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喵
《霜凍》開機的時間将近, 取景地已經清過場, 來來回回都是工作人員,許多演員已經提前到了、要來熟悉場地和劇本。跟組編劇帶着方懷看場地。
“《霜凍》的故事你差不多知道吧?”編劇是個戴着眼鏡的中年女性,人很溫和,“我之前和林導交流過,他跟我說了一句話——‘關于至死不渝的浪漫與理想’。”
“至死不渝的浪漫與理想。”方懷跟在她身邊,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這個《霜凍》給人的感覺很像。
《霜凍》并不是一個很常規的故事, 它圍繞着主角展開,但更像是一部群像電影,每一個角色都是有血有肉的, 用自己的人生诠釋浪漫和理想兩個詞。
這天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四周工作人員來往,都免不了多看方懷兩眼。這孩子的相貌太出挑了, 這裏已經有好些演員,樣貌都不差,但方懷放在裏頭依然很讓人眼前一亮。
“張老師,徐樞還沒來。”一人匆匆走過來道,“又有事耽擱了,說是明天才上飛機。”
編劇姓張, 此時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還沒來?”
她轉向方懷,微微颔首:“抱歉,稍等我一下。”
她把傘交給方懷, 自己撐開傘向某個房子走去。
方懷撐着傘站在灰牆白瓦下, 看着順着牆蜿蜒而下的水跡, 一時有些走神。他從昨晚三點到現在,就沒合過眼,卻不累,許多音符吵吵嚷嚷地擠在大腦裏,那讓他靈光乍現的事物卻仍然無處可尋。
一只黑貓蹭蹭他的褲腳,懶洋洋地舔了舔爪子。
方懷一邊沉思着,一邊無意識地把傘往貓咪方向傾了傾,自己露了半邊肩膀在雨中。
許多人忍不住悄悄舉起手機拍照。服飾設計師和人讨論着事情,不經意往窗外瞥了一眼,一時有些怔住了。她身邊的人順着她的方向看去,哇了一聲,問:“這是誰啊?帥,有點眼熟,演員嗎?”
那個設計師搖了搖頭,順口說:
“他身材好,很适合穿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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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是個衣架子身材,高挑瘦削的,各種風格都駕馭得來。《霜凍》裏那個年代的軍服制式很好看,但許多演員撐不起來。
方懷今天穿了略寬松的亞麻襯衫,袖子挽起至手肘,微一擡傘,傘檐下露出一雙水光潋滟的淺琥珀色眸子,站在灰蒙蒙的天幕和白牆之下,偏傘幫小貓遮雨。
極具故事感的一副畫面。
“你們不知道他嗎?”一個音樂助理路過,小聲道,“就是方懷啊,之前選秀拿冠軍的那個,給咱們主題曲作曲的。”
“選秀綜藝?”設計師愣了愣,“不像啊。”
她對許多選秀綜藝并沒有好感,但那個男孩子看起來很幹淨。
“他表面看着老實,其實很會營業炒作的,天天給自己立寵粉老幹部人設,粉絲一個個都死心塌地的,”助理搖了搖頭,“不過,聽說他寫不出歌了,不知道林導是怎麽想的,我估計過會兒這個作曲還要換。”
“誰說的?”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在場的三人循聲望去,俱是一愣。
高大俊美的男人倚着門,漫不經心地半睜着一雙淺金色的眸子,打了個哈欠。外面下着雨,走廊的燈光遠遠照來,那人垂着眼眸,心不在焉地把玩了一下手機
他上個星期還在國外參加電影節。
是《霜凍》的主演……封朗。
方懷上午參觀完劇組,又認真地聽完編劇的話,還看了別的配角在練習的幾場戲,回去又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
這個房間不大,有一架立式鋼琴和桌子,窗簾被放了下來。方懷握着劇本,先看兩眼,又在鋼琴上按一下,寫幾串音符又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循環往複。
他寫歌很快,提筆就能寫,即使沒有靈感也能硬寫。只不過寫一段廢一段,很快垃圾桶裏又滿了。
中午石斐然來給他送飯,随口道:
“你一會兒有空,要不開個直播?”
從之前紅毯之後,方懷有好久沒露臉了。他雖然每天會發微博,石斐然偶爾幫他發些照片上去,但和粉絲的互動還是太少了,維持一定的熱度還是要的。
石斐然這麽說,也有勸方懷轉換一下心情的意思——方懷把自己逼的太緊,也許和粉絲聊聊天會好一點。也不是什麽正式的營業直播,就是和粉絲說會兒話,石斐然自己會在一邊盯着、有房管控評,不至于出大錯。
他又耐心地與方懷解釋了一下什麽是直播。
方懷點頭:“可以。”
他嘴裏咬着一片面包,眼神一看就在走神,三下兩下吃完面包後又坐回了桌邊、拿起筆,三分鐘後又扔了一個紙團進垃圾桶。
石斐然:“……”
半小時後,方懷不大熟練地架好手機,打開了直播。這是方懷的第一次直播,也并沒有提前通知,但很快也湧進來了好幾千人,人數還在不斷上升。
【是崽崽嗎?真的崽?!啊啊啊啊我死了,崽崽離我好近,瘋狂吸。】
【崽崽你瘦了qaq最近太累了嗎?你給自己放個假好不好啊。】
【懷懷最近在寫歌嗎?看到後面的鋼琴啦。】
【純素顏無濾鏡啊,崽崽你太實誠了吧?但是該死的好看嗚嗚,我吹爆。時差黨這次熬夜值了。】
方懷對‘直播’完全不熟悉,很費力地分辨了那些閃過去的一行行字,認真地回答道:
“在寫歌,不在家裏。”
“熬夜?不要太晚睡了,晚安。”
“我彈給你們聽。”
有粉絲要求他彈鋼琴,方懷便順手彈了一段。大家對靈感的事情絕口不提。
忽然,又幾條彈幕劃過——
【彈得真難聽,明明寫不出歌還硬賴着《霜凍》的名額,實名嘔吐。蹭熱度也麻煩要點臉吧?】
【求求林升雲清醒一點,趕緊把這位花瓶換掉好嗎?請方懷滾出《霜凍》謝謝】
那個id很快被封號,粉絲怒火中燒,卻不好直接在彈幕裏開撕,只能壓着怒氣心照不宣地刷彈幕把那條蓋過去。心卻愈發高懸起來。
這次直播很快結束。
方懷按滅了手機屏幕,許多觀衆也一點點退出了直播間,人數減少下來。有人不遠退出,就挂着直播間去做別的事情,最後人數維持在了一百左右的數目。
這一百個人有的去睡覺,有的工作,過半個小時後回來一看……聽見了鋼琴聲。
方懷只是滅了屏幕,沒有徹底關掉直播!
另一邊。
方懷放下了筆,向後靠近椅背裏,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他看着劇本,又看了看自己撕下來的臺歷——上面的一行半,是他之前在一瞬間靈感迸濺時寫出來的,那一行半過于精巧,以至于現在寫什麽都像狗尾續貂。
現在是下午五點。
從昨晚淩晨三點到現在,不算參觀劇組和吃飯、直播的時間,也過去了整整二十個小時。雨停了,夏末蟬鳴聲一點點微弱,風扇呼啦啦轉着,他的紙上仍然一片空白。
二十個小時,而從靈感驟然消失的那一天到現在,已經将近一個星期。
按下去的鋼琴按鍵,和蟬鳴混雜在一起,聽起來也刺耳無比。
留在直播間的那一百個人,心照不宣地誰都沒把這件事情擴散開,時不時滑過幾句彈幕。
【你們誰聯系的上石斐然?提醒一下崽崽吧】
【好心疼我的崽,一直在寫嗎?其實我覺得有幾次已經很不錯了,他要求太高了。】
【……】
方懷握着筆,過了兩秒,又放開。
他合上了鋼琴蓋。
“我寫不出來了,我沒有靈感。”
他一瞬間有點沮喪地想要妥協。
真的寫不出來,每一個音符像是完全失控了、不聽使喚,全都不對。
靈感的來源是什麽?充沛的感情,靈光一現的思索,對生活永無止境的愛意。
他像是有那個小零件壞掉了,導致整個機器都無法運轉。
多日以來的疲憊與煩躁逐漸升騰。
方懷看着天花板,過了半分鐘,忽然走到鋼琴邊打開琴蓋。
是《命運交響曲》。
他按下的第一個鍵就是最高潮部分,情緒直接從巅峰交織着往上攀升,像是驟然降臨的暴雨與海嘯,激烈的音符一瞬間席卷了一整個狹小的室內!
上一秒還在夏日融融的安靜傍晚,下一秒直接置身于翻滾上湧的暴風中心,讓聽者都不由為之戰栗。
方懷從來不跟任何人抱怨任何事情,音樂是他唯一的傾訴途徑。
所以這是一場發洩。
他按着琴鍵的手指用了力,每一下都落得滿當,剛剛還時不時劃過的彈幕一瞬間都安靜了。挂在直播間裏的一百個人,有二三十個在認真的聽,一瞬間全都被扯進了那一陣旋渦中。
……太有張力了。
逆境,不順。當方懷在彈這首《命運交響曲》時,和以往比起來,分明多了些什麽。
【啊啊啊啊啊】
【有人錄音了嗎?我覺得這個命運交響曲有點迷之韻味……】
一曲終了,方懷合上琴蓋。
大腦仍然空白,暮色将晚,什麽色澤與音符也沒有。
他輕輕呼了口氣。
——繼續寫吧。
他走到桌邊,再次握起了筆。這次卻沒急着落筆,他以往都太急了,寫了一段又一段,逼着自己不停往前趕,卻越走越後退。
充沛的感情,靈光一現的思索,對生活永無止境的愛意。
方懷在心裏咀嚼了一遍這幾句話。
靈感……
上一次靈感迸發,是什麽時候?
他原本以為那是個巧合。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小雨,暮色漸沉,很快天就要黑了,但方懷忽然有種預感,今天的星星會很漂亮。
他很想……很想去看。
他打開手機,翻出一個號碼,食指在撥號鍵上久久停滞。
他沉默半晌,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去。方懷拿上鑰匙走到門邊,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掩上門。這個時間是飯點,又下着雨,街上幾乎沒有人。
雨越下越大,風也逐漸急促起來。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方懷沒帶傘,走到一半,不得不在一邊的便利店屋檐下避雨。他在屋檐下安靜地站着,衣角被雨水浸濕,看着沉沉的、不透一絲光線的雨幕和天空。
“小哥哥,今天我們今天提前閉店,你——”便利店打工的女孩拉下鐵閘門,走過來跟他說話,“……你是方懷嗎?”
兩分鐘後,小姑娘抱着簽名樂呵呵地上了男朋友的車,給方懷留了一把傘和一盞燈。她問過方懷要不要送他回住處,方懷婉拒了。
他想等等,也許一會兒雨停了呢?
又過了十分鐘。
不遠處有住戶打開了窗子透氣,電視天氣預報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近日暴雨……今夜将持續降雨……溫度或将……”
方懷:“……”
他也許不應該出來,這種天氣,不可能有星星。
要按別人的話來說,方懷這就是在犯水逆。做什麽事情都不順,運氣還差,沒有靈感,想出門看一看星星、卻忽然遇上大雨傾盆,困在街上哪裏也去不了。
少年垂着眸子站在路燈下,衣角浸了雨水,整個人蔫蔫的,微翹的發梢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沒精打采。
他邁步走進了雨幕裏,打算冒着雨回去了。
忽然頭頂出現一把傘。
雨滴敲在傘面上的聲音漸響,有車鳴笛聲由遠及近,車燈的光在雨水中暈開。
男人沉默地站在他身邊,握着傘,不由分說地把他攏在傘下。
葉于淵剛剛結束了長達十個小時的會議,趕過來時,正看見方懷垂頭喪氣地站在屋檐下。男人食指都蜷緊了。
方懷半晌沒說話。
葉于淵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注視着他,半晌後,低聲問:
“要去看星星嗎?”
“下雨了,”方懷說,垂下眼睑,說,“沒有星星。”
雨聲很響,陰雲遮住了一整片星空,整個世界被大雨環繞,人置身于其中,只會覺得自己渺小。
葉于淵沉默半晌,說:
“雨會停的。”
“至少今晚……”
方懷的聲音忽然停滞。
葉于淵的那一句話,仿佛給整個世界施下什麽咒語。
激蕩的雨聲一點點收住,豆大的雨珠變小,路邊的小水窪裏映出烏雲褪去的景象。
冷冽的夜風溫柔下來。
方懷站在小城市的中心,聽見了窗戶打開的聲音、嗅到有人家裏煎豆腐下鍋的香味、老人輕輕哼唱出的搖籃曲,這無數的景象交織在一起湧來,在雨聲小下去的同時變得無比清晰
色澤一點點濃郁。
無數的聲音與光線如海浪同時向他湧來,他置身于那些色彩的中央,但很快所有都盡數褪去。在雨聲完全停止的短暫安靜中,方懷看見了——
星星。
烏雲褪去,繁星鋪滿天幕,細碎的星光印在萬千水窪中,一同閃爍。
緊閉的門被推開一條縫隙,音符絲絲流瀉出來。
“雨會停的。”
方懷站在無數星光與燈火的中央。
他的靈魂随着逐漸湧入的色彩與音符一同震顫,時間與空間的界限一同模糊,他已經觸摸到了那一道縫隙,找到了症結所在。
他的靈感曾經無跡可循,生發于天地萬物。這一次不一樣。
充沛的感情,靈光一現的思索,對生活永無止境的愛意。
葉于淵……是哪一種?
“看星星?”
“嗯。”
嚴肅的男人微勾了下唇角,一閃即過,表情仍然是平淡的,漆黑的眸子卻軟了下來。
方懷的心底有旋律緩緩流淌開,這次的靈感不是驟然迸發,是一點點透露出來,如小溪彙聚成河流。還差一點點,曲調絲絲成形,還未浮現。
這一張很難的考卷總算做到頭,他找到了這次的答案。
那個答案的名字……
叫葉于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