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郦遜之三人到達驿館正值午時換班,裏裏外外的軍士令他們頗不自在。領路的軍官在館外安排好護衛之後離去,館舍內景致優雅,撲面一股臘梅幽香,将衆人心頭的煩憂略略驅散了些。
放置好行李,三人聚到郦遜之房中商議對策。江留醉忍不住對郦遜之道:“我們是否馬上把燕郡主救出來?”郦遜之關閉好門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耳聽了一陣方道:“這裏是金敬老巢,在彭城他的話就是聖旨。此地駐紮有兩萬守軍,如果我們貿然行事,不僅救不出郡主,很容易自己也賠進去。”
藍飒兒淡淡地道:“世子是怕累及郦家吧?以我們三人的身手,只要暗中救人,彭城守軍再多上一倍又如何?不過,郡主一旦被救,首先就會懷疑到我們頭上,世子沒想到萬全之策前絕不會出手,是不是?”
郦遜之被她估中心思,微笑點頭,心下卻是凜然。今次是他大意,若是入城前稍作打探,或者分成兩撥進入,就不會像如今這般縛手縛腳。
藍飒兒道:“此時他們防守必嚴,我看你們不如打消念頭,找個地方喝酒玩樂,勝過在這裏發呆。等到晚間我們再行事。”江留醉道:“你呢?一起去散散心?”藍飒兒淺笑:“這怎對得起彭城守軍呢?起碼要留住一隊人監視我,最好你們也分開,想惑敵就要先讓他們疲于奔命。”
郦遜之會意,招呼江留醉出門喝酒,藍飒兒大開房門走來走去,明豔的身影不時出現在驿館各個角落。
路上,江留醉無心看街市繁華,悄聲問郦遜之道:“我們就算厮混半日,一直讓人跟着也救不了燕郡主。”郦遜之道:“我的确未思量出好計謀,見機行事罷。”他們身後五丈遠處,一隊軍士目不轉睛地盯着兩人動向。
兩人尋了一家酒樓耗費光陰,跟随他們的軍士眼睜睜看着他們吃喝玩樂,只能咽咽幹沫。江留醉一時興起,取了酒盅走出樓遞與他們,一言不發返回樓內。郦遜之很是喜歡他不拘小節、天馬行空的做派,見狀反與他痛快地多幹了幾杯。
喝到酒酣,兩人出了酒樓,走到街市上去看雜耍。有衣飾鮮麗的少女踏高索賣弄才藝,忽而一腳踏空,引得觀者驚呼;忽而單足旋空,身子搖搖欲墜。又有燒焰火、打彈子、弄口技之徒,兩人皆是少年心性,一時看得入迷。苦了那些跟随着的軍士,跟到東跑到西,滿大街随他們轉悠。
晃了大半下午,江留醉心中一動:“昨日之後,你有沒有再察覺有人跟蹤?”他指的是一路跟随郦遜之的人。郦遜之一愣,搖頭沉思,自從紅衣那夜動手後,确實平靜了兩日,沿途再無被人吊尾的感覺。江留醉道:“難道他看到紅衣出手,便不敢再搶這票生意?”郦遜之苦笑:“你是說,他見紅衣可以代勞殺我,就無意再動手?”
江留醉道:“若是紅衣夜襲彭城府衙,要殺燕飛竹呢?”郦遜之肅然駐足:“等等,你記不記得,燕郡主說紅衣只是要帶走他,不是想殺她。殺了她只會讓嘉南王複仇而已,但劫走郡主卻能使嘉南王受制于人。”江留醉失笑:“這麽說,殺手改行做綁架了?”
郦遜之念頭飛轉。紅衣會再來嗎?牡丹、芙蓉、小童,此刻在彭城的哪一個角落?如果這四人突襲府衙,恐怕天下沒人擋得住他們。
“不好,你我得去府衙!”郦遜之暗令自己冷靜。他始終在想如何去救燕飛竹,卻忘了她可能有更大的危機。
兩人為甩開身後盯梢,忽地蹿入街旁的一間酒鋪,三兩下晃到後面廚房,出了後門。一旦脫離了盯梢的視野,兩人立即縱上房頂,踏瓦疾行,不遠處傳來軍士的呼喝聲。
驿館離府衙隔了幾條街,郦遜之和江留醉奔到時,衙門口寧靜如常。兩人對視一眼,足點粉牆躍進衙門內。
府衙平靜得像一塊磐石,兩人心知不妙,走向牢房的路上連半只鬼影也不見,守備的官兵不知去了何處。江留醉不覺取出小劍擎在手中,耳目更分外留神,着意看四周的動靜。郦遜之比他走快幾步,行雲流水的身形忽然一阻,喝道:“留下郡主!”
他飛尺打去,尺光如雪劃出凜冽寒氣,籠向對面一女子。只見她一手扶着燕飛竹,另一手拿劍,薄薄的長劍只輕輕一挑,郦遜之的攻勢便輕易被化解。
郦遜之目眩神迷,竟未看清她如何作勢,一恍神間,天朗月明地破了他的招式。傍晚的霞光打在她身上,江留醉剛想從旁出劍,郦遜之看清她的模樣,失聲道:“是你?”
那少女绡衣翩然,正是那日在酒館念出“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之人。她一見兩人,松開手将燕飛竹送出去,郦遜之慌忙扶住,見她并無敵意,便問:“郡主怎麽了?”少女歉然一笑:“我用迷香的分量多了些,一屋子全倒下了。她睡一覺便醒,不用擔憂。”
江留醉摸不着頭腦,郦遜之向他解釋兩句,對她道:“敢問尊姓大名?”少女略一低頭,微微笑道:“現下不能說,告辭!”身形疾如飛矢,飄飄然便去了。江留醉正為再見面而欣喜,但見她來無蹤去無影,大感悵然,連連頓足惋惜。
郦遜之道:“你回去找藍飒兒趕車來,我想法子出城門。”他怕留下燕飛竹一人會有事,便背着她進了府衙內堂,摸進彭城知州金修的書房。
金修倒在書案上,師爺趴在一邊,案上有未寫完的一封信。郦遜之放下燕飛竹,走到案前,掃了兩行便知這信是寫給金敬報喜的,“侄不辱使命”,看來下令抓捕嘉南王府中人的确是雍穆王無疑。
郦遜之走到一旁,在書櫃中翻尋片刻,找出未曾用過的驿使紙券,取來金修的大印蓋上。他把過關憑證揣在懷中,帶了燕飛竹走出府衙。
府衙門口靜靜停着那駕華麗的馬車,藍飒兒英姿飒爽地持鞭坐在車前,江留醉從車廂裏伸手招呼郦遜之。郦遜之送燕飛竹上了馬車,問道:“驿館可有人懷疑?”江留醉咳嗽了一聲,這當兒馬車向前開動,他尴尬地道:“藍姑娘把他們都迷暈了,說是受那位姑娘啓發,一了百了,省得有人追來。”
郦遜之皺眉道:“她用了什麽迷香?”江留醉道:“不是普通的迷香,是一大把沙子。”郦遜之奇道:“沙子?”心中暗想,迷香類暗器很難做到在瞬間迷倒一群人,就連以暗器著稱的蘇州呂家的“花”,也只能一朵花迷倒一個人。驿館內有幾百號人,藍飒兒就算手腳再快也無法一下子制住所有人。
“她說那叫千裏黃沙,在幾處門禁造成沙霧後,過者皆倒。果然如此,我親眼目睹,絕無虛假,着實厲害得緊。”江留醉贊嘆道。
郦遜之默想,天下能制成這類暗器的只有一人,“靈山三魂”之一的斷魂。
斷魂為當世絕無僅有的巧匠,與神出鬼沒的怪醫歸魂、殺手之王失魂同出靈山大師門下,四大王府均出自此人手筆,因此遍布機關、固若金湯。斷魂酷愛制作暗器,暗器百家中有近四分之一為他所制,其中排名前十位的暗器中就有他的三件得意之作。
如果他的推斷無錯,這應是斷魂近年新制的暗器。如影堂的人為什麽會有斷魂之物?不免令郦遜之又驚又疑。
江留醉見他神色有異,道:“暗器有古怪?”郦遜之不欲讓他煩心,道:“能不殺人就順利逃脫,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快到城門了,不知能不能把郡主先藏起來?”
馬車忽然慢下,藍飒兒探頭道:“你們的位子下面有一密檔,把郡主先抱進去吧。”郦遜之一摸坐墊,果然有一處暗格,不由笑道:“你怎知道?”藍飒兒道:“郡主說的。這些王府的家什呀,總有見不得光的地方。”嘴角扯出一縷輕笑,馬車再度緩緩上路。
不多時車到城門,郦遜之取出過關紙券交予城守,道:“金大人命我等出城。”此時城守皆換過一班,軍士不認得郦遜之,但看那紙券無誤,點頭放行。
城門守軍讓出路來,三人心中暗喜,馬車旁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且慢!”郦遜之回頭看去,正是先前捕走燕飛竹那軍官。
軍官走到車前,一見郦遜之端坐車內,狐疑道:“世子要走了麽?”郦遜之道:“不錯,我剛拜會過知州大人,大人有要事央我帶信給雍穆王。”那軍官瞪着他看,郦遜之含笑回應,篤信對方不敢審查。藍飒兒故意将馬鞭輕擊在轅上,神情悠然。
軍官拱手道:“小人金章,是知州大人內侄,不知家叔有何要事,小人是否可以效勞?”郦遜之看他服飾僅為八品校尉,冷笑道:“大人交托的是密函,連我也不能拆看,要雍穆王親閱。金校尉很想打聽朝廷要事?”
金章聞言一驚,立即垂首道:“小人不敢。世子請,一切怠慢望勿在心。小人退下了。”他走到一邊,對兩個軍士耳語兩句,那兩人飛也似的往府衙奔去。
郦遜之心想此地不宜久留,連忙使了個眼色給藍飒兒。藍飒兒會意,揚起馬鞭駕馬馳出城門,驷馬飛快縱蹄,如一片雪沒入遠方。
江留醉探頭問藍飒兒:“喂,怎地不用你的法寶千裏黃沙?管叫城門守衛全倒下。”
藍飒兒的笑聲夾着馬蹄聲傳來:“你有解藥嗎?馬要是倒下了,誰馱你走?不動腦子的家夥!”郦遜之忍不住大笑,江留醉不好意思地一笑,扔下簾子縮回車廂。
行了二十裏地後,衆人在鄉野挑了一處人家歇息。郦遜之頗為謹慎,特意尋地方将四匹白馬藏起,以免太過醒目。燕飛竹昏睡不醒,藍飒兒為她鋪好床被,守着她睡了。
晚間,明月隐進厚黑的雲層中,驀地裏刮起風來。亥時有馬隊急速通過,郦遜之隐隐聽到聲響,不知是不是彭城守軍在追擊他們,恍惚中又睡去。
次日天蒙蒙亮時,郦遜之睜開雙目發覺漫天飄雪,四周白茫茫一片。他浮上微笑,馬車積了一夜的雪,該與天地渾然一色。想到昨夜的馬蹄聲,彭城守軍想必沒料到他們只走了二十裏地,連夜追不上他們應該會返回彭城。他信心十足,走出門去看望燕飛竹。
燕飛竹睡了一夜,少許有些渾噩,記不清那少女救她之事。藍飒兒聽得有這樣一位女子,甚是關切,多問了幾句。江留醉笑道:“莫不是你如影堂有接應?”藍飒兒臉色一變,道:“有我在,何須其他人插手!”江留醉怕她惱了,忙道:“你的武功自是不錯,但人多好辦事,若有人接應也是好的。只不過她若不是如影堂的,會是誰?”
藍飒兒淡淡地道:“她明明想自個兒帶走郡主,見你們人多才做好人,休給她騙了。”江留醉細想那少女神态,全無作僞,不由搖頭不信。藍飒兒忽然一笑,猶如冬雪中盛放的梅花,嬌豔妩媚。江留醉眼睛一亮,她知他被吸引,故意說道:“我看,你們兩個定是瞧那丫頭貌美,非要當她是好人。”
江留醉道:“咦,她不如你好看,我們可不是看中她的樣貌。”藍飒兒聽了,微微一笑,捧起面前的茶吹着熱氣,咕咕喝下一口。江留醉回想那少女清雅自若的神情,暗想,她也是很好看的,只不同于藍飒兒,更多了出塵遺世之感。可惜緣悭一面,匆匆來了便去,姓名來歷都似一個謎。
郦遜之無心聽他們聊天,為燕飛竹切脈辨傷,看那迷香的藥力是否有殘留。燕飛竹窘着臉,不得不撇頭望雪。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急速地往地上墜落,像是情人間歡喜的相擁。
江留醉看到雪下得急了,反倒高興起來,沖了藍飒兒叫道:“哎,出門看雪如何?”藍飒兒一怔,未及應他,他又笑呵呵地道:“往常我們那裏一落雪,兄弟們就撲上去打雪球、捏雪人。啊,不知道雁蕩這會兒下雪不,他們三個小子一定想我得緊。”
“你來自雁蕩?”
“是,我是樂清人氏。在酒樓登記路引時早就寫了。”江留醉苦了臉叫道,“原來你根本沒看!”
藍飒兒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忽地問道:“今日十幾?”江留醉道:“十六了罷,昨日剛過十五。”藍飒兒喃喃地道:“已過十五了麽。”出神地持杯走到門口,看着雪花,一時間她的神思全不在此,變得缥缈難以捉摸。
雪花墜進她的茶杯,一下便融了,藍飒兒仰起頭,清涼的雪落在臉上,濕濕的。
江留醉瞥見她飛快地擦了下眼睛,有晶瑩的水珠閃亮。那一瞬間,他覺得她很像府衙中遇到的那少女,竟也不屬于這個俗世。
燕飛竹憂心忡忡地問郦遜之:“幾時可以上路?”郦遜之沉吟道:“穩妥起見,我們最好住一兩日再走,那時彭城再無追兵,走得也安心。”燕飛竹搖頭:“我待不住。無論喬裝改扮或是連夜趕路都好,我不想死守在此間。”郦遜之默然。
藍飒兒聞言,走到她身旁道:“郡主想起身,我們這就走。”故意說大了聲,“彭城守軍算什麽,大隊人馬出行,在兩裏外我們就可察覺,早早避了去,怕它作甚。”燕飛竹點頭走向門外,郦遜之無奈,只得去套馬趕車。
馬車在大雪裏前行,天漸漸亮起,四周銀白一片,渾不知東南西北。好在車上裝有司南,郦遜之認清了方向駕馬急行,一炷香的工夫到達沛縣附近。衆人為防縣城有守軍盤查,從縣城外的荒路上繞了過去,沿路皆是泥濘林地,好不難走。
穿過沛縣,郦遜之心知離雍穆王的勢力漸遠,稍稍放下心事。
這時,林地間突然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細聽去,是一個孩子的哭聲,如來自地獄的魂無望呼喊。郦遜之禁不住心生難過,不由自主慢下了車,細心辨明哭聲的方向。哭聲似斷還連,在空中細若游絲般飄蕩。
嗚……嗚……
江留醉豎耳聽了一會兒,轉頭對車內兩女道:“像是個孩子在哭,去看看可好?”藍飒兒板臉搖頭:“別理他,趕你的車。”江留醉奇道:“你真的見死不救?小孩子無利可圖,你就無心搭救?”他說完,自覺語氣重了,藍飒兒沒想到他如此言語,冷笑道:“荒郊野外,誰知是不是陷阱?像你這樣喜歡去上當的人,我真沒見過。”
郦遜之在一旁默默聽着,并不搭腔,徑自駕車往那哭聲的源頭趕去。江留醉不忍心再聽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對藍飒兒道:“你除了保護郡主外,不會插手任何事?”
藍飒兒面無表情地直視着他:“你早該知道,保護郡主是第一等事,別給我添亂。”她豔麗的臉在清冷的陽光下更顯孤傲,仿佛冰雪雕成的塑像,無人可打動。
江留醉移開目光,語氣冷淡了許多:“我不是見死不救的人。遜之,我們去救人,不管旁人。”聽了這話,藍飒兒冷笑了兩聲道:“你不後悔就行。”車內火藥味漸濃,燕飛竹發話道:“一個小孩子有什麽打緊,去看看便是。”藍飒兒悶悶不樂,兀自朝向車壁,不再理會江留醉。
江留醉猛地發現前方不遠處隐約有個人影,連忙招呼郦遜之趕過去。車到面前,兩人一拉缰繩跳下車去,藍飒兒看着他們的身影,露出了奚落的笑意。
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錦衣少年,正坐在冰涼的雪地上號啕大哭。雪花落滿了他的周身,可即使是絕望的哭,他也不忘保持風度,拿了一方銀紅絲帕不時拭淚。
江留醉走近道:“小兄弟,你怎麽了?”那少年擡起頭來,江留醉吃了一驚,他竟有雙異常明亮的眼,如寶石熠熠發光。他驚懼地望着郦遜之和江留醉,道:“你們是什麽人?”
郦遜之道:“我們是好人。”見到這少年後,他沒了先前的熱忱。那少年身子微縮,有點懷疑地看看他,又望向江留醉。江留醉笑眯眯地道:“小兄弟,大雪天的怎會只有你一人?你的家人呢?”
“我是京裏的人,我爹做很大的官。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家去……”說到這裏,他聲淚俱下,“他們把我拐出來,我想辦法逃到這兒,我不認識路……不曉得這是哪兒……我好餓。”
江留醉想,恐怕“餓”才是他哭泣的主因,這孩子眼中充滿機智,不是個輕易會害怕的人,只是在這大雪漫天的郊外,手無寸鐵的孩子再聰明也無計可施。他心中這樣辯解,扶起少年和藹地道:“如果你信我,我和幾個朋友正要去京城,可以順路帶你,幫你尋找父母。”
郦遜之在一旁不置可否,那少年喜出望外,突然跪下道:“多謝恩人救我!”郦遜之搭腔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許安康。”少年用袖子抹抹臉,露出了明淨的笑容。郦遜之眯起眼,很是仔細地盯着他看,少年渾若無事地移開目光。江留醉招呼他道:“你先和我回車上去,吃飽了我們再慢慢談。”
馬車停在雪地裏,衆人聚在車內,看着這個叫許安康的少年。他的吃相依然很文雅,但卻吃了很長時間,吃掉了江留醉一天才吃得完的幹糧。江留醉想,他真是餓得慘了,忽想起燕飛竹熟悉朝廷官員,問道:“郡主,你知道他父親是誰麽?他姓許。”
燕飛竹搖頭:“我認識的多半是皇親貴胄。”許安康聞言,插了一句道:“我爹是禦史臺的人。”燕飛竹仍是搖頭。江留醉又問:“什麽人要拐騙你?”
許安康露出驚恐的神情,很快平靜下來,睜着大眼睛慢慢地敘述:“他們很厲害,是一夥有功夫的強人。我和爹去參加一個大官的宴席,回來時我想在集市上待會兒,只因離家很近,爹就沒有擔心,把我和一個小厮留在街上。那個小厮在我家裏剛做了幾天,他總有不少主意,我就跟着他去一個他說好玩的地方……”
燕飛竹插嘴道:“難道他是壞人一夥兒的?”許安康連連點頭:“是,是,這位姐姐十分聰明,要是我像姐姐一樣,就不會如此倒黴。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早就在打我的主意,誰知道我自己送上門去。”
藍飒兒忽然冷冷地道:“你父親既是禦史臺的人,為官應該很清廉,怎會有強盜打起你家的主意?”另三人都等着他回答。許安康想也沒想便道:“我爹當然是個清官,但我娘,我娘的家裏是鄉裏第一門戶,我外公才沒了,我娘是他唯一的骨肉……我沒有騙人……恩公,我說的都是真話,我不會騙人。”他一邊說,一邊連連搖手。
江留醉對他的來歷已無懷疑,拍拍他的身子,熱情地道:“你放心,有我們保護你,他們找不到你是他們的運氣。我會把你安全地送回家。”
藍飒兒不冷不熱地添了一句:“你們幾個都有人在後面追,這下可熱鬧了。”
江留醉假裝沒聽見,郦遜之若有所思。燕飛竹有幾分喜愛少年機靈的模樣,她一直覺得父王只有她一個女兒是太少了,沒有人繼承他的爵位,沒有人繼承燕家的香火,要是有個弟弟像許安康這樣的,該有多好。
許安康仔細瞧了燕飛竹一會兒後,怯生生地問:“姐姐,我覺得你很面熟,像是哪裏見過……能叫你姐姐麽?”燕飛竹露出難得的欣喜笑容,道:“好,我就做你姐姐。”
藍飒兒淡淡地道:“你這位姐姐是江寧嘉南王之女,燕飛竹郡主。你不要打什麽壞主意。”許安康一吓,立即閉上了嘴。燕飛竹瞥了藍飒兒一眼,微覺不可理喻。江留醉見藍飒兒太盡職守,心下嘆了口氣,暗想,看來之前的顧慮都是錯的,這位老板娘的确是想保護郡主。
只盼他們這輛載滿多事之人的馬車,能早日平安抵達京城。
午後車過魚臺,郦遜之盤算行程,要加急馬速方能夜宿郓州。申時在任城歇息時便與衆人說了,燕飛竹一心趕去京城,自是沒有異議。唯藍飒兒說道:“此去北方風雨愈大,路滑難行,一味趕路又易傷馬傷人,郡主何妨謹慎從事?”燕飛竹拿眼看着郦遜之,他只得說道:“我駕馬的本事不濟,讓小江來趕馬就是。”
他雖在島上久住,但與小佛祖周游中原之時,曾學過騎駕之術。他心知燕飛竹并無慢行的心思,藍飒兒過分謹慎并不合她心意,但不願落藍飒兒面子,便這樣說了。
藍飒兒似乎更讨厭江留醉駕車,哼了一聲把茶水喝了個幹淨。江留醉偏不讓她好過,湊過臉去笑道:“若是藍老板嫌我差勁,不如坐我身邊教我如何趕車。”藍飒兒啐他一口,道:“整日嬉皮笑臉,又愛打腫臉充好漢,到時惹得一身騷,連累我家郡主怎麽辦?”
江留醉摸頭道:“咦,叫我不笑,這卻難辦。真連累你們害得紅衣再來,我頭一個上去和他打便是。”見藍飒兒有譏笑之意,忙道:“打不過也打,不叫他纏上你們。”
藍飒兒聽到這話,嘆氣道:“這不是打腫臉充好漢,又是什麽。”他既低聲下氣,她也無法再惡聲惡氣,咕咕吞下一杯茶。燕飛竹在一邊看過來,對江留醉微微一笑。
郦遜之留意瞧着許安康的舉動,這少年沿路唧唧喳喳有說不完的話,把在京城的日子描繪得事無巨細。若說這少年別有居心,須知言多必失,絕不敢如此天花亂墜,直把衆人都吵得耳朵疼。這樣一想,他對許安康的懷疑減去了幾分。
再上路時,江留醉趕車趕得甚快,驷馬疾奔,把許安康颠簸得難受,愈發滔滔不絕地說話。郦遜之放心不下,坐到車內,聽了一陣就心煩意亂,只得掀開簾子透氣。藍飒兒不喜那少年,一句也不答理。燕飛竹反倒耐心很好,陪着他閑扯胡聊。郦遜之想到初見她時的矜持,與此刻迥若兩人,不由多看了兩眼。燕飛竹的臉上飛紅,被他看得不自在,話便漸漸少了。
許安康說得吐沫橫飛,郦遜之閉上眼假寐,在聽得厭倦的同時,突然覺得不自在。
雖是雙眼緊閉,他卻感到有刺目的眼光一掃而過,那種精警得仿佛能穿透他的眼神,正與在錢塘時所遇的相同。他渾身一顫,一時間念頭轉過千百個,把沿途每一幕都細想一遍。
他不能睜開眼,生怕那雙眼的主人看破他已洞察一切。
只因他想通許安康是誰了。在潤州太公酒樓外他們曾面對面見過,可惜他那時沒有意識到這人就是從錢塘一直追蹤他的人。
那個可憐地張望酒樓的小乞丐,會是名滿天下的小童?郦遜之心中倒吸一口涼氣,若不是心頭忽起警兆,這少年近在咫尺,變生肘腋,恐怕屆時發動會令他措手不及。
若這少年真是小童,目标會是他郦遜之,還是燕飛竹?若是燕飛竹,沒必要從錢塘一路跟蹤他至此。若是他,為何會選在離京城還有一日行程之際出現?
郦遜之捉摸不透,決意先下手為強。
他思量得定,驀地睜開雙眼,以“聚神”的奇門功法将真氣灌注眼內,令對方神思為之牽引。若許安康身負武功,必然有所反應。
許安康若無其事地撇過頭去,天真地對着燕飛竹笑,像是回應她的話語。郦遜之一招不成,擡起手微微一揚,一道無形劍氣破空而去。
車廂搖晃,劍氣直撲許安康,藍飒兒似笑非笑看過來。許安康一個趔趄,向前沖出,巧巧地與劍氣擦肩而過。郦遜之面色凝重,越發認定了他是小童。
許安康卻因此按了胸口連呼惡心,把頭探到車外,大口呼吸新鮮空氣。郦遜之自視甚高,見他避讓便不追擊,只等他在前路露出馬腳。
黃昏時車到郓州,衆人覺得骨頭被颠散,紛紛跳下車透氣。藍飒兒故意挨後一刻下車,經過郦遜之時,曼聲說道:“世子好眼力。”郦遜之瞥了眼相談甚歡的燕飛竹和許安康,淡然說道:“你既把一切看在眼裏,打算幾時出手?”藍飒兒呵呵笑道:“這個人不是沖郡主來的,我可不怕。”笑着走去陪燕飛竹。
江留醉跳下車,甩着手臂活動筋骨。郦遜之暗忖許安康身份未明,不想讓江留醉操心,忍住沒說。江留醉道:“明日就能到京城,今夜須找個安全的地方打尖。”
藍飒兒倦倦地道:“我知道一家舒适的客棧,既适合郡主,也适合這位小少爺。”衆人聽出她的嘲諷之意,裝作沒聽見。京城已近,許安康想到這點,對藍飒兒笑呵呵的并無敵意。
一行人住進了金玉客棧,房間布置雅致,來往客旅皆是衣冠楚楚之輩。許安康進門時氣定神閑,就在衆人登記客房時,突然說道:“我想和姐姐睡一屋,我害怕。”
江留醉一愣,開始懷疑是否引狼入室,認真地看了許安康一眼。少年眼中一派天真,藍飒兒嬌笑道:“絕對不行,誰敢進屋我就割了他的腦袋。”她言笑晏晏,說話卻絲毫不客氣,冷目中真的掠過一抹殺機。
郦遜之始終關注許安康一舉一動,許安康察覺到他的敵意,并不看他一眼。
燕飛竹聽了笑道:“好弟弟,這兩位大哥哥的功夫比我好得多,你和他們在一起更安全。”許安康點點頭,江留醉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帶着他進屋去。燕飛竹與藍飒兒進了隔壁一間大屋。
是夜,江留醉很快睡着,郦遜之暗中提防許安康,那少年累了許久,一沾床就呼呼大睡。他年紀雖小,打鼾的聲音倒極響,擾得郦遜之越來越清醒,更無半點睡意。
黎明時分,郦遜之忽覺有異,向窗外看去,一個人影飄然而過。他倏地彈起,悄無聲息地開門跟了出去。那人影在燕飛竹的房前蹲下,郦遜之低喝:“什麽人?”
那人瞥了他一眼,絲毫不驚慌,慢慢站起,正是那日在彭城救出燕飛竹的少女。這時江留醉聞聲趕來,郦遜之方知他在裝睡。
“是你!”江留醉驚喜說道。那少女淡淡一笑,猛地用手拍門。江留醉連忙攔住她:“郡主在歇息,你有什麽事?”郦遜之大覺不妥,幾乎就想沖進門去。那少女臉色一變:“她若還在,我就不擔心了。”
她啪地一掌打開門,江留醉阻攔不及,只好跟着她進去,想在另兩人面前為她說句好話。郦遜之的身形比兩人更快,縱身飛至燕飛竹床前,業已空無一人。轉身看藍飒兒也不見人,想到許安康,急忙奔出屋去。
那少女頓足道:“咳,來遲一步!”江留醉呆了半天,原來那些人一直在暗中窺伺,始終沒有離開。眼看就要到京城,他心裏悔恨不已,如今不僅綁走了燕飛竹,連藍飒兒也不見了。他想到藍飒兒,終覺不對,兩人的武功均非弱者,怎會無聲無息間蹤跡全無?
他留在房裏左右查看,房內并無一絲打鬥痕跡。他摸摸被子,早已涼透,看來人離開了很久。這時門外傳來争執聲,江留醉急忙趕去,卻是郦遜之抓住許安康,小孩子嘴裏嚷着“放開我,放開我”。那少女抱臂對許安康道:“你鬼鬼祟祟往門外走,想溜走麽?”
“我去撒尿。”許安康叫道。
江留醉不信他的話,板着臉道:“你說實話,我們不想為難你。”
“我撒了謊……”
江留醉哼了一聲,想起藍飒兒的話,許安康道:“恩公別生氣。其實我是一個人跑出家,和爹吵架不想回家。可是又迷路了,找不到吃的才會大哭。我不是存心要引你們救我,也非存心騙你們,我真的是很餓才會哭。可我真的不想回家,正巧你們走出去了,我就想偷偷溜出去……我對不起恩公,還有燕姐姐,我來不及跟她告別……”
那少女冷冷地插嘴:“從京城一個人走到這裏,你真了得。”許安康不理她,只看着江留醉,一副可憐相。江留醉幹脆地道:“你燕姐姐被人劫走了。”許安康大驚,眼睛睜得滾圓:“你是說燕姐姐失蹤了?”
郦遜之一點兒不信他的話,冷笑道:“你倒說說,她是怎麽失蹤的?”許安康一臉委屈:“我一個小孩子,能有什麽用?”郦遜之漫不經心地道:“如果你是小童,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江留醉吓得差點跳了起來,卻見那少年忽然掙開被他拉住的手,如蝴蝶般翩然落在離兩人一丈開外的地方,臉上害羞的神情蕩然無存,傲然笑道:“世子好眼力,竟能憑車內一瞥就斷定小童身份,在下實有幾分佩服。”看向那少女道:“你又是誰?”
那少女道:“我是如影堂的影子,你若見到芙蓉,替我向她問好。我雖不能安全護送郡主上京,但我保證,她代看一陣後我會請回郡主,好生謝她。”
這次小童卻變了臉色:“你連她的身份也認出來了?好,我真是棋逢對手。”他人雖小,說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