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夜冷花
阮家這百年來的綢缪,倒是在情理之中。
寒露天的刀鞘,本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器物。徹底摧毀阮霰的神魂,或是搜尋并毀滅一切修複神魂的法寶,便能使這具同刀鞘相融合的軀殼沉寂為一個物品,安安分分為阮家所用,百利無一害。
得知這個消息,阮霰心緒毫無波動。他擡起手指,打算熄滅火苗,垂眸調息。熟料剛伸出手,便見火焰猛然一竄,又吐出幾行字。
阿七說:“主人,花朝節這幾日,龍津島上每晚都有花神游街的活動,你可前往一觀,看個樂子。心情好了,對神魂極有好處!”
這幾行字,同方才那拿狗爪子刨出來的差別迥然,不僅整齊上許多,還行雲流暢、飽滿有度,一看便知落筆之人對島上節日盛況的向往之情。
阮霰卻是不同,他向來不過年節,更對所謂的風氣習俗無甚興趣,因而半分不留情,幹脆利落熄滅了火焰,阖上眼眸,開始打坐。
此間清淨,宵風拂過亭外新柳,波蕩亭外小河,吹出如鱗的波紋。阮霰坐于亭中,竟生出一分大隐隐于市之情。
不過,這樣的寧靜未能保持多久,漸漸的,喧嚣的鼓樂聲從隔壁街巷飄來,且有逐步走向他身後那條街的趨勢。
按照常理而言,阮霰不會因此等嘈雜而分心,但是——他在鑼鼓唢吶聲中,聽見了一陣笛聲。這笛聲朗朗清越、悲而不涼,從城外傳來,源頭之地,約是博山。
阮霰曾聽過一次這首曲子。
那日他剛從鏡湖湖底出來,拎了三壇酒去竹林祭典亡母故友,有個紫衣人打林間過,刻意将此曲吹給他聽。
觀如今情形,這人恐怕又是故意的。
花間獨酌果然追來了。阮霰翻了個白眼,覺得此人真的很煩。
他從鴻蒙戒裏取出一把刀。
同阿七化作的那把相仿,長三尺三寸,刀身筆直,只在尖端有些微弧度,材料及做工,皆普通至極,是走進任意一家武器行,都能找到相類似的款式。
他右手提刀,起身走出涼亭,拐過青石牆面的轉角,素白衣袂輕閃,人影踏入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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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花神的隊伍于長街緩緩前行,身着繁複服飾、臉覆神女面具的女子跪坐在花團錦簇的十六臺長轎上,四方垂輕紗,又因着夜風不停吹拂,輕紗起落不休。
長轎之後,少女們素手擡起落下,沿街抛灑嬌豔多彩的花瓣。
重重花燈綿延不絕,輝光靜灑,映照天幕星河,更襯春夜春意濃。自上往下俯瞰,這四方環繞碧海的龍津島,真真是仿若仙城。
此等繁華熱鬧,卻是沒分去阮霰半點目光,他神色漠然地打游街隊伍上空而過,白衣飄渺,長刀凜寒。
恰在此時,長街之上,花神游行隊伍之中,迸發出一陣驚呼——人群中倏然蹿出一名劍客,飛身掠上“花神”所在的長轎,張目一望過後,在轎子頂端借力一踏,猛地躍入空中。
阮霰不欲理會,誰知此人竟是沖他而來。
劍者長劍當空一挽,劍光不偏不倚,正是襲向阮霰面門!
阮霰眼皮一撩,仍舊是淡漠的神色,但提刀的手腕偏轉,刀鋒寒芒折閃,刀氣直直迎上劍光。
兩者相撞,在虛空裏炸出巨響,似要震天撼地。
疾風自平地起,掀翻少女手中的花籃,吹倒“花神”座下長轎,熄滅沿街盛亮的花燈,此般情形,駭得擁擠了整條街的人四散逃開,其樂融融的熱鬧景象頃刻不複存在。
塵嚣俄頃遠去,街道複歸寂靜。
素白衣袂淩空翻飛,銀發忽起忽落,阮霰立刀身前,望定來者,道:“是你,月下飛天鏡雲生。”
來者身着蒼藍衣衫,執一把鋒刃雪亮的長劍,在招式被阮霰防下之後,退了丈許距離,一雙冷目瞪視阮霰,咬牙切齒道:“春山刀阮雪歸,你躲在鏡雪裏整整百年,如今既然有膽量重出江湖,便來償命!”
“我若不呢?”阮霰道。
“你沒有說‘不’的機會!”鏡雲生用鼻子“哼”了一聲,面上浮現冷笑,“百年前,你我之間相差整整一個大境界,我打不過你。但百年後,我已修煉至無相境界,我們境界相當,我必然要——殺死你!”
阮霰面無表情:“區區無相境一層,便想殺我?”
“呵,我知道,你百年前就踏入無相境三層,這片大陸上,能與你勢均力敵的,唯有北周前任國相原簫寒。但那是百年前,如今你身處無相境三層又如何?我可是聽說你,身體狀态不太好,三魂不全吶!”
言罷,鏡雲生長劍再起,劍光浩蕩,擦破夜色,仿若白虹。
阮霰心念電轉。
先不說鏡雲生是從何處得知他如今狀況,鏡雲生因舊仇而來,與他之間,仇怨至深,毫無化解可能。
他腦後有三枚金針,若與北周的原簫寒全力一戰,會消耗其中一枚。
而這個鏡雲生,境界雖同樣在無相境,但一層與三層之間,差的可不止一星半點,與之相戰,大概僅僅會使一枚金針略微松動。
是以阮霰未曾猶豫,提刀迎上。
兩個人,一刀一劍,鋒刃相撞,激響不斷,糾纏不休。須臾之間,已過十數招,刀芒劍光于夜色間炸開,缭亂蒼穹星辰,映得沉夜猶如白晝。
卻也就是在此須臾一刻,鏡雲生顯露出敗象。
鏡雲生翻轉劍鋒,攪碎劍花,試圖卸下阮霰手中長刀,但他根本追不上阮霰的動作,只覺得劍尖被壓了一下,沛然勁氣順着劍身淌而來,激得他手臂發麻。
随後阮霰錯步繞至鏡雲生身側,以刀柄狠狠撞擊他握劍的手腕。鏡雲生倏然瞪目,卻是敵不過,無可奈何。
下一刻,兩道身影各自退遠,拉開距離。
着蒼藍衣衫之人腳踩屋脊,目光比之方才,竟是恨意更深。他劍尖指向阮霰,目眦欲裂,磨着牙憤然道:“阮雪歸,你不出全力便罷,做何羞辱我?還是說,你怕殺了我,心中慚愧更甚?”
聞得此言,阮霰依舊一副冷淡神情,長發翻飛在背後,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沒回答鏡雲生的話,只在鏡雲生提劍再度攻來時,微微側了下身。
鏡雲生一擊落空,正欲旋身回擊,卻見阮霰手裏那把做工普通、質地平凡的刀刀鋒倏然一轉,利落掀飛一道破空而至的箭。
緊接着,阮霰足尖輕點,掠至長街盡頭的高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青牆之間挑出一道人影。
——有人埋伏在此。
阮霰輕輕淡淡掃了逃遠之人一眼,偏轉手中長刀。
從他與鏡雲生交手的那刻起,長街已被結界籠罩。
這是青冥落特有的結界,能隔絕內外一切交流,有效且不易遭人察覺。此時此刻,刺客們正藏身黑暗,伺機向阮霰發起殺招。
春山刀甫一出世,便登頂江湖美人榜,在江湖掀起軒然大波,關注之人數不勝數。阮家不可能在毫無布局的情況下派出十大高手,因為這些人的一舉一動,被江湖中無數雙眼睛盯着。
但刺客堂青冥落的人就不同,他們慣于在黑暗中行事,行尋常人不願行之事。
阮家會派人前往各方尋找獨明草,那麽必然已知曉,周宣理在阮霰腦後封了三枚金針的事情。
“別藏了。”阮霰低斂眸光,語氣平平,聲音清冷。
黑暗中的刺客們彼此交換眼神,熟料決定尚未統一,便見阮霰一刀劈來,刀氣悍然,直截了當掀翻了長街之上所有屋舍。
塵埃四起,木屑碎石翻飛,雜亂聲響之後,這些刺客藏無可藏,無所遁形。
除卻死了的那個,還剩十二人,但加上後頭的那個鏡雲生,人數依舊十三。
阮霰抽出第二把刀。
看起來,今夜是必然要消耗掉一根金針了。
“阮雪歸,你看,這麽多人想殺你。”鏡雲生諷刺一笑。
阮霰眉心輕輕一挑,雙刀橫于身前,輕輕啓了下唇。
鏡雲生以為他有話要說,卻見說時遲那時快,眼前閃過凜寒刀光,人已移動至身後,于沉沉夜色之中,于呼吸不到的剎那,封喉刺殺者其中之一。
殷紅的血順着長刀滑落,在青石板上彙聚成粘稠的一條線,阮霰長身獨立,眉宇冷淡,白衣上鍍滿星輝。
“一個一個來太過麻煩,不如一起上。”阮霰一甩刀身上的血跡,低聲說道。
青冥落的刺客們被此言一激,紛紛揚起武器,擺開殺陣。
這架勢似極了百年前,他意外與寒露天刀鞘融合之後,被追捕時的情形。
阮霰冷笑了一下,雙刀一高一低擡起,足尖一點,飛身掠入陣中。輕衣當空旋轉,似一朵綻放在春夜裏的花。
殺聲四起,卻聞倏然之間,有笛聲傳來,清越至極脆朗至極,像清晨露水未幹時分,響起于林間的第一聲鷇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