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
:“鷹爺,該你了。”
鷹千裏目光一轉,森森的笑着,一時确實摸不透他心裏打着什麽主意。只是,無論如何,寇英傑已表示了他強者無懼的姿态,只見他雙手緩緩地向兩邊伸展開來,那種形樣,像是在推開兩扇其力萬鈞的巨門,足下也跟着向前逼進了五六步。
一股奇大的勁力,海波怒潮也似的湧了過來,鷹千裏長眉一挑,足下通通通的一連後退了三步,才拿樁站穩,那張原先蒼白的臉,這一刻忽然着了一層紅潮。
這老兒如果就此敗陣,退身逃走,并非無望,只可惜他卻不甘心就這麽認敗服輸,生就了要強好勝的脾氣,說白了也就是不見棺材不流淚。“小子,我要挖了你的心!”嘴裏低聲的說着,他的兩條腿已情不自禁地向兩邊跨邁開來。
鷹千裏一身武功,無論內外功力,俱已臻至爐火純青地步,尤其近年來由總令主鐵海棠就近指引,創習南岳氣功以來,其功力更是突飛猛進,有一日千裏之勢。這時他料定了來人寇英傑已非當年吳下阿蒙,心中再也不敢存下半點輕視之心,是以一上來就運施出這門深具功力的南岳氣功。強大的功力,頓時随着他展開的架式,霍然向外溢出。緊接着他的身子似蹲非蹲的向下面矮了一截,兩只像鳥爪般的瘦手,作勢向胸前微微抱起,那副樣子就像是手裏在玩着一個球似的。
寇英傑臉上帶出了一絲冷笑:“鷹老頭!”他目光炯炯的注視着他道:“你狗眼看人低,眼前我就要給你一個厲害,你可要小心了!”說話時他攤開的兩只手,已經向當中收攏過來。強大的風力,依附在他的雙掌、腕肘之間,随着他收回的手勢,既闊大而深銳。
驀地鷹千裏的衣角飕然揚起,風力非只是刮起了他的衣角,已經強大的壓迫着他了,漸漸地他頭上那頂軟帽的兩支風翎也飕然蕩起,箭也似的甩向後肩。
鷹千裏表情甚是猙獰,一雙三角眼,在對方無形的壓力之下,眯成了兩條線。他胸色鐵青,牙關緊緊咬着,抱在胸前的兩只手,緩緩地轉動不已,瘦小的身軀一次一次間歇性的抖動着,每抖動一次,他身上的那種功力也就越增強了一些。
雙方這種戰鬥的方式,很快的已使得現場各人有所感覺,于是圍繞的圈子漸漸的就擴大了起來。
鷹千裏環抱的兩只手,在一連好幾次抖動之下,忽然大張開來。就在人們驚于他何以門戶大開時,他的身軀已經快速地轉了半個圈子,一只右手已隔空平胸推出。空中發出了尖銳的一聲疾嘯,這一掌蘊含着鷹千裏苦練多年的內家乾元功力,雖是隔空擊出,也是足以取人性命。
一掌擊出,寇英傑身軀卻紋風不動,甚至于他那一襲黑衣都不曾飄動一下。
鷹千裏雖然甚覺奇怪,只是他這劈空三掌,乃是采取連鎖性出擊方式,一發三掌不得中斷。第一掌一經出手,第二掌,第三掌更是絲毫也不延遲,緊接着快式劈出。“呼——呼——呼——”即使是局外人也能領略出這種掌力的驚人。
然而對于那個年輕人寇英傑來說,顯然并沒有構成任何的威脅,和先前一樣,甚至于他的衣角都不曾飄動一下。
鷹千裏陡然間倒吸了一口冷氣,如非是親眼看見,他絕不敢相信所發生的這一切是真的。這可就應上了“羞刀難入鞘”那句話了。鷹千裏一連三掌不曾見功,已深知敵人的強大,只是此時此刻,卻萬萬不能中途罷手,勢必要放手與對方一拼。立時,他瘦小的軀體霍地拔空而起,足足騰起了三丈高下,晴空一隼鷹千裏這個外號也就是這麽來的,眼看着他騰起當空的身子,活像是一只大鷹。
衆人驚呼一聲,卻見他起在空中的身子一個倒翻,成了頭下足上之勢,飛星天墜般的直向着寇英傑身上沖了下來。
那一瞬實在是太快了,四只手掌在快不交睫的一剎那,忽然擰在一塊,兩個人像是麻花卷兒般的一陣子打轉,黑夜裏簡直看不清楚他們是怎麽樣的搏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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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糾纏在一塊的身子,忽然分了開來。其中之一——鷹千裏的身子,更像是一枚彈子般的,驀地彈了起來。他已經不能保持住優美的姿态了,身子沉重的落下來,在泥濘滿布的地面一連沖出了七八步,才得站定。
反之,寇英傑依然保持着他從容的風采。“姓鷹的!”他冷笑着道:“你已經不是我的對手了,納命來吧!”
鷹千裏暫時站定,卻是一聲不吭。方才四掌接觸時,他已感覺到由對方掌心傳過來一股奇熱的勁道,直到此刻,那股奇熱的勁道,仍在身體裏鼓蕩不已。
鷹千裏在調息着,久久始平息下來。在這個過程裏,寇英傑一直盯視着他。
一種前所未有的羞辱,忿恨,震動着他,鷹千裏已經不再顧慮着自身的安危,他要在馬場裏數十雙眼睛的目睹之下,為自己找回面子來。只見他喉嚨裏發出了咯咯的怪笑聲,陡然間由腰間取出了一只銀光閃爍的手套,戴在了左手上。
寇英傑過去曾經親眼看見他施展出過這種奇形兵刃,悉知是一雙兩只,可是鷹千裏卻只取出一只在手上戴好。他另外的那只手上,并不空着,卻掣出了一柄闊首薄刃的短刀,刀身其亮似銀,一望即知是上好精鐵打制。
原來鷹千裏當年在郭白雲手下出醜,險些喪命之後,發誓要練成絕技,才特意打制了這口至為小巧靈活的獨門兵刃——剖心刀。所以命名為剖心二字,那是因為刀身至為小巧,施展起來甚是靈活,一旦與敵人接觸,可以上下其手,剖心破腹猶餘事耳。
鷹千裏的自信,似乎在這兩件兵刃一經出手,已找了回來。刀鋒拍打在鐵質的手套上,發出一片叮當聲音,他的那雙深深凹下去的三角怪眼,更不禁放出了狠厲的兇光。“小子!”他咬牙切齒的道:“我要你嘗嘗鷹爺爺這一把剖心刀的滋味,保管你受用的很!”
寇英傑面臨着對方再一次的攻勢之前,依然那麽沉着,他早已确信自己能夠勝過對方,只是在盤算着如何予他一種适當的處罰。心裏想着,他的一只手已緊緊的攢握在背後那口長劍的把柄上。
鷹千裏有了前次的經驗,已不敢那麽的冒失。
四下裏圍觀的人,看到這裏俱不禁出聲吶喊,為鷹千裏助起威來。
鷹千裏一步步的向前逼進着,忽然他身勢向後一挫,看上去真比箭矢還快捷的已經向着寇英傑面前撲到。銀光閃爍裏,間帶着那只鐵質手套的叮當聲響,那只形若鳥爪般的怪手,已向着寇英傑臉上抓了過去。那種勢子實在是快極了。風到人到,人到出手,看上去幾乎是同一個姿勢。馬場裏的人,看到這裏,俱都大聲喝起彩來。
寇英傑身子仍然保持着原來的鎮定,但是絕不呆板,就在鷹千裏那鬼爪子堪堪已經接觸到他臉上的一剎那,忽然間向着一邊錯開了半尺。鷹千裏那麽迅疾猛快的一抓,竟然會抓了個空。
這個老頭兒伎倆當然不止如此,一抓落空之下,他身子絕不逗留片刻,擰腰,縱身,身子像雪花也似的舞了出去。這一招外行人絕對看不出高明來,何以他不曾出刀?場子每一個人,都情不自禁發出了這個疑問。誰也想不通這是為了什麽?似乎只有當事人心裏才有數。
寇英傑臉上帶出了一絲冷笑,似激賞又似忿怒,對于鷹千裏的機智與狡黠,他已有所領教。
誠然,鷹千裏不曾出刀,是高明的,不如此,他就難以逃開寇英傑的劍鋒。
這種情形,即使說明了也很難使得局外人有所了解,只是當事者二人彼此心裏有數。
鷹千裏當然不會就此而罷,一招落空之下,他身子在快速的一轉之後,由斜刺裏四十五角猛然切了進來,這種身法真是奇快無比。鷹千裏決定要在這一招式裏給自己找回面子,對于這一招,他早在出手之前,已經盤算好了,身子一襲過來,左掌猝然向外遞出,發出了淩厲的一股掌力,在掌力尚未完全遞實之前,右手剖心短刀已經吐了出去。一股尖銳淩厲的刀風,襯托着他出手的刀勢,刀勢呈一個大“之”字形狀。這樣的刀式,事實上已把寇英傑全身上下控制在刀鋒之下,無論寇英傑如何閃躲,都難以逃躲開他鋒刃的刀口。
幾乎在同一個勢子裏,寇英傑已經揮出了他背後的那口長劍,天空中猝然閃出了一道奇亮刺目的光華,緊接是兩三聲清脆的兵刃交碰聲。
寇英傑浸淫在這口長劍的力道端的驚人,以至于在最後的一聲叮當響之後,鷹千裏已由不住被逼得向後面踉跄退開。
鷹千裏嘴裏發出了淩厲刺耳的一聲輕嘯,第二次作勢要揮刀出手,寇英傑已經不再給他這個機會。閃電般的劍光,帶着一聲尖銳的呼嘯,迫蹑着鷹千裏的身子,猛的向上一個急揮猛旋,飕一聲,一蓬血光爆炸了開來。就在這蓬血光裏,揚起了鷹千裏一只斷臂,那只戴有鐵質手套的右腕。
鷹千裏在泥裏打了一個滾,站起來,痛得全身一陣子打顫,卻是不曾哼出一聲。他知道現在大勢已去,取勝無望,逃命第一。一念及此,還來不及付諸行動,對方寇英傑魁梧的身影已如影附形的襲了過來。他的短刀還不及揚起,寇英傑掌中劍已經抵在了他的咽喉要害。
鷹千裏身子一陣子的顫抖,登時移動不得。冷爍的劍光,在眼前晃動着,他的心同劍光一般的寒冷;無窮的戰志,在這一時間,打消了一個幹幹淨淨。他不能死,還不想死,看着對方這口寒光刺眼的劍,他矮小的身子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陣子兢栗。
他的左腕齊中折斷,鮮紅的血,像是泉水也似的向外怒湧着,鷹千裏除了沒有出聲讨饒以外,他的一切表情,已顯示出他的畏懼與圖生。
這一現象,同時也使得現場所有的人都驚愣住了。大夥親眼看見鷹千裏斷腕受制,頓時噤若寒蟬,再沒有一個人敢發出聲音來,空氣就像是一下子被膠住了。
寇英傑的劍尖,只需再向前吐出一寸,鷹千裏必死無異,然而他卻不忍心:“鷹老頭,你可服氣了?”鷹千裏就像是傻子似的翻着一雙白眼珠。
寇英傑冷笑道:“你可是想死?”鷹千裏微微搖了一下頭。寇英傑冷冷的道:“帶着你的斷手回去吧!回去告訴姓鐵的,叫他趕快把這個什麽宇內十二令給我關了,要不然,很快的我們就會見面,那時候,哼哼……”
鷹千裏只是無力無神的打量着他,面部表情宛如槁木死灰。
寇英傑目光四周掃視了一圈,忽然退後一步,向着鷹千裏冷笑道:“這裏的幾處令壇,馬上關門遣散,只要再被我看見,可休怪我劍下無情!”劍勢一轉,只聽見嗆啷作響,一口長劍已插落鞘裏。
衆目睽睽之下,他起身如虹,不過是閃了幾閃,已消失在無邊的夜色裏。
李快刀的死訊,很快的傳遍了全城。對于本地所有的人來說,這都不啻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新聞,衆口交談,人人稱喜,茶樓酒肆,坊鄰街頭,無處不談,無人不談。
樹倒猢狲散!不過幾天的工夫,李快刀生前偌大的幾處買賣行業就解散了。
李快刀生前的一些造孽錢,統統由一個姓卓的出面負責接收,又再轉手發放附近的貧戶。
對于那些善良的貧戶來說,這實在是天大的好消息,消息已經傳出,附近數百裏內外的窮人,全部出動了。
姓卓的居然把這件義舉辦的有聲有色,使得遠近數千貧戶,人人都落得了實惠。
這個姓卓的,也就是久享俠名的卓小太歲卓君明。
房間裏燒着一盆炭火,天氣出奇的冷。卓君明倚身在炕頭上喝着悶酒,面前放着一包花生,一包鹹牛肉,他喝一口酒,吃一個花生,又咬一口牛肉,就這樣打發着時間,盤算着他的心事。
隔壁的那位玉大小姐,一大早就騎着她的黑水仙寶馬出去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卓君明知道,她是打聽寇英傑的消息去了。這件事他甚至于比她更急,真恨不能馬上就能找着寇英傑的下落,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只是在他一連找尋了三天之後,對方的下落,卻是始終渺如黃鶴。他就是因為這樣,才暫時不能離開她。
他怎麽能狠下心來一個人就此離開,而留下彩绫一個姑娘家不管?然而,這麽厮守着,又将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每一想起來,卓君明都會情不自禁地發出嘆聲,內心更有說不出的一種感觸。
失情、失戀,再加上翠蓮的死,已使得他心如冰炭,仿佛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對什麽事都再也提不起興趣來了。
一口口的苦酒灌進到喉嚨裏,化成了一團團的烈火。在他心腹裏燃燒着,他忽然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灰心,厭倦。
想到了爹、娘,還有未出嫁的妹妹,老兩口子一天到晚在為他這個兒子的婚事發愁,自己的出走,未嘗不是在逃避這種親情所構成的枷鎖。然而三年了,三年的風塵追逐,天涯浪跡,滿打算憑着一身所學,能夠掙下些什麽來,能夠娶到那個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人,但是到頭來,卻是落得一場空。卓君明忍不住發出一聲嗟嘆!對于寇英傑與郭彩绫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他也弄不清楚,他實在不懂,寇英傑何以會這麽狠心,真的就抛下彩绫不予理會了。
這當中到底有什麽蹊跷?猶記得那一次與寇英傑見面時,曾經聽他親口道出對彩绫的情誼,甚至于他還受有彩绫之父郭白雲的臨終托囑,留有信物,按說這兩個人的結合,該是極為理想順理成章的事情,想不到這其中仍然會生出想不到的阻撓。想到這裏,他真恨不能馬上見到寇英傑,要好好的罵上他幾句才能洩了這口氣。
天可是慢慢地黑了下來,卓君明懶散的下了炕,把吃剩下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了一下,心裏的那種沮喪和不開朗,真非言語所能形容。
悵悵地站立窗前,可就又聽見那個破鑼嗓子的老房客,在唱那出他所熟悉的秦腔:“店主東牽出了黃骠馬,不由得秦叔寶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唐王身前保過駕……”
苦澀、凄涼,典型的秦腔。
這種音腔甚至于這一段“賣馬”,對他來說,都熟悉極了,只是卻沒有這一次讓他心裏這麽激動,這麽感傷過。推開窗,院子裏更是一片凄涼,兩只黑老鸹在低飛盤旋着,黑色羽翼牽引着黃昏的即将來臨。
風檐下有一個老鞋匠,正在拉着鞋底,看着卓君明老遠的咧着嘴在笑着,露出了黃焦焦兩排被煙葉子熏黃了的牙齒。
卓君明重重地嘆息一聲,自忖着:“我這是幹什麽?不會自己找樂子去嗎?”
剛要轉身去拉開房門,可就看見了彩绫窈窕的倩影,正跨進了這片院子。
她穿着一身杏黃色的衣裙,半長筒的軟皮馬靴,手裏緊握着馬鞭子,長發散拂在肩上,襯以亭亭玉立的身材,端的是風采!
每一次,卓君明不意的看向她時,都會情不自禁地覺出眼前一亮,震懾于她的絕世風華,心情而有所異動。
四只眼睛遠遠地對在了一塊,彩绫作了一個不自然的微笑,随即回到自己房中。不用說,此行準沒有什麽收獲。
卓君明整理了一下身上,來到了她房門外,輕咳一聲道:“姑娘我來了!”
房間裏傳出彩绫的聲音道:“我累了,卓兄,有什麽話,我們明天再說吧!”
卓君明嘆息一聲,轉回身子。
忽然房門刷的一聲拉開來,彩绫叉着腰現身門前,卓君明吓了一跳,只以為自己冒犯了她:“姑娘……你……”
彩绫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瞪着他:“你不是要進來麽,不進來就算了。”
卓君明苦笑着道:“是是……我進來,進來。”
進門之後,彩绫指了一下桌上的茶壺道:“壺裏大概還有茶,你自己倒着喝吧!”
卓君明應了一聲,卻見彩绫用力地踢下她足上的靴子,她蛾眉緊鎖着,粉面上罩着了一層霜似的寒冷。
換上了一雙便鞋,擡起一對雪白的皓腕,把披散的長發挽了一個大發髻,拿起一根玉釵随便的插進去,模樣兒似乎又變了,變得更加明豔動人!
“他來過了!”她冷着臉說:“鐵記馬場的人已經證實了。”
卓君明一愣道:“姑娘是說寇英傑真的來過了?”
“錯不了!”彩绫哼了一聲道:“他不但來了,而且還露了一手兒,鐵記馬場就是他給挑的。”她回過身子來,睜大了眼睛又道:“聽說宇內二十四令死了好幾個人,就連那個掌有大權的總提調鷹九爺,也在他手裏吃了大虧,叫他給砍下了一只胳膊!”
卓君明驚得一驚。面現喜色道:“真有這麽回事?這都是真的?”
彩绫點頭道:“是馬場裏的人親口告訴我的,那還錯的了。而且,他們又何必造這個謠言!”
卓君明低頭尋思了一下,似喜又憂的道:“這麽說外面傳說的那個人,就是他了?只是他既然現了俠蹤,又為什麽不和我們見面呢?”
彩绫苦笑了一下,似怒又怨的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
卓君明吶吶說道:“姑娘莫非已經見着了他?”
彩绫搖了一下頭,忽然落寞的道:“你還看不出來麽,他是存心不打算和我見面,要不然……”說到這裏忽然語音哽咽,不再說下去,晶瑩的淚水,卻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裏打着轉兒。
卓君明心情也就情不自禁地變得沉重,他幹咳了一聲,站起來倒了一杯茶,送到了她面前:“姑娘先喝口茶吧!”
“我不……喝。”她想強作笑,只是無論如何卻難以抑制住內心的悲哀情緒,不笑還好,這一笑卻使得噙在眸子裏的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般的,一顆顆灑落胸前。忽然,她伏在桌子上傷心的大聲抽泣起來,卓君明呆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試圖着勸解道:“姑娘你這又何苦!你是誤會他了……”
“我怎麽誤會他了?”彩绫忽然揚起臉來,眼淚還挂在臉上,接道:“你還看不出來,他根本就是在躲着我,他讨厭我……他……”“姑娘越說越遠了,這怎麽會!”
“怎麽不會?他讨厭我,我知道。”她幾乎由椅子上跳了起來,來回的走轉了一圈,又停下來,眼淚漣漣的道:“我反正知道就是了……”
卓君明苦笑道:“姑娘你想錯了,我想他必然是熱衷為師門複仇,倒不是存心冷落了姑娘……”
彩绫冷笑着想說什麽,卻又氣餒地輕嘆一聲坐下來。
卓君明端過茶來,說道:“姑娘先喝一口吧!”
彩绫擡起臉,看着他,苦笑着點點頭道:“謝謝你,卓兄,唉……這些日子,多虧了你了,真的,我倒不知道應該怎麽謝謝你。”她接過杯子來,輕呷了一口,兩只眼睛卻睇着杯子,現出了一種遲猶怠滞:“寇師兄,他這又何必?”她喃喃地道:“其實他心裏有什麽……又為何不跟我說明?就算他不樂意……”說到這裏,忽然她的臉紅了,足下的一只繡花鞋在盤弄着。
卓君明原想說些什麽,只是一時間作聲不得。他有一種難以克制的沖動,真恨不能把她摟在懷中,只是他僅餘的一些理智不容許他這麽做。天知道,這一時間他心裏的心神交戰是多麽激烈。激動的淚水,在他那雙神俊的眸子裏打着轉兒,皇天有知,在過去的幾年裏,他對她存下了多少绮想?種下了多深的情誼,然而這一切,只為另一個人的忽然介入,使得這份深情硬生生地吞回到肚子裏。幾回悲忿,幾回凄怨,又幾回自憐與感傷……冷靜又冷靜,痛苦再痛苦,終于築下了心裏的長城,只是在目睹着心上人傷心垂淚的片刻,這座城牆眼看着有覆傾之危,他也就墜入到痛苦的深淵裏。
一時,他呼吸沉重,意态恍惚,彩绫驀然有所驚覺。她擡起臉驚惶的打量着他:“卓兄你怎麽了?”
“我……”卓君明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似的,蹒跚的向後面退着。
郭彩绫更為驚訝,站起來道:“你……不舒服?”說着,她驀地走過去,扶着他:“你到底怎麽了?”
“我……”卓君明用力的搖着頭:“我……沒什麽……”彩绫疑惑的道:“不,我扞你神色不對,快坐下來吧!”她一面說,一面珍重他坐下來。
忽然,卓君明握住了她的手。
對于他們雙方來說,這個動作都太突然,都太刺激了一點。卓君明更好像是觸了電似的,忽然又松開來。
然而,無論如何他已經無能為力再去掩飾他的尴尬與狼狽,那張俊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彩绫十分驚訝,她不是傻子,卓君明這種無心的動作,确是把心裏所隐含的感情表露無遺。以她過去性子來說,就許馬上翻臉,給對方一個下不了臺。然而對于卓君明來說,她卻不能這麽做。一時,她的臉也紅了,心裏更不知是一種什麽滋味。由于事出突然,心裏毫無準備,尤其是涉及這一方面的事情,她簡直不知道怎麽去應付才好。
卓君明那張通紅的臉,漸漸變白了,瞬間的冷靜,使他如宿酒新醒。對于剛才的孟浪,只覺得愧疚難當:“姑娘……你千萬不要生氣……”他吶吶道:“我……我錯了!”
彩绫忽然明白了他的心。他哪是什麽病?分明是心裏有鬼。她的臉更紅了,一雙蛾眉陡地豎了起來,眼睛裏交織出一種忿怒。然而,當她眼光接觸到對方無限驚惶愧疚的那張臉時,這滿腔怒火,卻是無論如何難以發出。她自己深為情苦,故而體會得出這其中不足為外人道的滋味,況乎卓君明更是一片癡心,千裏相随,病中服侍自己的恩人,一個人喜歡一個人,難道這是罪麽?彩绫忽然體會出這其中的微妙,頓時就再也狠不下心來了。緩緩回過頭,打量着這個癡心的人。
卓君明幾乎難當她那雙剪水雙瞳,表情益加張惶愧疚,彩绫反倒不忍有所怪責了。
“卓兄,你這又是何苦?”她只說了一句,随即垂下頭來。
卓君明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苦笑道:“我……只是一時忍不住……在你面前,我終于出醜……我……”說到這裏,嘆息一聲,搖遙頭。
彩绫道:“其實你并沒有做錯什麽,又何必自責過深!”
卓君明愣了一下,終于剖心陳言道:“只是,你看得見我的心麽?”
“你心裏又想些……什麽?”
“我……”卓君明用力的搖着頭,卻不便再說下去。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我全都知道了。”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一瞬間,她臉上又帶出了那種冰寒:“卓兄,你如果真的有那種意思,我勸你還是永遠留在心裏好了。”
卓君明黯然點着頭。
彩绫緩緩擡起了目光注視着他:“人的一生總有些不能如意的事情,其實我心裏的滋味不見得比你好受……”
卓君明冷冷一笑,臉色裏白中透青,道:“但是,姑娘絕非是一個輕易就肯放棄原則的人吧!”
這句話有很深的涵意,彩绫焉能聽不出來?她呆了一下,愕愕的道:“但是你呢?”
卓君明苦笑着難以出口,長長嘆息了一聲。郭彩绫的話就像是一根銳利的鋼針刺進了他的內心深處,一時不能說什麽。
“卓兄,這就是你優于一般人的一面!”她深邃的目光盯着他:“也是讓我更尊敬你的理由。”
卓君明幾乎震驚了。
彩绫在這一剎那間,臉上又恢複了那種平靜:“有些事我以為就讓它永遠留在心裏反倒更為美好,是不是卓兄?”
“姑娘,我懂得你的意思!”
“你應該知道,我……”彩绫遲疑了一下,吶吶道:“我實在是虧欠寇師兄太多……這也就是我為什麽一定要找他的理由。”
卓君明道:“我懂得,姑娘你找寇英傑的目的,莫非僅僅只在于報恩?”
“那……倒也……不是……”盡管她心跡十分光明磊落,然而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讨論這些事情,總是不大自然。她的臉又紅了,低下頭,眼睛又注視向她那雙薄薄的繡花弓鞋。
紙窗上浮現出一片夜色,附近一棵老松樹上聚滿了吵噪的黑老鸹。
卓君明忽然覺出了一種松快的感覺,他一直不敢正視這件事,一想起來就煩,然而此刻,因為彩绫的直爽,自己的孟浪,居然正視了這個問題,把它發掘出來,很可能連根鏟除。他走過去,打着了火,把壁角上的一盞油燈點着了。
就在燈光乍亮的當兒,他仿佛看見了一條人影,突然自左側方那半開的窗扇前,忽然閃開去,那是一種極為快捷的身法,如非是卓君明正好站在那個角度,簡直是難以看清楚。
自然,既被他發現了,就不會輕易放過。“誰?”一聲喝叱出口,揮袖擰腰,刷一聲,已向窗外撲出。
他身子方自撲出窗外,即發覺到十數丈外的屋舍頂角上,有一條人影,不過是閃了一閃,已向院牆裏消逝。惟一所能看見的,就是那人穿着的一襲黑衣。
樹上的黑老鸹顯然被那人的身法所驚,鼓噪着紛紛振翅而起,一時間黑羽遮空,群相叫鳴,一時蔚為奇觀。
彩绫也從房裏出來了,驚訝的問:“真的有人?”
“錯不了!”卓君明說:“姑娘你從那邊走,我由這裏追下去,就不信他能跑了。”
彩绫點頭道:“這人什麽樣?”
“沒着情楚,只看見他穿的衣服是黑色的。”說着他已經把身形拔起來,落向屋脊,再煞腰,直認着方才黑衣人消逝的方向倏起倏落的直追下去。
彩绫顯然被“黑衣”這兩個字驚住了,微微一呆,随向着卓君明指處追下去。
卓君明施展出燕子飛雲縱的傑出輕功,一連十數個起落,撲出了十五六丈以外,掠出客棧。這時夜色已沉,能見度不高。但是在那片旱田莊稼裏,一延百十裏,并沒有任何高出的障礙物遮攔,只要你的視力好,能看多遠就可以看多遠。他又看見了那個黑衣人,依然是背向着這邊。奇怪的是他并沒有跑,站立在收割以後的麥梗堆上。雪化了以後的積水,在那片田地裏形成了千萬點閃亮着星光的水潭子。
風勢疾勁,猝然加身,有如萬刀刺體。那個人仿佛是施展金雞獨立的姿式立在麥梗上,一條腿微微曲起來,黑衣飄揚,看上去就像是麥子新熟時,立在旱田裏的稻草人兒似的。
卓君明暗自裏獰笑一聲,心說:這一回我看你怎麽走?他卻是忽略了,對方何以站身不動?如果他真的有意思想走,早就走了。
足下踏着幹枯了的麥堆,卓君明施展出上乘輕功——蜻蜓點水,星丸跳躍似的,一連十數個起落,又撲前了數十丈。
兩者的距離更拉近了。
那人雖不曾回身看上一眼,卻似已知道卓君明已經近身,于是身軀再移,快若箭矢似的繼續向前移動。
卓君明眼看着已接近這人身後,卻想不到對方又自前奔,身法奇快,轉瞬間又是百十丈以外。
“小輩,”卓君明冷聲道:“我看你往哪裏跑!”擰身點足,卓君明施展出全身功力,一路追趕下去。
黑衣人身法實在是快得驚人!使卓君明更為驚訝的并非是對方那種前進的速度,而是那種悠然的步法。上肩不動,一平如水,僅僅是腰胯以下在向前跨動,看似緩慢其實絕快,他只需前跨一步卓君明就要以雙倍的時間才能跟上。這種身法,卓君明的确是前所未見,一時既驚又忿。
對方絕非是存心賣弄什麽,而是要把卓君明誘到一個他認為妥當的地方。
眼前是一所聳立在旱田中央的茅舍,茅舍裏堆滿着幹枯的麥梗,并沒有一個人居住在裏面,黑衣人身勢一轉,到了茅屋背後,卓君明快速地追上來。他雖然輕功絕佳,但是這等快速的疾奔,卻是前所未有,已禁不住有些喘息。等到他轉向屋後,才忽然覺到,那個黑衣人赫然在目,這一次他不再跑了。
兩者距離不足一丈。
這人棗紅色的一張臉膛,當得上面若重棗,濃眉,寬額,翹下巴。這等長相的人,簡直是少見,如果說卓君明以前見過,那大概只有在戲臺上了。
卓君明顯然是吃了一驚,那人面對面的看着他,未曾出聲。
卓君明已難以按捺住心裏的惱火,對方隔窗窺探,分明已聽見了自己與彩绫的對答,那是他最感惱火而無法原諒的。他冷笑一聲道:“在下與朋友素昧平生,何以窺人隐私,這等鼠輩作為,令人不齒!”
那人鼻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