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謝娘(修)
“裴先生?”
是夜,碧空繁星點點,山下燈火微微,天上地下光點相和,時空仿佛産生了些微錯亂,裴瑾恍惚片刻,定了定神,歉然道:“想起了一些往事。”
晏岚微笑:“肯定是往日深愛的人。”
深愛?裴瑾差點笑得落下淚來:“不不。”否認了又改口,“或許吧。”
他對謝清吟是有感情的,怎麽說呢,或許是因為很難得吧,機緣巧合陪他那麽久的人,很少。
再見到謝清吟,她二十有四,這個年紀,現代女性剛剛大學畢業,正值妙齡,可謝清吟已經韶華不在,豆蔻年紀的小姑娘一個賽一個嬌豔。
名妓也有過氣的時候,否則魚玄機怎麽會笞殺綠翹?
不過好在謝清吟有盤算,此時名頭仍在,到金陵地界上問起秦淮河的花魁娘子,誰敢說不是謝娘?可再過些年,恐怕就要被取而代之了。
她決定從良。
可是這從良也有分別,真從良,假從良,苦從良,樂從良,趁好的從良,沒奈何的從良,了從良,不了的從良。
謝清吟知道該怎麽選。
她不動聲色地物色着客人,這或許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自己決定未來的命運。
鸨母那邊并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她是聰明人,知道這棵搖錢樹差不多到了盡頭,能在還值錢的時候敲上一筆,總比她人老珠黃了好,因此也大方:“你我母女一場總歸是緣分,你想從良,我沒有阻攔的道理,只不過招牌不能砸,謝清吟身價低于五千兩,下面的姐妹們臉上也無光。”
“我明白。”一曲紅绡不知數,她有出手大方的客人,自己也有積蓄,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鸨母很是高興,承諾道:“清吟,你放心,我定叫你風風光光出嫁。”
謝清吟想從良的消息就好像長了翅膀,裴瑾那是正在姑蘇,亦有聽聞,只不過他不好再見她,于是托人送了五百兩黃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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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吟不是沒有別的選擇,有一位頗有才名的舉子十分愛重她,願意将她娶回家,還有一位年紀稍長,但正室大度和氣,同意一個青樓女子進門做妾,還有一位揚州富商,想将她置為外室,就在金陵,不必回老家受氣,能做半個正室夫人。
可她選了裴瑾,到了姑蘇。
裴瑾沉吟:“跟我,恐怕不會有太好的結局。”
“名妓嫁了心上人,不就是傳奇話本裏最好的結局?”這個聰慧的女子含蓄地流露心意。
裴瑾一時動容,留下了她。
一個是秀才魁首,一個是仕女班頭,當然也有過琴瑟和鳴、紅袖添香的時候。
真奇怪,那時娶妻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偏偏有才華的名妓備受追捧,謝清吟能成為名妓,自然聰慧非凡,吟詩作對,從來都難不倒她,難得的是眼界不同于一般女子,更為寬闊,又因為自小經歷,關心民間疾苦。
裴瑾将她的詩詞做成集子,視她與一般文人無二。
謝清吟從他那裏得到從未有過的尊重,她于裴瑾而言,不是名妓,不是玩物,而是一個獨立的人,至此,對他死心塌地。
那會兒,裴瑾對外稱是富商之子,但自小體弱多病,鮮少外出,靠祖産度日,可這能蒙蔽外人,又怎麽瞞得過枕邊人?
謝清吟漸漸發現,這個男人的樣貌,從她六七歲到二十六七歲,都沒有變化。
裴瑾告知了她自己的秘密,謝清吟震驚之餘發誓,絕不将此事告知第三人知曉,她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把這個秘密帶進了棺材裏。
然而,謝清吟三十五歲之後,就再也不願意見他了,原因?呵,李夫人不見漢武帝。
裴瑾并不在意容貌的變化,紅粉骷髅,不過彈指,可謝清吟避而不見,只願與他隔着紗簾說話,最後一次裴瑾說服無果,輕輕嘆息:“那麽,如你所願。”
他不再堅持與她相見,但婉拒了她送來的妙齡少女。
後來,他改換身份,南下到廣東,大約二十多年後,收到了謝清吟病重的消息,他回到江南,秦淮河邊,西子湖畔,又有了新的名妓,謝清吟已被人遺忘。
他去見了她最後一面,她透過重重紗簾看着他,好像回到了幾十年前,自己還是一個奉茶的小丫頭,那時她心裏就想,長大以後,也要和姐姐一樣當名妓,有這樣氣度不凡的客人。
她也算得償所願了,得他賜名,被他梳攏,最後嫁給了他,只可惜……“君自蓬山歸,不知妾發白,既非穆公女,來生勿複見。”
他說:“好。”
她死後,他遵循她的遺願,将她葬在了姑蘇城外。
就這樣,謝清吟就好像是開過的櫻花,美麗過,燦爛過,然後消逝了。
枇杷門巷有謝娘,錦心繡口擅文章,香骨絕豔冠秦淮,王孫醉倒溫柔鄉。
巫山一別十年餘,洗盡鉛華成鴛鴦。可憐紅顏總命薄,陰陽相隔小軒窗。
青鳥若識泉臺路,王昌有言寄紅妝,來世莫做女兒身,來世勿許薄情郎。
裴瑾想,那些年裏,他應該算是愛過她的。
晏岚蕙質蘭心,見裴瑾陷入回憶,便一言不發,靜靜陪伴,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對不起,我走神了。”
“不要緊,不過,不管發生什麽事,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她竟然反過來安慰他。
裴瑾笑了,點點頭:“是。”他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有人陪着說話,果然時間容易消磨,“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晏岚報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裴瑾把車停到隐蔽處,晏岚說:“裴先生,真的很謝謝你,我度過了很奇妙的一個晚上,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大半夜和一個剛剛認識的人去看星星,”頓了頓,她加重了語氣,“還喝了啤酒吃了薯片,我的經紀人會打死我。”
“失戀的人總有點特權。”裴瑾笑了笑,與她告別,“那麽,再見。”
“再見。”晏岚輕輕吐出一口氣,失戀帶來的痛苦仿佛也随之消散了。
雖然遭到男友劈腿,可福禍相依,早點看清那個男人的真面目并不是什麽壞事,不是嗎?
明天……明天生活還是要繼續,今夜已經足夠瑰麗,讓她擁有了再度面對名利場的勇氣。
萍水相逢,她由衷感念。
***
第二天,裴瑾接到了周世文的電話,他還沒醒,睡眼惺忪地問:“周世文,你那麽快就要請我吃喜酒?”
周世文在嘴邊的話差點吞回去,過了好半天才說:“不是,有個案子,想請你協助一下,”頓了頓,他還別扭地添了一句,“計算機做不了。”
“我看看。”裴瑾看了一眼鬧鐘,頭疼欲裂,“七點半,我昨天三點鐘才睡。”
周世文噢了一聲:“晏小姐很漂亮啊。”他昨天晚上有事,提前走了,去開車的時候正好看到裴瑾帶着晏岚離開,心裏就有數了。
“周世文,真看不出來,你也會開這種玩笑。”
這有什麽,周世文心想,也就對着裴瑾,不知道怎麽的總覺得很拘束規矩,否則他們一幫大老爺們在一起,哪有不開黃腔的:“你幾點能過來?”
裴瑾被他吵醒,睡不着了,只能爬起來:“你想我幾點到?”
“越快越好。”
“那就八點吧。”裴瑾算了算時間,“替我買一份早飯。”
周世文一口答應:“行。”
“讓你徒弟去買,我怕你給我吃韭菜包子。”裴瑾擠兌他一句,挂掉了電話。
八點鐘,他準時出現在警局門口,徐貞拎着煎餅果子和豆漿站在門口迎接他:“裴教授,怎麽樣,可以吧?”
“謝謝。”裴瑾接過早飯,覺得裏面至少有兩個蛋,十分滿意,“所以比起男人,我更喜歡你們女孩子。”他語重心長地說,“你以後會比你師父有出息。”
徐貞眼睛閃閃發亮:“真的嗎?”
“真的,對于警察這個行業來說,女孩子不占優勢,不過,女人有女人的長處。”裴瑾說,“你有警察最寶貴的一項特質。”
徐貞不禁問:“什麽?”
“正義感。”
徐貞樂得嘴巴都咧到耳朵根。
“裴教授?”周世文神出鬼沒,“來這邊,去我辦公室裏說,”又指揮徒弟,“去,給裴教授泡杯茶。”
裴瑾看他一臉嚴肅,便知道非同小可,也收了笑意:“是什麽案子?”
周世文關上了門,這才道:“是緝毒隊的案子。”
緝毒大隊經過多番努力,終于抓獲了一名嫌疑人,也不算是小魚小蝦了,在整條販毒鏈中,他位于中游,問上頭拿貨,再把到手的貨物分散到手下,一轉手就是數倍利潤。
這樣一個狡猾的人,被捕後自然很識相,販毒是死罪,如果要輕判,除非戴罪立功,他無需多說,立刻表明态度願意幫助警方繼續深挖下去。
他為警方提供的,就是每次與上家交談的錄音。
周世文皺着眉頭說:“錄音被存在一個U盤了,放在他一個相好的家裏,就随随便便丢在化妝品裏,看起來和口紅沒什麽兩樣,要不是他主動交代,恐怕我們很難找到。”
裴瑾點了點頭:“看來他也從來沒有見過上面的人。”
“沒有,但我們有一個範圍,現在嫌疑最大的是這個人。”周世文給他看照片,“昆布醫藥公司的老板,何坤。”
“唔?”裴瑾的聲調微微上揚,何坤是公衆人物,要取得他的錄音并非難事。
果然,周世文說:“我們對比過他的采訪,并不符合,但是他的嫌疑最大,我們懷疑聽電話的是他的心腹。”
“明白了,我能為你們做什麽呢?”裴瑾問。
“何坤明天要舉辦一個産品發布會,我們有請柬。”周世文把高檔考究的請柬遞給他,“現在,我們有兩個重點懷疑對象,一個是何坤的秘書,趙信,另一個是他的司機,韋正。”
裴瑾展開來看了看:“噢,要帶女伴。”他看向周世文,“你們給不給配?”
正巧徐貞端着茶進來,聞言笑嘻嘻地說:“裴教授,咱們隊就我和楊姐是女的,楊姐懷孕四個月了,你要人幫忙,只有我了。”
裴瑾轉過頭:“那還是算了,我自己找。”
徐貞還挺失望:“真的不用嗎?”除了馬家莊那次,她還沒有真的參加過什麽抓捕行動呢,她真的很想試試親手抓住犯人。
周世文哪裏會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這次我們只是确定嫌疑人,沒有證據還能抓人?”看弟子備受打擊的樣子,又緩了臉色,“你那麽想抓人,今天就跟着老李去蹲點,別叫苦。”
徐貞立刻恢複了神色:“是的師父,好的師父,我會跟着李哥好好幹的。”
周世文心想,等你和一群男人擠在車裏幾天幾夜盯着嫌疑人,吃不好睡不好還不能随便上廁所的時候你就知道苦了。
但這也是早晚的事,既然徐貞那麽積極,讓她早點經歷也不錯。
徐貞放下茶,忙不疊出去了。
裴瑾翻看何坤的資料,頭也不擡地說:“你對這個徒弟還挺好的。”
“總不能讓人家白叫師父。”周世文面無表情地說,“小孩子吃點苦頭才行。”
裴瑾笑了起來,他說:“把錄音放給我聽一下。”
周世文點開了電腦裏的音頻文件:“這是原音。”錄音裏的聲音是經過變聲器僞裝的,說不出的尖利怪異,他又點開第二段,“這是恢複後的聲音。”
技術人員還原聲音後,可以聽出那是一個中年的男低音,大概是刻意壓低了聲音,有的時候音調轉換不大自然。
裴瑾心裏有數了:“我知道了,有了結果我打電話給你。”
“我們會對他們保持監控。”周世文沉聲說,“麻煩你了。”
“不用客氣,我也不喜歡有這種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的。”裴瑾微微垂下眼,他曾親眼見過鴉片是如何一點點蠶食這個國家的,真可怕,現在回想起來,他還能記起煙霧裏那些如同骷髅一樣的面龐。
“這些東西,早點處理掉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