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荒島
李妙不再跟他說話, 她一路往家走,走到門口, 回頭一看,張子文還在。
他說:“這不是你家。”
李妙沒想到他還記得:“這是我外婆家,我家房子收回去了。”
張子文哦了一聲,沒說話。
李妙說:“你回酒店住吧。”張子文說:“你怕我。”一股濕寒的風從他的身後吹到前面來,李妙睜不開眼, 看他的臉像有重影兒。她搖搖頭說:“不是,我怕尴尬。”她嘆口氣, 從夏到冬,她身體裏本來蓬勃滋長的憤怒已經慢慢被凍住了, 她在冰層裏緩緩游動, 透過厚厚的冰牆朝上看, 總也看不真切, 總是力不從心。張子文想說些什麽, 可看李妙臉色疲憊, 她也累了。
張子文轉身走了,李妙發現,他從來沒和自己道過別, 連再見都不曾說過一句。
張子文回了酒店, 一進去大堂就被人擋住了, 來人熱情又熟稔, “子文,來了怎麽不和我說一聲。”張子文看和他, 想不起這人是誰,但是他還是笑道:“臨時回來的,不想驚動你。”來人更高興了,覺得自己是被他記在心裏了,他說是朋友就別說這種說,走,今晚就在這酒店吃了,他還約了幾個朋友,“都是你見過的,聽說你來了,都說要聚聚。”
聚就聚,聚一會兒說不定就想起這人叫什麽名字了。
張子文跟着這人進了酒店的小包房,裏頭裝修得像個KTV,也的确有KTV的功能,地方大不能夠浪費,邊上還擺了個大圓桌,角落裏又不倫不類的弄了個吧臺,牆上砌了八寶格放酒。張子文都不知道自己家酒店有這種地方,他進去一看就笑了。
人家還以為他是喜歡這兒,趕緊誇起來,“這設計得好,面面俱到,邊唱邊吃,盡興啊。”張子文還是笑,他坐到桌子邊兒,聽這人扯淡,總算抓出點頭來。
“劉向平,你爸還好吧。”張子文問。
劉向平樂道:“好,好的很,比我還好呢。”剛換了個女朋友,比他還小一歲。
也是巧了,劉向平昨天來這兒吃飯,聽前臺的小姑娘無意間說了一句,“太子爺來了,長得,哎呀。”他連忙問清了,确定是張子文回來了,今天就跑到這兒來找他了,結果等到現在人才回來。“我下午就在這兒等起了。”
下午他從醫院回來就在房間裏睡覺,估計是錯開了。
張子文道:“勞煩你了,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劉向平道:“那不是顯得沒誠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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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怕一打過去,他來一句你哪位,多沒意思,後頭再舔着臉貼上去也有點不是味兒,張子文是幹得出這種事兒的,他一看就是那種不給人面子的性格,不過這回見面,劉向平覺得他像比上回變了一點,好相處了,也不垮着個臉了,看着溫和了點,不像上回,見誰都拿眼角瞟,活生生把人當蟲子看。劉向平感嘆,總算有點人樣兒了。
人陸陸續續地到了,看見張子文都親熱得不得了,像多少年沒見的老朋友似得,有人還要上來給個擁抱,張子文連忙擋住了:“握手就行。”十幾個人,大部分上回送別宴都見過,有共同回憶,都能說兩句話,座位也是按着上回那麽排的。
張子文邊上坐的個女孩兒他一見就想起來,他跟她打招呼:“高小姐,好久不見。”高琪有幾分局促,可看張子文全然忘懷的樣子,又覺得還有希望,她露出個精心的笑,道:“子文,好久不見。”張子文道:“是好久了。”高琪道:“你還記不記得你上次說了什麽。”
張子文問:“我說了什麽?”
高琪道:“你說下回來,一定要讓我來招待。”她好像被他騙了什麽一樣,委屈起來。
張子文笑起來。
“你什麽時候走?明天有沒有時間?”她終于開口了。
張子文為難道:“明天大概沒時間。”
這回不能再錯失機會,高琪已經聽說李妙跟他走了,但他這回來沒帶李妙,她自認自己沒有哪點兒比不上李妙。
高琪信心十足。
張子文端起杯子,他今晚不準備喝酒,點了一壺茶,他剛要喝,腿上忽然擱上一只手,手的主人湊近他耳邊:“李妙就是個騙子,我比她更好。”張子文轉過頭看着她,像在鼓勵她說下去,高琪舔了舔嘴唇,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愛憐,他也被騙了。她盯着他,近似呢喃:“你見過李妙的手嗎,你肯定見過。”她笑得暧昧,“她右手手腕上有個疤,你知道怎麽弄得。”張子文靜靜的,不知道是在聽還是在走神,“那是李妙自己割得!”高琪咬牙道,好像是割的是她的手一樣,“她想自殺呢,高三的時候,她和班裏的數學老師搞在了一起,真不要臉!那個老師都結婚了,老婆當時懷孕,她就去勾引人家,人家不要她,她就去尋死了!”高琪語氣忽然又軟了,“我第一次知道時都吓死了,誰能想到她是這樣的人,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把自己拉到和張子文一邊,他們都是可憐的被騙的無辜者。
高琪的手緩慢又輕柔地摩挲着他,好像在撫慰什麽,張子文臉色幾乎沒什麽變化,他端着杯子,盯着她看了幾秒,然後不知道怎麽搞的,手一抖,一杯茶悉數潑到了她臉上。
高琪叫起來,臉上挂着幾片茶葉,臉上淅淅瀝瀝得往下淌褐色茶湯,臉上的妝尙且完好,睫毛一點都沒塌,張子文忍不住笑起來,他邊笑邊道歉:“對不起,太燙了,沒拿住。”
高琪錯愕盯着他,臉上燙灼的痛一點一點抖起來,她失去了理智:“你是故意的?!我說得都是真的!李···”
張子文打斷她的話:“高小姐,我建議你趕快去醫院看看”,他認真地看着她的臉,“你的臉已經發紅了,大概是燙到了。”高琪趕緊掏出手機檢查,她伸手摸上自己的臉,立刻就感受到一股緊繃的痛,手下的皮膚像紙似得,用點力就能戳破,她又痛又難堪,心神大亂,她看了張子文一眼,再也沒心思廢話,急忙走了。
席上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吵鬧起來。
劉向平讓人又上了一壺茶,又囑咐不要那麽燙的,“那麽燙,怎麽喝進嘴!”
服務員心想:那你不會晾一會兒再喝啊,毛病。
李妙又是快到天亮時才眯了會兒,差點沒起來,今天溫度又降了一點,她和周母打個招呼就走了,外頭光線和屋裏一樣陰沉,她縮着手推開鐵門,一出去才看見看到圍牆底下站着的人。
張子文系着個毛線圍巾,套了個黑色長羽絨服,裏面是件高領毛衣,腳上穿着一雙靴子,手插在口袋裏,一雙眼睛凍得晶晶閃。
李妙覺得有點誇張,想問有這麽冷嗎,可看看他的樣子,沒問出口。
他被凍得顯得有些可憐。
他們沒說話,一起朝醫院走去。
這條路上住得人都差不多認識,看見李妙都要招呼一句,“妙妙吃早餐沒?”“妙妙是不是去看你媽啊?”小鎮上,有點什麽事都瞞不住,李妙帶着笑一一答應了。
也有人問:“妙妙這是誰啊?”拿眼看着張子文。
李妙道:“朋友,朋友。”
人家就誇:“啊呀,好,好,妙妙也是大姑娘了。”
張子文也是笑。
不長一段路走得李妙精疲力竭。
到了醫院,周香林問他們昨晚休息得好不好,張子文住得習不習慣。
李妙借口去打水,趕緊躲了出去,打完水,她也不敢回去,就又坐在上回那個地方耗時間,這回她不知道要坐多久。醫院不分什麽淡季旺季,一年到頭都是人,等床位,等醫生,等一點聊勝于無的希望,李妙很不喜歡醫院這地方,但是這份不喜歡是純主觀的,她諱疾忌醫,打算過,以後老了病了,絕對不進醫院,一定要在自己家床上咽氣。
旁邊的位置坐下一個人,李妙扭頭一看,是張子文,他臉色灰白的,嘴唇因為幹燥的天氣像起皺的紙,眼下有一圈青色,因為白更顯眼,眉毛淩亂,微微陷進去的眼眶子底下,黑漆漆地眼珠子凝在她面上。
李妙被他看得心慌,剛想問他幹什麽,他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右手。
他手勢很輕,并沒有怎麽用力,像随意地一看,李妙忘了掙紮。
他低着頭看着她的手,眼神落在那道疤上,眼睫輕輕顫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李妙自己是盡量避免看到拿到疤的,她從來不會仔細去看那個地方,有幾年她還用創可貼遮起來,後來醒悟到這樣更顯眼,她就放棄了,後來發現,其實沒人關心這道疤,她慢慢也就視而不見了。
張子文手心是熱得,手指尖卻是涼的,她手背貼着他的手心,手腕上擱着他的指尖。
一半冷一半熱,她被這感覺弄得錯亂,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勉力裝作平常。
他的手指還在那道疤上,觸感并不明顯,疤痕已不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它脫離她的皮膚,成了一個遙遠的荒島,很久以來她都無法感受到這荒島上有任何活着的東西。
可現在她能感受到他的觸摸,就像寒冬裏的一陣風,從他的指尖滲進了她的血管了,那條曾經被她割開的血管,那股風流遍她的身體,她心驚膽戰,連頭發絲都發起癢來。
張子文卻一無所知,他專注于那道疤,好像聽到了它的誕生時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