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永無之燈
原簫寒接近他, 不是為了刀鞘上殘存的神力,而是為了讓他拔.出寒露天本體,這并非什麽令人震驚的事情。但此人所言, 寒露天乃是一把救世之刀,就很玄乎了。
不過阮霰向來不理會這些所謂預言, 所以去鳴劍山莊幫忙拔刀,其實很無所謂。他根本不信陳國觀星臺百年前占蔔出的那一卦——憑什麽誰拔出了寒露天,誰就會毀天滅世?
但原簫寒給不出令阮霰滿意的條件, 所以他不會答應。
素白衣袂在虛空折轉微顫, 夜色之中, 阮霰臉色白得幾乎泛青。
行至階前,忽感喉間湧上一口腥甜, 阮霰連忙站定, 點住胸前幾處大穴, 将這股逆行之氣壓下去。
這是與自身不契合的功法強行入體的後果,但端的是古怪。這個世間,功法雖異, 但元力相同, 再怎麽差別, 也不該至此, 何況那赤虺骨凰功又不是什麽歪門邪道。
思來想去, 阮霰只能從人與人之間體質有異這個方面來作答。
他站在空幽無人的長廊上, 稍作一番調息, 爾後擡眼四望, 擇出某個方向,化光離去。
此刻正值夜深,街面上難以尋見一星燈火,唯獨安置傷患的明善堂亮如白晝。大院內,諸位醫修忙碌的身影清晰可見。阮霰一掠而過,向着先前路西歸藏身的山谷而行。
路西歸已經死在山洞內,那個地方僻靜隐秘,大抵是當下龍津島最安全之處。
阮霰在臨河的密林間落腳,四野阒然,他掏出一張符紙,無聲點燃。
現如今已經确定獨明草與赤虺骨凰功對他無效,那麽此時該做的,便是聯絡阿七,探明阮家情報樓找到的另一種可修複神魂的神器下落。
火苗騰起,今日阿七未曾向他發來消息,因而沒有任何文字浮現或聲音傳出,阮霰簡明扼要地将自己的要求告知于它。話音甫落,竟是一陣幽風襲來。
素白衣袂被吹起,翻飛在月色下,似是一抹流動的雲煙。阮霰不動聲色熄滅符紙上的火焰,斂眸靜立原處,垂在身側的手手指輕屈,若有人襲來,下一刻便能鎖喉。
前面有某種微弱氣息淌過,緊接着,輕柔的女聲入耳來:“這位公子,多謝你救了我……和黔山老祖路西歸。”
阮霰赫然擡眼,見得清幽月光下,飄浮一道淺淺的、半透明的倩影。觀其面容,是那個路西歸心心念念想要複活的女子阿遙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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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魂魄,還是一縷快要消散的魂魄,阮霰眸底的警惕淡去,松開手指,問:“前輩何出此言?”
“我本該在三百年前便往黃泉轉生,但西歸想要複活我,将我的魂魄困在軀體中整整三百年。這對一個逝者,對一個渴望忘卻前塵轉世輪回的人,無疑是種折磨。”
阿遙秀眉輕蹙,聲音低婉,說着,竟泫然欲泣。
“這三百年,西歸為了複活我,研究世間各類禁術秘術,漸漸的,竟踏上了邪路。我并非不知曉外界情形,又或者說,我眼睜睜看着他走上歧路,卻是什麽都做不得。所以,我一直渴望着能有個人出現,結束這一切。”
言及此,她擡了頭,一雙朦胧淚眼望定阮霰:“多謝你們出現,多謝你斬斷這份冤孽。但同時,我要向你們、向龍津島上的百姓道歉,若非因為我,西歸不會去碰毒屍,更不會想着引出鬼月之力,讓我活過來。”
“他的所作所為,并非你的意志,與你無關。”阮霰反駁道。
“謝謝你。”阿遙伸手擦拭眼角淚痕,“你看上去雖冷淡,卻真是個溫柔的人。”
阮霰第一次被人這樣形容,眉心微微一動,倏爾過後,又聽得阿遙道:“我方才聽你說,要尋找能修補神魂的神器。”
靜立在月下的人與飄浮虛空的影對視,未答此言。
“先前你們同西歸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他說你神魂有恙。”阿遙淺淺一笑,并不在意阮霰的冷淡,“可巧,我們辛夷族曾擁有一件法寶,名喚‘永無之燈’。親手點燃此燈者,可保神魂一生一世不受侵害。”
阮霰眼皮不甚明顯地一跳,立刻沉聲問:“永無之燈現在在何處?”
“這……我便不曉得了。辛夷族已滅,我族諸般法寶,皆流落于紅塵,難以尋覓蹤跡。”阿遙又一次蹙起眉頭,眼底流露出濃濃歉意,“對不起,還是沒能幫上你。”
“不,前輩之言,實乃雪中送炭。”阮霰搖頭,“不知前輩可否告知在下,永無之燈的特征。”
阿遙笑起來:“當然。”
阿遙将她所知曉的一切關于永無之燈的信息皆告訴阮霰,甚至還指點阮霰畫出一幅與其有八九分相似的外形圖。
待月上中天,女子的身影漸趨于透明,她以戀而不留的目光緩緩環顧周遭,最後沖阮霰輕輕點頭,道了聲告辭,帶笑離去。
又是一陣風過,帶走林間似有若無的淺香。等風定了,月光徐徐緩緩,照林間清影,花繁葉葳蕤,不沾絲毫痕跡,仿佛方才一切未曾發生過。
阮霰把手裏的圖收好,放眼四望,最後目光定格于西邊,金陵所在之處。
尋物,乃是金陵阮家情報樓的拿手好戲。
又要麻煩阿七了。
阮霰取出第二張符紙,可還沒點燃,又聽見一道聲音。
這聲音由上而下,破開長夜,直直墜落到面前。
“主人——我可擔心死你了——”
伴随着這聲音,一團光點乍現于月色,飛速逼近至阮霰面前,繼而白芒化開,落地成犬。
來者乃是天字七號,作為一條狗,臉上竟然全是憂色,表情非常豐富:“主人,阮家一直監視着你,今日龍津島上出現毒屍,他們打算将計就計,将你給弄死在毒屍手下,但你一直和花間獨酌、牧溪雲他們在一塊兒,沒找到機會!”
阮霰平平“嗯”了聲。
阿七拿頭不斷蹭阮霰,“他們還打算調派人手過來,搞你們幾人——尤其是花間獨酌,因為他好像有方法救你。”
“這是自然。”阮霰語氣格外平淡,“你怎麽來了?”
“我緊張你,所以來了。”阿七甩甩尾巴退後幾步,蹲坐在地,仰頭注視阮霰,“而且,青冥落派出到三地尋找獨明草的人已陸續撤離,他們鎖定了另一件可修複神魂的神器方位。”
阮霰心頭有了個猜測:“什麽神器?”
阿七:“辛夷族秘寶——永無之燈。”
“位置在何處?”
“東海,瑤臺境。”
來得過于湊巧了,巧得像是阮家故意放出消息,讓阿七帶過來。
但即便猜出這一點,阮霰亦不能不去,因為若是讓阮家得到了永無之燈,那世上便再無永無之燈。
思及此,阮霰取出飛行法器,阿七忙過去催動,但啓程前,阿七倏地回頭,問:“需要同牧溪雲與月不解說一聲嗎?”
阮霰極輕地瞥了這條雪白巨犬一眼。
“他們助你良多,就這般走掉,似乎不太禮貌。”阿七刨了刨爪子,垂着眼,想說得理直氣壯些,但又不太敢,是以語氣很慫。
“你懂禮貌,你去。”阮霰面上出現一絲冷笑。
阿七站起來,繞着阮霰走了一圈,拿尾巴卷他的小腿:“诶,那我修書兩封,告訴牧溪雲與月不解,你同我離開了龍津島,不說去往何處。”
阮霰沒說好與不好,阿七仰頭瞅了瞅他的臉色,提爪子寫下兩封信,随後同這此地的精怪一番交流,叫他們幫忙送出。
話分兩頭,客棧內。
原簫寒盤膝坐在廂房中央,一縷月芒穿透菱花窗上縫隙灑落在地,細如眉鈎。他盯着這細微亮色,心緒複雜。
他一向是個清醒的人。聖書讓他南下尋找命定道侶,那時候,其實無甚特別的想法,他不求與那人能夠情深似海,但求可以相敬如賓。
但那夜竹林初遇,阮霰神情太過隐忍悲傷,令他不由自主想去哄一哄。當時想着,畢竟這個人會同他成親,那時,就成了他的責任。若道侶不開心,那麽自己定然是失職的。
于是一路粘着哄着逗着,想要把這個人拐回去。
這個人一直拒絕他,甚至還在他之前,便已同旁人定親。
他不懼,更不想避諱什麽,哪怕最後背負罵名,都要将此人帶回山莊。
但後來,這個人面具掉了,他發現他的真實身份是阮雪歸。
春山刀阮雪歸。
青冥落的第一刺客阮雪歸。
曾和他數次交戰,但始終沒争出高下的阮雪歸。
冰冷無情、心狠手辣的一生之敵阮雪歸。
等價交換,付錢就走,果真是阮雪歸的作風。之前怎麽就沒看出來呢?讨人厭的果真是讨人厭。
但再讨厭又有什麽辦法?為了聖書的那則預示,就是把人給敲暈了,也要将他帶回去。
——過不了多久,這塵世必出大禍,寒露天是能平定這禍患的刀。而這把刀,天底下唯有一人能拔出。
原簫寒嘆了聲氣,垂着眸站起身,揮袖撤去設在此間的結界,緩步而出。
因毒屍之患,客棧內住客多數選擇退房,僅剩一些來龍津島上游玩、無處可去的人在此,他們緊縮門戶、安靜如雞,昨夜裏的鼾聲連連,此夜愣是尋不見丁點痕跡。
原簫寒走到長廊盡頭,擡手推開窗,剎那間月光如水漫入,照亮紋路細細的地板,兀自靜淌。
他一步踏出客棧,倏爾過後,紫衫翩然落于長街。
——他要去把阮雪歸追回來。
熟料這時,長街盡頭,有一人紅衣烈烈,手持骨刀,邁着詭異步伐,朝客棧行來。
骨刀灰白的刀鋒緊貼地面青石,一路走,一路拖出刺耳聲響。
這個人身上流露出的氣息分外奇異,紅衣在宵風裏飛舞,像是一團化不開的血。原簫寒登時心生警惕,捏住玉笛,對上這人望來的視線,沉聲道:“你是何人?”
“一個已無歸處之人。”紅衣人擡起頭,沖原簫寒挑了一下眉,月光下,他眼眸幽藍。
怪異的回答,怪異的神态,原簫寒心中疑惑不減半分,又問:“來此地作何?”
“來找阮霰。”這人聲線低啞,卻不難聽,反而透出些許韻味。
此言罷,他勾唇笑起來,兀自搖頭,眼眸中閃爍點點光華,绮麗又詭谲,“哦,不對,你們對他的稱呼,應當是阮雪歸。”
原簫寒微微眯眼:“你到底是何人?”
“哎呀,問題可真多。你又是什麽人?不會是和阮霰有牽扯的人吧?”骨刀被擡起,這人語帶笑意,緩慢說道,但話至末尾,聲音漸重,愛恨交織,“那我可得好好向你自我介紹一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深愛阮霰的人。愛他至深,愛他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