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進山
裴瑾沉聲道:“不要慌, 先把事情說來聽聽。”
“我離開時與她們姐妹約定好,如果有事就送信到一家文具店,文具店老板的女兒是警察,就在昨天, 馬欣兒去過一趟, 留下一張紙條,是馬小敏寫的, ‘爸爸要我嫁人, 救我’。”徐貞氣得胸口發疼, “二十一世紀了,還有這種事!她才幾歲, 14歲啊!”
裴瑾笑了笑, 微帶諷刺道:“14歲,不算犯法了。”
徐貞一怔, 心裏更是窩火:“我國規定結婚法律年齡女性20周歲!他們是當放屁嗎?”她咬住嘴唇,“不行,我得去馬家莊。”
“不急于一時。”裴瑾沉吟片刻, 道, “此事要從長計議,你去要人,他們不會給, 徐貞,人家才是監護人,說是送去做客, 你有什麽辦法?”
徐貞胸腔一陣陣發痛,深吸口氣才平靜下來:“那怎麽辦?”
“馬家莊的情況,黃大仙知道得最清楚了。”裴瑾把手放在魚麗手背上,“麗娘,你有什麽想法?”
魚麗擡起頭來,眼中閃着冷光:“往外嫁,難度太大了,只可能嫁到山裏去,”她輕輕說,像是幽魂,“把人一捆往山裏一帶,死都走不出來。”
徐貞被她這句話說得寒毛直豎,她铿锵有力地說:“我們要救她。”
“一定。”裴瑾允諾。
魚麗說:“不用太多人,我帶你們悄悄進去,應該可以救她出來。”
裴瑾握着她的手:“是,就和當初小月一樣,我們悄悄把人偷回來。”
徐貞還有些耿耿于懷:“二十一世紀了,救人還像做賊,幹壞事的不躲,要我這個人民警察偷偷摸摸,是什麽道理?”
“除非是西方極樂世界,或者是十八層地獄,不然,永遠都這樣。”魚麗站起身來,“我們什麽時候走?”
裴瑾答:“現在,立刻,馬上。”他叫來董菡,低聲囑咐一番,要她接應,董菡震驚之餘,立刻應下。
徐貞坐上裴瑾的車,他們直接開到馬家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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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徐貞說:“幸虧我有先見之明,馬欣兒說她們被家裏人看得很嚴,絕不可能去派出所,我就找到了那家文具店,唉,也不知道她怎麽樣了,怎麽就回去了呢?她爸媽不是把她帶走了嗎?”
當初,馬小敏回到家裏,馬欣兒經過協調,由父母帶去打工的城市,怎麽就回來了呢?回來了,重新和她叔叔共處一室……徐貞更煩了,她抓了抓頭,喃喃道:“回來幹什麽,唉!”
其實,她心裏是很清楚的,被送回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馬欣兒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父親是泥瓦匠,母親在超市裏收銀,兩個人租了一間地下室,與七八個人合租一間屋子,共用一個衛生間,再帶個孩子,怎麽都不方便。
過了風頭,把人送回老家,讓父母管是最簡單省事的,家家戶戶都這樣。
她親耳聽見馬欣兒被父親指責:“就你事情多,弄出這種醜事來,你還要不要臉?那是你親叔叔,摸一下掉你一塊肉?賠錢貨!賤種!”
她聽得雙手發抖,恨不得沖出去痛打一頓,是董菡拉住了她,告訴她,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馬欣兒以後還要跟着父母生活,被罵幾句,總好過繼續和那個禽獸共處一室。
可現在呢?現在,白費了。
她感覺到有人摸了摸她的頭發,徐貞扭頭一看,是魚麗,這個小美人和原先大不一樣,用很溫柔的語氣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徐貞眨了眨眼,啼笑皆非,她想,我怎麽也不用這麽一個小女孩來安慰我,可她喉嚨發澀,居然說不出話來。
“有人救,總比沒有人救好。”
徐貞聽着,突然覺得有點難過,她想,你是不是也遇到過極其糟糕的事,所以才這樣感觸身世?她才多大,十八歲有沒有?怎麽世界上就有那麽多可惡的人呢?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還有這樣的龌龊事。”徐貞握緊拳頭,“真是太過分了。”
魚麗把頭轉開,心想,真是太年輕了,只看到這些事就氣憤成這樣,但……或許是夏季的陽光太熱烈,她竟然覺得意外地暖和。
裴瑾一路把車速飙到臨界值,在下午到了目的地,兩個女孩子恨不得立刻鑽進林子裏找人去,他不得不說:“站定,給我五分鐘。”
兩個女孩子老老實實在原地等他。
裴瑾已經來過一次Z縣,熟門熟路買了些食物和水,又去藥店買了些藥品,馬小敏的情況不知如何,他必須先做最壞的打算,例如避孕藥,外傷還能拖一拖去醫院,錯過了吃藥時間,萬一懷孕,後患無窮。
徐貞一看他買來的東西,暗暗有些慚愧,自己熱血上頭,還沒有裴瑾這個男人想的周到。
魚麗拿起那盒藥,看了說明,有點意外:“吃了就不會懷孕嗎?”
“這個是事後吃的。”裴瑾和她解釋,“但對身體有害,以後再和你仔細講。”
魚麗點了點頭。
徐貞不禁說:“避孕套和避孕藥讓女人選擇懷不懷孕,流産手術讓女人選擇生不生下來,真是科技改變命運,要是一直生生生,怎麽得了?”
“那是對你們來說是這樣。”此時,他們已經進入山林,遮天蔽日的樹木擋住了陽光,将山裏山外分為兩個世界。
魚麗指着大山深處,說道,“對于那裏面的女人而言,懷孕了才不會被打,懷不上的話,會死。”
徐貞的眼睛瞪得像是銅鈴。
“對于外面的男人來說,女人可能是伴侶是配偶,在裏面,女人是豬。”魚麗在這片山林裏生活了近百年,就算刻意避開人群,也不可能一無所知。
就好比馬家莊吧,馬家莊現在算是和社會接軌了的,往前推幾十年,有個女人叫……就叫她小桃吧,魚麗還記得她那如同桃花一樣可愛的面龐。
她是被賣到馬家莊來的外地女人,很漂亮,身量苗條,買她的人花了大價錢,最要緊的是,她是自願來的,家裏太窮太苦,父母就把她賣了,好歹有口飯吃。
剛開頭,也過了兩年好日子……相對而言的,可後來,悲劇發生了,她不能生育。
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小桃之後經歷了什麽可想而知。
拳打腳踢,打罵不休,後來,幹脆讓她去陪別的男人睡覺,小桃不肯,蒲扇大的巴掌就扇過來:“反正你也懷不上孩子,給人弄弄怎麽了?”
夜裏,她躲在外面嘤嘤哭泣,魚麗走出來,給她指路:“往那邊,可以下山。”
“我能去哪裏呢?”她搖了搖頭,哭夠了,回到屋子裏繼續生活。
後來,她變成全村男人一個心照不宣的洩欲場所,留下一些米面,或者一些錢,就能得到滿足,而那些錢全被她丈夫收了起來。
這個男人也很扭曲,自己的女人被人這樣糟蹋,他有一種被戴了綠帽的憤怒,但又舍不得人家留下的小恩小惠,于是把所有的脾氣都撒在了小桃身上,打巴掌,踹肚子,都是家常便飯。
過了些年,小桃死了,她丈夫用她賺到的一些錢又買了一個媳婦,生了孩子,現在,孩子也長大了。
小桃?誰還記得小桃是誰?
她的屍體被丢在死人溝裏,變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這是無數個悲劇中的一個。
魚麗不知道自己的傷口一直好不了,是不是就是因為她常年待在這種陰暗的地方,每看到一次,她的傷口就被撕裂一回,反反複複,永遠好不了。
“麗娘。”裴瑾握住她的手,冷似冰塊,他用力握緊,“麗娘。”
魚麗回過神來,她笑一笑:“我沒事,就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都過去了。”裴瑾低聲道。
魚麗輕輕嘆了口氣:“于我而言,已經過去,可世界上還有那麽多相似的人在受苦。”
天地似熔爐,衆生皆煎熬。
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
日頭落下的時候,徐貞已經徹底迷路,山林好像都是一個樣子,好幾次,她都懷疑自己在原地打轉。
她又累又渴,唇幹舌燥,拿出手機來看,一個信號也沒有。
幸虧魚麗終于停了下來,她說:“到了,休息一下吧。”
徐貞看着眼前的茅草棚子:“這是什麽地方?”
“我家。”魚麗推開門,撲面而來一股腥臭味,她有點窩火,“你又來,再這樣,把你烤了吃。”
徐貞不知道為什麽,脖子後面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腿肚子打顫,裴瑾湊過去看一眼:“……你養了條眼鏡蛇?”
“隔壁鄰居。”魚麗出離憤怒,“它吃了我的雞!!!”
喵??眼鏡蛇?認真的嗎???徐貞都要吓哭了。
裴瑾還很冷靜地說:“你從村支書家裏偷的那只母雞?”
“吃了我的雞。”魚麗一個箭步沖過去把它從地上拽起來,“你要不要臉了?”
眼鏡蛇:“嘶嘶——”
徐貞:“……”嘛呀真的是眼鏡蛇〒▽〒
裴瑾問:“你要吃?”
魚麗把它拽出去,揮手一丢扔得老遠:“再來就把你的膽挖出來泡酒。”
裴瑾站在茅草棚裏,裏面只有非常簡陋的幾件家具,一張破床,床上有破爛的棉被,還有一張桌子,幾個缺了口的碗。
“這些年,你一直住在這裏。”裴瑾心中不是個滋味。
“山中無甲子,有什麽不好?”魚麗指着外面的一棵樹說,“一百年,兩百年,只要人類不到這裏,它就可以無窮無盡地活下去。”
裴瑾便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是啊,與它們作伴,總歸好過一些。”
裴瑾抱住了她:“以後還有我。”
魚麗故意道:“這很難講吧,萬一有一天看膩你了呢?”
“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裴瑾答得很肯定。
魚麗猶不滿足:“那,你看膩我了呢?”
裴瑾笑了:“麗娘,所有感情都是互相的,請你也多多努力。”
他說的有道理,單方面付出感情總有疲倦的時候,非同心協力不可,他只有她,她也只得他,再也找不到別的人了。
好好努力吧。
“那個,”徐貞巴住門,可憐兮兮地探頭進來問,“蛇、蛇還在嗎?”
魚麗笑了起來:“丢出去了,你進來吧。”
徐貞這才哆哆嗦嗦進來。
裴瑾遞給她餅幹和飲料:“吓壞了?”
“你們都不怕嗎?”徐貞都要吓尿了,“那可是眼鏡蛇!”
面前兩個人都搖了搖頭。徐貞啃着餅幹問:“那你們怕什麽?”
裴瑾答:“寂寞。”
魚麗則說:“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