑了一下,帶着阮秋荷與阿七一道化光離開。中途時,突然道:“你的靈寵很好,開了智,機靈又護主。”
“它叫阿七,是我前些日子在瑤臺境認識的,我不是它的主人,只是暫借。”阮秋荷心裏一個咯噔,生怕白飛絮發覺阿七的不尋常,提起唇角笑着解釋,“它并非普通靈寵,之前一直跟着境主,據說是境主一手養大的。”
“瑤臺境境主點暮鴉,神仙般的人物。”白飛絮贊同着點頭,“不愧是他親自□□出的。”
阿七:“……”它把自己縮起來,如果不是時機不成熟,白眼可以翻上天了。
戌時五刻,金陵城星河似的燈輝終于熄滅大片,秦淮河上的咿呀彈唱漸遠,化作嬌笑與軟糯的輕吟。從河岸吹來的風裏滿是脂粉膩味,但一路兜兜轉轉、起伏跌撞,落到阮霰面前時,唯餘清幽花香。
阮霰站在廊上,袖擺、長發在風裏翻飛,漂亮的眉眼不含半絲情緒,星光照耀下,素白的臉近若透明。
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霰霰,吃塊糕點?”原簫寒從廚房來到廊下,手裏端着一個白瓷盤,裏面盛着幾塊海棠糕。這是他經過一番試驗,才尋出的阮霰愛吃的東西之一。
卻見阮霰滿是懷疑地瞥了他一眼,“能吃?”
原簫寒曉得阮霰想起了什麽事,“啧”了聲,捏起一塊遞到阮霰唇邊,“不是我親手做的……是之前讓阮方意蒸的,現在剛好能吃。”
阮霰垂眸盯了這塊糕點片刻,終于張口咬下小小的一個尖,爾後點頭:“果然是方意的手藝。”
“這話的意思是,你對味道還算滿意。”原簫寒笑了聲,“不多吃幾口?”
“不想吃。”對原簫寒說完,阮霰偏開頭。
兩個人隔着數級木階,剛好是一擡手的距離。
星光靜灑,夜風無聲,原簫寒把糕點放回盤裏,就這般凝視阮霰。
“我有一些不太好的預感。”阮霰眉心不着痕跡蹙起,但很快,一只手伸過來,慢慢将之撫平。
“什麽樣的預感?”原簫寒含笑問。
隔了很久,阮霰才回答:“你還記得那兩個截然相悖的預言嗎?我總覺得,阮家,似乎只是一個開始。”
原簫寒依舊眉眼帶笑,手從阮霰臉側落到肩頭,繼而上前幾步,将他擁住:“無妨,無論開始還是結束,我都陪着你。”
無論救世還是成魔,無論極樂還是煉獄,我都陪着你。
陪你從生到死,陪你夜盡天明。
不多時,林間鵲大步回到庭院,拿着剛收到的消息,對阮霰道:“主上,已經接通阮家的傳送陣法了。”
阮霰“嗯”了一聲,擡手喚出兩把長刀,右手刀随意一挽,擡眸看向其餘人:“走吧。”
設在庭院裏的傳送陣法開啓,阮霰率先走進去,之後是原簫寒,然後是謝天明、鏡雲生、沈不悔和林間鵲。人手并不多,但原簫寒是太清境,阮霰體內流淌着神力,謝天明在點暮鴉的丹藥幫助下,短暫恢複到從前境界,所以這樣的陣容,打一個兵力被分散的阮家,是足夠的。
何況阮家那邊還有個霧非歡。阮霰太了解自己這個徒弟了,他完全是個不定時□□桶,一旦點燃□□,己方敵方都會被波及。
幾人的傳送點并不同。林間鵲另有任務,入了阮家,他立刻召集潛伏在阮家的人馬,去到上經閣附近;阮霰他們,則直接去了鏡雪裏。
阮霰百年不變癱着一張臉,擡手示意謝天明他們做好準備,接着雙刀交錯遞出,揮出一陣刀風,直斬籠罩在金陵城東百餘年的護山結界。
剎那之間,夜空下流光溢彩的結界震蕩不已,緊接着,山下敲響警鐘。
當——
洪亮鐘聲将整個金陵城驚醒,熄滅的燈火複燃,俯瞰之下,燭火飄搖、人心惶惶。
阮霰面不改色,欲揮出第二擊,卻被原簫寒按住肩膀。
“我來。”原簫寒低笑,伸手抓出時拂天風,繼而手腕一轉,長劍指天而劃。
轟——
劍光如流火,狠狠撞上護山結界。
鐘撞得更猛,一聲接一聲。
很快便有一波人馬趕來鏡雪裏,卻見當空箭如雨下,将順着山道上來的人射成篩子。
殷紅的血彙聚成河,腥臭味道頓時沖天。
“這裏地勢高,從上往下看視野開闊,但從下往上爬就有些曲折坎坷,真是個易守難攻的好地方。”藏在茂密樹枝中,手持長弓的沈不悔感慨道。說着,又一次張弓搭箭,一次發九箭,箭無虛發。
議事廳。
阮東林與族中幾大長老正商量如何挽救阮方意逃婚一事,對家族造成的不良影響。
“沉香亭那邊已明确提出退婚,恐怕今後的合作,不會如之前那般親密。”
“我想,我們阮家拂了他們那麽大的面子,估計以後不會有合作了。”
“……”
“有一個問題,賓客們幾乎都離開金陵了……我突然在想,他們送的禮,退還是不退?”
“退,再附上賠禮,讓別人看到我阮家的大度!”
“賠禮?我阮氏需要向那些人賠禮?”
正是争吵時,忽聞結界劇烈震蕩,主座之中一言不發、垂眸假寐的阮東林猛地擡起眼皮。
管家一個箭步來到廳內,沉聲道:“阮雪歸他們來了,現在就在鏡雪裏,屬下已安排人手過去圍剿。”
伴随着話語,警鐘亦響起來,阮東林怒然起身,但還沒說什麽,結界第二次受到重擊。
“通知上經閣,加強戒備。所有人,随我來。”阮東林眸光森冷,拂袖走下高座。
七個無相境修行者、二十個乾元境修行者出現在議事廳中,俱是沉默不語。
阮東林沉眸掃過他們,倏爾偏首望向門外漆黑夜色,厲聲道:“霧非歡——”
話音剛落,一襲火紅衣衫出現在門口,手中骨刀輕緩上挑,唇邊噙着陰寒笑意:“終于該我出場了嗎?阮族長,我的服務,保證讓您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