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氣海如死
原簫寒答應同阮方意比劍, 阮霰給他們捏了個結界,叫這兩人別打傷院子裏的花花草草。
阮方意一身玄衣, 背挺筆直,腰封緊束, 勾勒出上半身精瘦弧線, 衣擺迎風招展, 整個人如同一只漆黑的鴉, 更襯手中那把名為“紅蓮”的劍赤紅妖冶。
他的對面, 時拂天風被原簫寒輕輕一挽。日光微風之中, 這人緩慢挑起唇, 似笑非笑比了個請的手勢。
——雙方同時動作。
當!
劍與劍相撞,元力激蕩,攪動風雲。
兩個人出招都很快, 玄黑的劍與赤紅的劍相交相纏相分相離相互争鬥,像兩道縱閃即逝、忽明忽起的光。
原簫寒境界比阮方意高出一截,但刻意收斂了, 畢竟這是一塊難得的磨劍石。
二者咬得極緊, 劍招劍法上各有風格,纏鬥半個時辰, 勝負終于落定。阮方意挨了一身的打,面上卻是歡歡喜喜的。
“多謝孤月劍主賜教。”他收起劍, 朝原簫寒抱拳一禮, 随後便跑去廚房殺魚剖魚煮魚了。
阮霰沒關注這兩人的比試, 坐在庭院的三角梅旁, 慢條斯理泡茶。他垂着眼,神情專注認真,素白的手執素白的器具,清亮茶湯由壺口注入杯中,聲潺潺、香細細,袖擺翻飛,紅梅紛紛,賞心悅目至極。
“這位小舅子——”原簫寒大步流星走到阮霰對面,欣賞過後朝廚房投去一瞥,眼神裏仍有幾分懷疑,“劍法倒是不錯,不過人留他在這,真的不會出事嗎?”
“方意是可以相信的人。”阮霰把手裏的茶放到原簫寒面前,低聲道,“他是被我帶着長大的,我清楚他。”
“這話聽上去可真讓人有點不高興。”原簫寒将茶一口飲盡,坐進椅子裏,翹起腿。
阮霰在原簫寒的注視下為他續茶,聽得此人又道:“你怎知他初心未改?”
“他向來不喜紅塵,是個十足十的劍癡,眼裏只有劍,在百歲山修行百年,劍心只會更堅定。他若是變了,就不會上趕着過來找打。”阮霰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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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面的人擡手支起下颌,眸眼一轉,略加思索,但沒說話。
阮霰将第二杯茶遞到原簫寒面前,擡眼平靜注視這人:“你不信他,但總該相信我。”
原簫寒笑起來,伸手越過桌上插花,勾住阮霰被風揚起的一绺發,“那麽下毒的計劃變更,我去通知他們,不必等待喜宴,找到好時機便下手。”
“我已經告訴阿七了。”阮霰道。
與此同時,金陵城東,阮家大宅。
陽光正好,宛如流淌在風裏的碎金,分花拂柳、穿庭過葉,打着旋兒傾灑。庭院中彩蝶穿梭飛舞,在花枝上嬉戲來回,香風四處皆是,但透不過緊緊閉合的門扉。
光線昏暗的屋室內,正對大門的案上,幽幽燃着一線檀香。無風,青藍的煙平直上升,在虛空漫開成片,味道苦冽裏透着微甜,嚴肅曠遠。
阮秋荷跪在正中央,依舊穿着來時的粉色衣衫,但腰間佩劍不見,手指亦是空空——她所有武器都被收了,如今身上除去幾件尋常首飾,再無他物。好在阿七機靈,當即封了自身氣息與靈識,逃過一劫,如今仍作為釵子待在阮秋荷頭上。
室內正前方,高高坐着一對男女,觀其容貌,與阮秋荷有七八分相似。
屋室內靜了許久,線香燃盡一半,坐在左座裏的婦人輕嘆一聲,道:“秋荷,如今你十七歲,這在尋常人家,已是出閣嫁作人婦的年紀。我們已為你尋好一門親事,對方是當朝國師第三子,今日也來到了阮家,晚上的喜宴,你便可以去瞧上一瞧,提前接觸一番。”
“娘!”阮秋荷腦袋驟然擡起,不可置信地瞪視面前的婦人,“您的意思,是讓我從此斬斷仙途,做一個平凡人,在家相夫教子?”
阮秋荷母親搖頭:“國師府中人皆是修行者出身,這如何是讓你斬斷仙途?”
“我不嫁!”阮秋荷厲聲拒絕。
砰——
瓷盞猛地摔碎在地,碎片四濺,其中一片堪堪擦過阮秋荷臉頰,劃出一道血痕。
“你不得不嫁!”婦人身旁的男子狠狠說道,“還有,注意你的儀态,這是你對你母親的态度?”
“爹!”阮秋荷衣衫之下,背脊、肩膀、手臂無一緊緊繃着,眼裏的憤怒根本遏制不住,“我說不嫁就是不嫁!我不是你們拉攏當朝權貴的工具!”
“你以為你還有資格當一個工具?”阮秋荷父親手指顫顫指着阮秋荷,倏爾過後緊握成拳砸爛扶手,滿眼怒其不争,“你已清楚當年的內情,卻一心向着春山刀,家主震怒不已。若非我百般懇求,他老人家早已降下處罰,将你從族譜上除名。這門親事是我從旁人手裏搶來的,你如果還想姓阮,還想活命,就聽從安排!”
阮秋荷當即變了臉色,她來回看着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半晌過後,倏然起身,“既然你們都清楚了,那我就不多說。當初的做法是錯的,是喪盡天良!若你們還要再對九堂叔下手,我絕對、絕對要阻止!”
“逆女!”阮秋荷父親氣得一拂衣袖,狠狠甩出一道氣勁。
阮秋荷第一時間運轉元力抵擋,卻發現氣海如死,調動不出分毫。她被打得一連後退十幾步,最後撞上門扉,跌坐在地,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你們……”阮秋荷睜大了眼,擡頭盯緊案上那支香,“你們在香裏下了藥!”
阮母撲過來,将女兒抱起來,檢查一番、喂她服下一枚丹藥,然後斥責地看向阮父,“她又沒真的做什麽,你作何打她!”
“若她真的做了什麽,就只有死路一條!”阮父震怒。
“我會說服她嫁給國師家的三公子!”阮母心疼地把阮秋荷按進懷裏,對阮父道。
“不嫁也得嫁!若是不從,就綁着過去!”阮父冷聲,說完甩袖打開房門,越過這對母女,跨出門檻,再啪的一聲把門甩上。
“秋荷,秋荷……這件事,你不能不從啊。春山刀對阮家的重要性,你已清楚,他走後,整個金陵城東,靈氣大不如前。家主、整個阮家,對于他,都勢在必得。”阮母抱着阮秋荷,與她一起坐在地上,邊掉眼淚邊道,“而你,當初跟着他出去,如今卻生了二心。家主對你不滿,你只有走得遠遠的,才能活下去。國師家的公子,是個好選擇,嫁過去之後,你雖無法再回瑤臺境,但也能跟随國師繼續修行……”
阮秋荷抓住母親的衣襟,啜泣道:“娘,家主要做的事情,家族要做的事情,是錯的……”
“但阮家沒有辦法回頭,在百年前啓動計劃的那刻,就有回頭的機會了。”阮母一個勁兒搖頭,“我們只有繼續走下去,否則都會死。”
“我會向九堂叔說情,懇求他放過你們。他不是不講理的人,我之前對他不尊敬,他不僅計較,還救了我,在瑤臺境時,更指點我練劍……”阮秋荷哭道。
“那是因為,你太渺小了,尊敬或不尊敬,于他而言無關緊要。”阮母打斷她,“春山刀不會放過我們,他向來有仇必報。”
阮秋荷死死咬住唇,深呼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将眼淚流回去。
“你必須離開金陵,嫁到西京是最好的選擇。到時候,你就是西京國師府與金陵的樞紐,表現好了,能将功補過。”阮母勸道,“到時候你也有了倚仗,家主輕易不得動你。”
阮秋荷還要拒絕,但頭上的釵子突然動了動。阮秋荷反應過來這是阿七在提醒她,先假裝答應。
“秋荷,好不好?答應娘親,同意這門親事。”阮母拍着阮秋荷的背,柔聲道。
阮秋荷心亂如麻,咬着唇許久後,才點頭:“好。”
阮母松了一口氣,幫阮秋荷抹掉淚痕,又擦幹自己臉上的淚,拉着她起身:“走,梳洗一番,去見家主,告訴他你同意這門親事。”
阮秋荷無聲點頭。
阮秋荷換上阮母前些日子為她新裁的衣衫,發髻解開重新梳好,簪上阿七變做的發釵。阮母看她這身打扮太素淨,便脫下自己的玉镯,戴在她手上。
“走吧,家主此刻在素心堂,你這輩的許多姐妹兄弟都在,不用太緊張。”阮母拍着阮秋荷手臂,輕聲道。
阿七又晃了晃,安慰她不必擔心自己這根不起眼的釵子。
“把自己騙到位了,才能騙過別人,你就當我是根尋常釵子,金陵城南尋玉坊花三百兩銀子買來的!”
在回來阮家前,阿七這樣對阮秋荷說道。
想着這話,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調整好臉上表情。
“這就對了。”阮母見她挂上了笑,點着頭,安心不少。
阮家有護山結界,其內傳送符紙無效,但多處設有傳送陣法,是以前往素心堂,并未花費多少時間。
尚未走近,便聞堂內笑聲一片。阮母以神識探查過後,轉頭對阮秋荷道:“三寶也在,逗得大夥很開心呢,氣氛很好,到時候你也去同三寶玩玩。”
阮秋荷輕輕一“嗯”。
三寶是阮家家主的曾孫,并非嫡長,卻最讨阮東林歡心。他一歲半大,不久前才學會走路,正是對這個世界感到好奇的年紀,不管什麽都喜歡一把抓過來,然後放進嘴裏亂啃。阮秋荷就被他扯過頭發,最厲害的時候,還抓掉了一只耳環,差點被吞下去。
阮母帶着阮秋荷入素心堂時,三寶正在吃米羹,他不要別人動手,非得自己來,糊得滿臉都是。阮東林走去把他抱到自己身上,拿過三寶手裏的碗,打算親自喂。
阮秋荷上前,盈盈拜倒在地,聲音脆脆道:“爺爺,秋荷向您請安。”
阮東林理也不理,猶自哄最心愛的玄孫吃一口自己喂的。
氣氛頓時凝滞,衆人看向阮秋荷的目光,多了許多意味。
一歲大的小孩還不太會說話,注意力也不穩定,他見到這個被自己扯過頭發的人來了,立馬扭身,邊伸手邊笑着喊“姑姑”,但聲音很糊,聽上去像“烏烏”。
阮秋荷亦笑,回了聲“三寶”。
“三寶和秋荷真親。”
“秋荷離開的前幾日,三寶每到傍晚,都跑去她院子裏找呢。”
“找不到就哭,拿他最喜歡的桂花糕哄都無濟于事。”
“……”
阮母帶頭說起來,堂中笑聲傳開,氛圍逐漸活絡。
“烏烏!”三寶将整個上半身探出去,阮東林不得不放他下地,這孩子搖搖晃晃走到阮秋荷面前,一把扯掉她頭上的玉釵。
“三寶!這個別玩!”阮秋荷臉色巨變,趕緊過去搶奪,很快發現自己說話語氣太過,立時放柔語調,笑着朝三寶伸手:“這個太尖銳了,會紮着你。來,還給姑姑,姑姑給你別的東西玩。”
三寶聽不懂,只知道阮秋荷不許他玩,流着口水跑開兩步,一屁股坐到阮東林腳邊,将釵頭塞進嘴裏。
阮秋荷整個人僵了。
她被收走所有東西,萬劫無處存放,便讓阿七變成一支中空的玉釵,放進玉釵裏。這釵子只要輕輕一倒,裏面的粉末就能灑出來。
“什麽都放進嘴裏,若是刀子,也放進嘴裏嗎?”兀的,阮東林開口。他俯身把三寶撈回腿上,從三寶嘴裏将玉釵摳走。如此一來,阮東林手指不免沾上三寶的口水,但他毫不嫌棄,将玉釵往丢回阮秋荷身旁,拿出手帕,為三寶擦臉。
啪嗒。
玉釵掉落在地,但沒摔斷。
“不過,便是刀子,也不怕什麽。我等修行之輩,何懼尖銳利器?”阮東林為三寶擦幹淨臉,才在管家捧來的清水中洗手。這話擺明了是在責怪阮秋荷婦人之仁,連根玉釵都害怕拿給小孩玩。
阮母已是汗如雨下,和阮秋荷一起跪到了阮東林面前。但阮秋荷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面,她仍跪着,低下頭朝阮東林一叩首,“是,爺爺教訓得是。”
借着這個動作掩飾,她餘光清楚地看見,玉釵裏面空了。
——萬劫無色無味,遇水即化,小孩子口水多,三寶吃進嘴裏,毒粉肯定會融到口水中,但還沒來得及吞咽,釵子就被阮東林抓出來。
阮東林手指沾上了三寶的口水,而這毒,除了吸或食,還能通過皮膚接觸吸收。
阮秋荷的心髒開始狂跳,眼睫、手指、後背都在抖。
躺在地上的阿七比阮秋荷更清楚整個過程,但它整根玉釵非常平靜,甚至可以用祥和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