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喵喵
那一段音符雜亂地堆疊在一起, 交織纏繞, 自行奏響。
葉于淵垂下眼眸,定定地注視着臺歷上一行半的音符。
他的樂理知識并不算好,只能勉強拼湊出一個大概。男人沉默片刻,看向方懷,微抿唇:
“這一段。”
方懷這才想起自己一個小時前,那一剎那的靈感迸發時随手寫下的兩段。
就是那個時候, 葉于淵問他……
想去看星星嗎?
方懷俯身去看那一段旋律,半晌後,淺琥珀色的眸子裏微漾開什麽。
“你想聽嗎?”
葉于淵微一點頭。
他食指蜷了蜷, 下意識想磨挲袖扣,卻發現自己沒穿着西裝。他面上不見什麽特殊表情,但如果秘書就在旁邊, 一定會發現——磨挲袖扣,是葉于淵有些緊張時的表現。
緊張這種情緒在葉于淵身上并不多見。
——這段旋律,和方懷以前寫過的那首《心跳》一樣,是寫給某個人的歌。
這種預感來得毫無征兆,他卻非常篤定。
空間并不大的室內,因為水汽的蒸騰, 溫度偏高,夜色鋪開。
“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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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懷随手握了一片葉子,輕輕吹出這一段。畢竟只有一行半, 那一段旋律很短暫, 只能聽出大概的調子便戛然而止了。
方懷自己很喜歡這一段。
但他并不知道葉于淵怎麽想, 在看向對方的表情前,他沒有來地有些不安與忐忑。
窸窣雨聲遠遠傳來,被小窗戶隔絕在外,夜色安靜又溫柔。
葉于淵沉默了良久,食指蜷起又松開,喉間微微發緊。
“怎麽了?”方懷原本覺得這一段不至于糟糕,看男人的反應,心裏也提了提,“不好聽?”
葉于淵背對着他,低聲道:
“好聽。”
他的語氣如常,站在小夜燈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只尾音透出些啞。
方懷松了口氣,轉身去廚房裏端碗。
而葉于淵站在原地,許久沒動。他脊背挺直,站得端正,在夜色中靜成了一尊雕像似的。
但他內心遠不似表面那麽平靜。
他食指蜷縮起來,呼吸的頻率并不太穩。
一向嚴肅寡言的男人站在狹小的室內,某種情緒一點點滿溢出來,讓他有一瞬間的無措。
……該怎麽說呢?
這首歌,好像是寫給他的。
下雨了,看不了星星。
葉于淵從聽完那一小段旋律就開始走神。
在飯桌上一直沉默地夾菜、不太熟練地幫方懷布菜,視線卻并不與他相交,稍一觸及就會別開去,耳畔微微發紅。
方懷心裏奇怪,低頭吃飯,當他不看葉于淵時,卻又能感覺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方懷:“……?”
他并不是話多的人,一開始試圖聊天,話題總進行不下去,只能作罷。
氣氛莫名。
吃到一半,葉于淵忽然站起來,他的手機鈴聲響了。
方懷看向他,點點頭,比口型道:“你忙就好,不用在意我。”
葉于淵點頭,沉默片刻,走到陽臺上。
電話接通。
他心跳失速了大半個晚上,連夏末微涼的夜風吹過都是熏熱的。
一直到此時站定,接通電話,他随意地聽了半晌。
葉于淵往室內看一眼,轉過身,眸中的軟色褪去,逐漸恢複冷淡漠然的模樣。
片刻後,漆黑的眸中閃過一絲嘲諷。
他挂了電話。
與此同時,王安也在跟林升雲打電話:
“方懷是真唱不了吧?要我說,算了,犯不着,何必拉一整個劇組當墊背。再過個兩三天,他要是還……不如就再換一個。我看那個誰,還有那個誰誰挺不錯的,才華也有熱度也有。”
林升雲聽了半晌,心裏只覺得有些厭煩。
王安的業務水準沒話說,但這方面的行為,他實在是很有點看不上。林升雲是個倔強的人,骨子裏也有藝術家的清高。他打定了主意要從王安手裏收些東西回來,不要再讓他指手畫腳,态度有意淡了下來。
“不用再說了,我沒這個打算,”林升雲說,“方懷很好,情況沒你想的那麽糟糕,挂了。”
他挂了電話,心裏忽然又有些好笑。
他剛想起一件事,還沒來得及跟王安說。
因為這件事情,《霜凍》就是換掉王安這個音樂總監,都不可能換掉方懷這個作曲。
另一邊,王安挂了電話,心裏罵了林升雲一句迂腐。
林升雲這種人他見多了,自命清高的可以,一天天端着,到時候不還是要向資本低頭認輸?
他一開始給林升雲推薦方懷,是因為方懷身上的商機。現在因為方懷‘江郎才盡’,商機消失了,還帶來了麻煩,在他看來,完全就是賠錢的買賣。
一頓飯走到尾聲。
方懷其實有些沮喪,他感覺自己菜做的還可以,結果葉于淵全程走神,最後他自己把一整盤糖醋排骨全吃掉了。
“一會兒,”葉于淵頓了頓,打破了沉默的氛圍,低聲問,“有事嗎?”
今晚下雨了,看不了星星。
方懷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語氣模糊地說:“可能會……早點睡。”
其實不是。
他已經給石斐然發過短信,讓他九點開車來接自己。他打算按照王安所說的,今晚就去那邊。《霜凍》的取景地在南市的鄰市,開車只用三個小時左右。
并不是受脅迫或者什麽的,他甚至沒有聽出王安話裏的機鋒與威脅暗示。只不過,那首只有一行半的曲子,他很想把它完整地寫出來。
靈感的缺失在此時變得讓人非常苦惱。
那一瞬間的靈感湧現暫時不知道起因經過,換一個新環境,也許會有所啓發。
《霜凍》也許會成為那個啓發。
葉于淵淡淡地嗯了一聲。
“你呢?”
葉于淵沉默一陣,食指磨挲了一下指腹,低聲道:
“我送你去。”
“……”
方懷有些茫然,認真回想了一下,他剛剛難道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好像沒有。
他的思緒很快被那一小段音符扯開。
他能感覺到,這一段旋律像是一道很小的縫隙,扯開巨大蒼白的幕布一角,把其後奔湧的色澤與聲音透出些許。雖然它很快就被合上,但他已經看到了。
他想見一見這首歌完整的模樣,非常想。
三小時後。
《霜凍》是民國時期的故事。
它的取景地就在南市的鄰市,是個與世隔絕的四線小城,水鄉,四處可見灰牆白瓦和搖着小船賣夜宵的小販,在現代化的過程中頑強地保留了許多舊時習俗與韻味。
入夜了,仍在下雨,地面一片潮濕。這裏燈火熄得很早,只有廣告牌還亮着些白光。
車行駛平穩,一路上沒什麽颠簸,方懷坐在車上就睡着了。
眼睫垂下,呼吸均勻,鼻尖還微微泛着些紅。他穿着略寬松的體恤,懷裏抱着個小小的盒子,靠在椅背上睡得很熟。
方懷抱着的是要送給葉于淵的禮物。一時找不到合适的時機送,就一直帶在身邊,這麽抱着睡着了。
方懷做了個夢,夢裏有隐約的畫面與聲音浮現,一切都隔着一層。
有人群的笑鬧遠遠傳來,他所處的地方卻很安靜,風有些冷。
夢境沿着那一個畫面一路延續,天色一點點變暗,天幕被遮住一角,看不見星星。他嗅到潮濕的泥土腥味和鐵鏽味,溫度更低了。
直到他被人抱出來。
天地忽然開闊。
那個人在他耳邊低聲問了一句什麽。
“……”
夢境到此處戛然而止。
方懷睜開眼睛,看着陌生天花板。
天邊還沒泛起魚肚白,仍然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這裏不是他家,是《霜凍》取景地的酒店,離劇組很近。
他看了一眼表,淩晨三點。
整個城市都在沉睡,推開窗戶,能看到一只小舟橫在岸邊,燈火熄滅了,唯有星光在河面鋪開。
四周看不見任何人,石斐然在隔壁的房間睡覺,有打呼嚕聲音遠遠傳來。
方懷打開小夜燈,在房間裏的桌子邊坐下,他深呼吸一個來回,打開筆蓋。
筆尖落在紙張上,寫下第一個音符。
“……”
又三個小時後。
天色亮了起來,整個小城找回了呼吸的節奏。小船再次搖起來,漁歌伴着風,有早點裏炸油條與豆漿的味道。石斐然打着哈欠走出門,要安排今天的行程。
今天主要的事情是帶方懷進組看一看。
《霜凍》沒正式開拍,布景已經搭好了。沒選在影視城,而是新選擇了場地、提前清場,這兩天已經有演員陸陸續續到了,過不多久就要開機儀式。
對于方懷這次的事情,網上的控評做的比較成功——那一段視頻畢竟是涉及個人隐私,删的很快,在網上也沒怎麽傳開,頂多在匿名論壇讨論一下。
但私底下又不是這麽一回事了,有些人的話甚至說的很難聽。
石斐然剛走兩步,就愣了愣,他在方懷房間門口看見了一個紙團。他彎腰撿起來,展開一看。
是一整頁的音符。
他敲了敲方懷的門,門很快打開。垃圾桶裏塞滿了紙團,他剛剛撿到的是沒裝下、被擠到外面去了,每一個紙團上都寫滿了音符。
“怎麽丢了?”石斐然奇怪道。
“那些寫的不好。”
方懷認真地說。
石斐然看着那滿當當的垃圾桶,心裏有些不可思議:“你幾點開始的?三四點?你睡會兒吧。”
方懷搖搖頭。
他骨子裏還有些不馴和執拗的意思,從沒想過放棄是什麽東西。他能模糊地感覺到橫亘在自己面前的屏障,卻更加不願意認輸了。
一次不行,就再來一次,他不怕累。
他心裏擁擠着許多的問題,這首歌就像是那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