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龍佑二年十二月初一。清冷的冬日早晨,錢塘入海口處曉霧溟濛,猶如寒煙升騰。每當刺骨的冷風吹過,蒼天便如撕開了缺口,拼命将霧霭倒将下來,使得海面上愈見濃稠,伸手難見五指。
霧氣氤氲的碼頭上停了一座暖轎,蓮花紋垂簾配了錦繡裀褥,四個轎夫皆著煙色如意紋皂衣。轎後有兩輛辎車,旁邊立了一位矍铄的執辔老者,鷹隼般的利眼盯牢海面。不時有人從他身旁奔走呼告,他卻一動不動,仿佛石雕泥塑。
海面上惡風飙浪呼嘯,往往久候歸船的商家等了幾晝夜,只盼來船毀貨亡的結局。轎夫們等得腳乏,不由竊竊私語,議論誰家會人財兩失。那老者充耳不聞,堅定地凝視大霧深處,像是可看穿這濃霧盡頭。
碼頭傳來喧鬧聲,有人高喝:“船來了!”急密的腳步聲齊齊奔擁過去。那四個轎夫精神一振,伸頭探腦傾了身子想看。老者回瞪了四人一眼,他們悚然一驚,不得不規矩地不動。
一艘殘船勉強靠近岸邊,斷桅折杆,風帆破爛斑斑。不多時哭聲盡起,有人擡了傷者下船,有人撿了逝者的衣物捶胸頓足。一個轎夫忍不住對其他人道:“公子爺的船怎的還不到?”餘人望了那老者一眼,縮回了欲吐的話,沖他偷偷搖手。
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濃霧稀薄成幾道輕紗籠在碼頭上,天漸漸亮堂。一趟趟人來人往,那老者安然不動,四個轎夫等得恁地心焦。好在又有人高喝出聲,海面上隐約有燈火熒煌閃爍,四人強打精神把腰挺直。
一艘巍若山岳的巨大海船破浪而出,船身雕龍繪鳳,雲帆燦若錦緞,一串瑰紅燈籠熱鬧地在桅上晃蕩。岸上觀者嘩然搶步,紛湧上前探看。那老者雙瞳精光大射,情不自禁前踏兩步,兩手叉于胸前。四個轎夫瞧出他的異樣,歡呼相告:“公子爺到了!”
海船泊岸,船夫鋪好木蘭跳板,那老者徑自走到跟前,低首待命。船上走下一位身著純白羔裘的少年公子,古銅膚色洋溢出活潑的生命之氣,英姿飒飒,眉眼生輝。他見到那老者,含笑着揚手招呼:“遜之來晚了,陽叔一向可好?”
“郦陽拜見公子爺。”那老者急忙欠身下拜。
“不必多禮。”郦遜之掃了一眼,發覺四周皆是圍觀的看客,軒眉一蹙,“遜之想先自行趕往京師,煩請陽叔把我的行李及給爹的禮物一齊随後送來。”
郦陽訝然:“公子爺難道不回府歇息幾日?遠行的車馬尚未備好……”郦遜之看了一眼他身後的暖轎,笑道:“陽叔費心,遜之想盡早趕回京師見爹和姐姐,随便買匹馬上路即可。”郦陽随即吩咐轎夫上船取行李,請郦遜之稍作歇息,自去碼頭左近的鞦辔行買了一匹流雲骢,配好金花鑲銀馬鞍。
郦遜之摸了摸懷中老父的親筆書信。他自幼赴東海學藝,與師父東海三道、大俠梅湘靈一家同住深泉島,遵父命十八歲方可歸家。如今他年歲未滿,不想父親寫信來催,他料想京城必有變故,因此連杭州老家也不欲多待。
正在此時,他心中忽生警兆,一雙電目射向旁觀的閑人。圍觀者好奇地打量他,見到船上擡下厚重的鑲銀烏木箱子,更是交頭接耳。郦遜之掃視一圈,并無發現,卻有種被人窺伺之感,令他如芒刺在背。
郦陽牽來駿馬,郦遜之将随身行囊負在馬身,打點停當後向他拱手告辭。郦陽奉上一個沉甸甸的絲囊小袋,內裏裝了銀兩并飛錢。郦遜之向郦陽謝過,上馬如彈丸流矢飛馳而去。郦陽目睹公子爺身手矯健,刻板的臉上終于浮上淡淡的笑容。
郦遜之飛馬行進在驿道上,如輕雲出岫沿路不歇,自吳縣、晉陵、丹陽直至潤州。他生性機敏,甫一出發便察覺有人跟蹤,好在藝高膽大,并不懼怕。
趕了四天的路,天色将暮時,到了潤州城。
潤州為大江南岸的大城,市井繁華,街鋪衆多。郦遜之進城時正值關閉城門,昏暗的天色中,府兵的擊鼓聲響徹內外,街市上商販打烊,行人匆忙。他牽了馬沿街巷行走,想找一處館舍打尖,走了幾條街仍未看到中意之所。
行過一座青石橋,前方驀地斜刺裏沖來一匹黑馬,帶了一黃衣漢子飛般迎面馳來。郦遜之拉馬避過,卻見其後有一紅衣人縱馬如流星趕月,瞬間到了那人背後。
那紅衣人面無表情,雖在動蕩颠仆的馬匹上,一張臉卻出奇地平靜。沒有歲月的痕跡,沒有人間的哀樂,像是刻在石上的雕像,沒有生命。
這一簇紅色充滿了殺氣。郦遜之屏住呼吸,眼見紅衣人追上前面那人,身子從馬上如弓彈起,鬼魅的手掌倏地貼向那人後背。黃衣人伏撲馬身,反手一鞭打向對方,隐有風雷之聲。紅衣人清叱一聲,淩空将身一折,呼地排掌擊下。
黃衣人只覺澎湃勁力夾雜了陰寒之氣跌宕而至,水銀瀉地般不可收拾,連忙長身躍起。與此同時,他胯下坐騎經不住洶湧的勁道,折腿倒地暴斃。黃衣人身在空中,一連數下揚鞭打去,卸掉侵向周身的內力。最後一鞭則如山洪暴發,滔天巨浪排山倒海般攻向紅衣人。
兩人在橋上殺将開來,吓得四周行人紛紛逃逸,郦遜之拍馬下橋,在一旁靜觀。
紅衣人對黃衣人的攻勢熟視無睹,激掌穿過鞭影,掌風過處寒風飕飕。眼見長鞭就要打在他掌上,忽地鞭身寸寸盡裂,紅衣人冷哼一聲,催動掌力掃向長鞭。黃衣人撒鞭空手,橫拳攔住對方摧枯拉朽的雙掌。
郦遜之敏覺紅衣人掌中淬毒,其出手之狠辣,似是江湖上有數的人物。他不由再度打量,見那人淡眉冷目,高鼻薄唇,有一種厭倦塵世的凄厲之美。
郦遜之呼吸急促,望着他一身紅衣,突然想起他的身份。
“失魂霸、傷情狠、紅衣絕、小童猾、牡丹豔、芙蓉嬌”,這句話代表當今最厲害的六個殺手。其中紅衣唯利是圖,出手不留餘地,每趟動手暗殺的不是朝廷要員便是江湖豪傑。
若這人真是紅衣,黃衣人就非救不可。此刻他看清那黃衣人的面貌,一臉絡腮胡子,兩眼精幹有神。郦遜之不假思索猱身趕上,手中的混沌玉尺暗含了“華陽功”的至純內力,一下籠罩住紅衣周身。緩得一緩,黃衣人拔出腰間佩刀,刀身的錯金火焰紋在夕陽下猶似火燒,一刀砍向紅衣,剛猛霸道之勢如力劈華山。
紅衣本用陰冥玄寒掌困住了黃衣人,只需對方再呼吸數息,掌中的陰寒之毒便可完全侵入,誰知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他忽然朝兩人一笑,拍出一掌。郦遜之心底直冒涼氣,頓覺不對。
一股腥膻味撲面而來。黃衣人一推郦遜之,叫了聲“不好”,向旁躍了開去。郦遜之不慌不忙運起內力,吐納間将侵入的毒氣化去十之七八,玉尺不依不饒拍向紅衣。他暗自慶幸,若非練有“金龍護體”百毒不侵,恐怕就要着道。
他的混沌玉尺由一塊上古玉石精魄煉成,不畏刀劍之利。黃衣人的長刀更縱如流星,瞬間飛電睒睒,如雷霆震怒勢動九天,眨眼間把紅衣的退路封死。兩人一刀一尺,攻勢心有靈犀,一齊向紅衣手掌招呼過去。
落日西斜,霞光中兩人尚未看清,紅衣的身子便散作輕煙,忽地朝上下左右不同方向逃逸。及兩人将兵器追上,便發覺追到的又是虛影,他的真身早已飄然遠離。
郦遜之瞧得真切,玉尺旋飛,當空向紅衣立身之處插下。紅衣反手一拍,同時躬身縮閃,來去如電。等郦遜之撤尺再攻時,紅衣宛若游絲飛逝,倏地彈開數丈,鬼魅般鑽到黃衣人身後。
黃衣人只覺脖間一涼,竟是紅衣吹了口氣,駭然回身時,紅衣哈哈大笑,飛身跨上馬遠遠遁去。郦遜之趕上幾步,聽到他的聲音傲然從夜空傳來,對黃衣人道:“你的頭先寄着,改天我再來取。”再看時,身影沒入道旁不見。
紅衣獨鬥兩人,絲毫不顯張皇,一旦無法得手,說退就退,确有絕頂殺手的從容風範。郦遜之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浮上一絲笑意,心道:“将來必有跟這殺手再決勝負的時刻。”他既知武功不遜于他,心中自是自信大增。
黃衣人收刀入鞘,謝過郦遜之。郦遜之一眼認出他手中的是東漢名刀“斬破”,遂笑道:“尊駕是金無憂大人?”心中登時警覺,金無憂為北方十三府總捕頭,專司獄訟疑難大案,此番出馬必有大案。
金無憂道:“閣下好眼力,不知尊姓大名?”郦遜之說了名字,金無憂目光閃動,又沉聲道:“閣下莫非是康和王之子?”郦遜之暗想不愧是神捕,他鮮少在中原露面竟也被識得,當下點頭應了。
金無憂道:“康和王有子遠游,京城的人都知曉。剛才世子與紅衣對戰時夾雜幻大師的身法,在下本已眼熟,等你報出名字自然想起。”幻大師是東海三道之一,與兜率子、冷嘯道人被江湖人尊稱為“東海三仙”。這三人輩分極高,已有數十年不出江湖,現今道教各派的掌門人物,都是其徒子徒孫輩。
郦遜之笑道:“原來金大人認得家師的武功,難怪難怪。”金無憂浮上淡淡微笑,客氣地道:“想不到世子竟拜了他們三人為師,可喜可賀。”郦遜之自謙了兩句,他有意結交金無憂,寒暄過後遂道:“相識一場,何不尋個好地方喝上一杯?”
金無憂眉頭一皺,束手拜道:“不敢,在下有要務在身,不能久留。”郦遜之恭謙一拜道:“金大人遇上什麽疑難之案?遜之不才,願與大人分憂。”金無憂一怔,未曾想這貴胄公子會說出分憂的話,苦笑道:“世子客氣。唉,此事與江寧嘉南王有莫大關聯,世子回京便會知曉。”
郦遜之攔在金無憂身前,懇切道:“金大人,郦、燕兩家世交,如果嘉南王有何不測,請大人明示。”金無憂看他一眼,搖頭道:“世子請勿相詢,此事你郦家委實不宜插手。”郦遜之一怔,道:“嘉南王在江南百姓中享有盛譽,他若出事,遜之必不能袖手旁觀。請神捕大人相告。”
金無憂微一沉吟,因紅衣的涉入,他更不想郦遜之牽扯進來。正想推搪,郦遜之淡然道:“遜之明白大人好意,但若趕到京城才知原委,萬一嘉南王有何損傷,豈不辜負大人的心意?我想大人亦不願見到一代名臣遭遇不測。”
金無憂被郦遜之咄咄相逼,心想事皆天定,這世子既一意孤行,即便不由他口中說出原委,怕也會自行弄個水落石出,索性不再瞞他,說道:“嘉南王沒有不測。只是他手下大将君嘯運送官銀入京,不想到京後方發覺五十萬兩全是假銀,惹得皇上震怒。金某追查至此,正要轉道往江寧一行。”
郦遜之愕然無語,失卻官銀罪可致死,嘉南王府家将闖此大禍,只怕時局要有一番動蕩。
他兀自驚疑間,聽金無憂又道:“這五十萬兩是江南諸路捐贈北地的救災銀子。北方各府近來水旱成災,天鳴地震,嘉南王費盡手段籌集數月才得來這些募銀。只可惜京都府、大理寺、刑部、禦史臺,對這件案子一點頭緒都無,我從京城一直查到此地,眼看就要到江寧,仍無線索。若真找不回失銀,不僅朝廷損失慘重,只怕捐獻銀兩的江南百姓也會寝食難安。”
金無憂說話間愁眉不展,郦遜之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道:“金大人得罪了何人,竟會被紅衣刺殺?”金無憂沉吟道:“金某一生得罪人無數,誰要殺我都不奇怪。”嘆了口氣,不欲久留,便沖郦遜之抱拳道:“多謝世子盛情,援手之恩改日圖報。後會有期。”
郦遜之道:“大人稍等。依遜之所想,紅衣仍伺伏在前,不如易容改扮甩掉跟蹤,于大人辦案方便。”金無憂駐足道:“你說得甚是,我正有此意。只是手上東西不全,須去購齊材料。”
郦遜之笑道:“這個無妨,遜之自有預備。”說着,從馬上行囊中取出一個精致繡花小包,打開遞去。金無憂見內裏膏粉須發齊全,大喜過望。郦遜之遂尋了路邊一家旅舍,要了間上房,着手準備為金無憂易容。
兩人關好門窗,郦遜之把易容物品攤放在桌上,金無憂啧啧稱奇,挑出一塊黃色膏體,動容道:“世子竟會制此物,着實不簡單。我當了世子之面易容,豈不獻醜。”郦遜之道:“大人只管直呼晚輩之名,否則在下何以自處。聞說大人的易容技藝超凡脫俗,不須與遜之自謙客氣。”
這時金無憂卸下一大把絡腮胡子,郦遜之這才目睹他的真容,原來已稍作改扮。他除去胡須後的相貌甚是英偉,一臉正氣,郦遜之不覺贊嘆道:“大人好手段,連我亦沒瞧出這是易容。”
“呵呵,這把胡子從一位同僚臉上借來,貨真價實,我這易容法子讨巧得緊。”
郦遜之失笑道:“那位仁兄一旦失去胡子,恐怕別人也當他易容,一下子決計認不出他來。”
金無憂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說了這兩句,心情也暢快許多,便一面對鏡改變形容,一面和郦遜之攀談道:“教我易容術的是‘百變神仙’易容,遜之想必聽過他的大名。經他這名師所授,平常人确不會看出破綻。只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有位百年難遇的奇才,不論任何人如何變化,都有一雙慧眼能戳穿底細。如我沒料錯,遜之是向那人學的本事吧?”
說到此處,他的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恍惚中想起了一個人,一顆心陡然飄至過去。易容是她哥哥,怎麽又會提起來呢?每回易容都像是扮給她看,雖明知她根本不會看到。
郦遜之點頭道:“大人好眼力,小佛祖與梅大俠一家與我們師徒同住,遜之不才偷學過幾招,比起大人和易容前輩來差得遠了。”
金無憂回過神來,蕭索地道:“是啊,真正高明的易容術,講究選材、描形、摹态、拟聲……只有小佛祖才有那般能耐,千變萬化,無所不能。像我們這種半吊子,能知曉其一已是不易。唯獨小佛祖天縱其才,觸類旁通,令人嘆為觀止。”
金無憂黯然嘆息。小佛祖果與那人在一起,而她卻不知去了何處。人世變幻,比起易容術來又玄妙得多。緣分來去,生死與否,原是無法強求。
想到這裏,金無憂放下擔心,貼上一縷胡須,朝郦遜之笑道:“你想插手此案,不知是幸事還是憾事,只求你多保重。我先去鞦辔行買馬,之後出城趕赴江寧,這便告辭,無須再送。”此時他扮作一黃臉漢子,模樣與先時大不相同。郦遜之點頭稱好,放心地送金無憂出門。
行至街上,郦遜之說道:“那失銀案不曉得我有沒有可效勞處?”金無憂聽他一說,想了想方道:“君将軍一路均宿于驿站,沿路無甚可疑,唯獨在潤州曾住在太公酒樓,殊為奇怪。我适才打探未有發現,你若方便,不妨再去看看。”
他原是随口敷衍,不想這句話使郦遜之深深涉入了失銀案,再沒有脫身的機會。
郦遜之“哦”了一聲,把馬牽與他,道:“鞦辔行已閉市,叫那些人開門選馬浪費辰光,拿我的馬去便是。”随手便将手上良馬相贈。金無憂感激一笑,拍拍他肩頭,謝過去了。
郦遜之向店家問明太公酒樓所在,退了房獨自漫步走去。行不多時,看見遠處一家高樓的酒旗飄揚,“太公酒樓”四字迎風獵獵,氣勢傲人。酒樓臨街而築,高有三層,樓後的四進平房都是館舍。店中燈火大亮,人流穿梭,觥籌交錯,确是熱鬧非凡。
郦遜之被對街屋檐下蜷縮着的一個小乞丐吸引,那孩子眼睜睜望着熱鬧的酒樓,露出渴望的神情。小乞丐的棉襖破舊不堪,兩手滿是凍瘡,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皮膚更糙如鍋巴。郦遜之走過去,小乞丐木然地盯他一眼,習慣地伸出手來。郦遜之心生憐憫,從懷中取出銀錠塞在他手裏。小乞丐吓得呆住,張大了嘴,忙不疊向他拜謝。
郦遜之回身觀望酒樓,走近兩步,有夥計見他氣派不凡,殷勤過來相請。郦遜之随他進店,見酒樓門上挂了一塊橫匾,僅書一個“酒”字,筆意龍飛鳳舞,醉态酣然。一進門的白壁上,又挂着一幅姜太公渭水垂釣的水墨畫,寥寥數筆,卻栩栩如生。
那姜太公一臉悠然,似醒似睡,微閉的雙眼斜睨着水面,露出智者獨有的狡黠。郦遜之凝視片刻,覺得這雙眼似是活過來似的對着他笑。他心生疑惑,想到金無憂的話,自覺酒樓殊不簡單。
郦遜之随意尋了地方坐下,很快有夥計過來沏茶。那夥計見郦遜之氣宇軒昂,順口問道:“三樓是雅座,老板娘就在上面,客官可要換個位子?”郦遜之一怔,心想來吃茶跟老板娘有甚關聯?夥計發覺他神情奇怪,忙道:“來我們太公酒樓的人,多半是來瞧老板娘,難道客官不是?”
郦遜之道:“不是,在下只是喝茶。”夥計尴尬一笑,忙為他倒好茶水。
茶碗裏放了碾碎的團茶,沖進不老不嫩的滾水,再取了茶筅不停攪拌。夥計一邊攪着,一邊讨好地道:“這是剛采集的雪水,客官試試,保準您沒嘗過。”郦遜之喝慣了好茶,嘗不出味,抿了一口便放下。等酒菜上桌,郦遜之淺嘗辄止,無甚胃口,不由想念起島上梅家夫婦和小佛祖的絕佳廚藝。
人影一閃,忽然桌對面坐了一個白衣少年,不由分說夾起他的菜便吃。郦遜之驚奇地盯着他,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灑脫,倒像是他熟識多年的知交。郦遜之也不作聲,默默地待他吃完,那少年叫過夥計,要了兩只空杯和一壇酒,自斟了兩滿杯。此時酒樓外闖進兩個提刀的漢子,左右四顧像是在尋人,那少年背對兩人鎮定自若,舉杯邀郦遜之同飲。
太公酒樓走出三個護院,要那兩漢子收刀進店。五人争執起來,那兩漢子只晃了下刀,便撂倒三人。郦遜之瞥見他們身手着實不弱,斜眼再看那少年,他依舊笑眯眯地吃菜喝酒,渾然不當眼前有事。
郦遜之索性敬他一杯,兩人一言不發大拼酒力。持刀的兩漢子只待往內闖,面前忽然一花,飄出個清麗的身影,“啪啪”給了他們兩個耳光。三個護院慌忙爬起身,向出手那人恭敬地叫道:“老板娘。”
一個年輕女子倚了櫃臺俏立,穿了潤州盛産的雲紋羅錦緞繡襦,流蘇髻上斜插一支芙蓉簪。燈影下她眉目如畫,顧盼神飛,似嗔似笑地托了腮道:“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敢拿刀進來丢人!聽好了,凡是我這樓裏的客人,哪怕是欽命要犯,我也不許人動他分毫。”
她模樣甚美,郦遜之不禁多看了兩眼,一旁的客人更是目眩神迷,不肯稍移視線。那兩人臉上各有一個通紅的掌印,尴尬互視一眼,不得不狼狽離去。老板娘掃視一圈,朝大堂中的客人笑道:“沒事了,各位受驚,酒錢就算在我賬上。”說罷,纖腰一扭,飄然上樓去了。來往的客人皆呆呆盯着她的背影不放。
郦遜之不料市井中有這等高手,自言自語笑道:“老板娘好身手。”那白衣少年聞言道:“喂,她有沒有往我這兒看?”郦遜之搖頭。那少年很是失望,抓頭道:“沒道理呀。她武功高強,應該能看出他們要追誰。我幾次來這裏避風頭,她居然一點兒好奇也無?”
郦遜之道:“你到底是在躲避追兵,還是想讓她留意你?”那少年爽朗一笑,敬了郦遜之一杯,道:“我叫江留醉,浙江樂清人氏,這幾日盤纏用盡,只能滞留此地。偏不知惹了什麽人,一天到晚找我麻煩。說來也怪,只要我跑到這酒樓來,老板娘就替我擋災,更能免吃免喝。我想不通她為何對我這麽好,又總不過來相見。”
郦遜之若有所思道:“她也許見你是江湖中人,不忍心看你落難。她既不求回報,你也未必要去結識她。”他目光銳利,早看出江留醉身負絕技,遠超那兩個持刀漢子。
江留醉摸了摸臉頰,嘆氣道:“我就知她不是看上了我。唉,兄臺所言極是,定是這個道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郦遜之說了名姓,江留醉樂滋滋地舉起酒道:“借花獻佛,我再敬你。”郦遜之喜他爽快,幹了手中之酒。江留醉道:“你這人不錯,素不相識就肯饒我酒喝,夠義氣!等我想法子賺些銀兩,也請你大喝一回。”
郦遜之道:“一頓酒菜何足挂齒,再說老板娘請了這頓,作不得數。江兄這是要往哪裏去?”江留醉愁眉苦臉道:“我出來尋師父,他說要往京城一行,走了兩個月杳無音信。我們四兄弟心下挂念,就推我出來找他。唉,眼看就要過年,真想他早日回去和我們團聚。”
郦遜之見他要去京城,便道:“我也往京城去,江兄如不嫌棄,與我同行如何?”江留醉搖手道:“不成,我身上盤纏未齊,須尋一處幹活,恐要耽誤郦兄行程。”郦遜之笑道:“江兄如能與我做伴,這一路的花銷便由我出。郦某不才,盤纏帶得充足,只是少個把酒言歡之人。”
江留醉朝左右看了看,低聲笑道:“你定是頭回出門,這‘帶足盤纏’幾字,可不能輕易出口。”郦遜之啞然失笑,道:“我這身裝扮一見便是銀錢充足,說不說都一樣。誰有膽子,來取便是。”江留醉打量他一番,笑道:“你說得果然沒錯。嘿嘿,我竟撞上一個福星。也好,我跟你入京,等尋着我師父,再把盤纏付上。”郦遜之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客氣,姑且點頭應了。
轉眼戌時已到。郦遜之與江留醉相談甚歡,撤了酒菜,又叫了幾壇浮玉春相對暢飲。
這時酒樓外喧嘩忽起,一輛镂金雕木、懸垂瑪瑙的驷馬之車緩緩馳來,通體雪白的駿馬氣度雍容,在衆人的驚嘆聲中停在了樓外。馬車上先走下兩個體态修長的青衣女子,徑直進了酒樓,在內裏挑了一副幹淨桌椅,鋪好錦緞桌布并繡墊。郦遜之和江留醉望向執辔的兩人,見他們全是四十上下,精悍幹練,腰間更有鼓鼓的黑色絲囊,不覺對視一眼。
那兩名青衣女子走回車旁,迎下一位華服女子。但見她身穿真紅大袖衣、紅羅長裙,配一條雲鳳霞帔,通身氣派明豔高貴。可惜面目皆被一塊方幅紫羅障遮盡,令人惋惜不已。
太公酒樓的掌櫃忙迎了出來,郦遜之見他約莫有五十歲,忍不住對江留醉道:“這個掌櫃應該不是老板吧?”江留醉慌忙搖頭,笑道:“那老板娘武功超凡,何須嫁這等人?這是她的手下。”
那華服女子走下車,對身邊二女低聲道:“不必張揚,叫掌櫃回去罷。”二女揮手趕走掌櫃,把她扶至座上,兩人冷眼一掃,店中偷觑的客人立即不敢斜視。夥計奉上茶水,那華服女子面向牆壁,把帷子略掀了掀,低頭喝了一口。
郦遜之收回目光若有所思,江留醉輕聲道:“看來此女來頭很大。”青衣二女滴水不沾,警惕地盯着四周往來之人。華服女子道:“你們也口渴了,喝點茶。”那年輕的青衣女子笑道:“我喝不慣這些鄉下地方的茶水,也不知小姐怎麽會愛喝。”另一年長的女子道:“你的嘴太刁,府裏的東西都不愛吃,特地跑到宮裏去吃,老爺都沒你享福。”她說到“宮裏”兩字,極快極低,華服女子只是靜靜呷着茶。
喝完茶後,三人徑自走去樓後館舍休憩。郦遜之忽然說道:“那是湘江二女和九華山丁氏兄弟。”江留醉哎呀一聲,道:“你說的是章玄、章易和丁鼎、丁睿?他們不是嘉南王府的護衛嗎?啊,莫非那人是燕郡主?”
郦遜之神色微微有變,嘆道:“若你我猜得沒錯,她就是嘉南王燕陸離之女,燕飛竹。”康和王府早和嘉南王府結親,燕飛竹是他未過門之妻,不曾想會在進京途中無意碰見。
郦遜之心中百味雜陳。他早想請父王解除這門幼時定下的婚約,怎奈一直在外游歷,不便開口。此番回京,這也是他想解決的大事。誰知剛到潤州,先聽說嘉南王府出事,又遇見了燕飛竹。他心裏咯噔一下,心想燕飛竹許是為了失銀案才出門,嘉南王此番恐怕難以獨善其身。
江留醉笑道:“哈,這地方不錯,老板娘是美人,連上門投宿的也是美人。郦兄今晚可想住這裏?”郦遜之道:“你怎知燕郡主是美人?”江留醉想了想道:“什麽公主、郡主的都該是美人罷?”郦遜之忍不住笑道:“但願如此。今晚便住這裏看美人吧。”
兩人閑談間,一陣咳嗽聲自遠而近,從外面傳了過來。此時街面還算熱鬧,這咳聲頗有驚天動地之感,惹得許多人探頭探腦,伸長了脖子去看。
一個貧女遙遙地走來。她的衣服已洗得發白,能看出由不同布料拼湊而成。她不停地咳着,人在遠處,聲音卻像十幾人般大聲嚷嚷,清晰可聞。那一聲聲咳嗽,像無數破鑼高高低低亂敲,要把五髒六腑一股腦都咳出來才甘心。
先前覺得有趣的人,不多久就覺得心煩意亂不堪忍受。咳聲越近,就越像送葬出殡,讓人勾起無限傷心事。酒樓中的人不約而同都捂起了耳朵,郦遜之與江留醉也不約皺了皺眉。
來者不善。
等這女子走到酒樓前,衆人看到她有着一張蠟黃浮腫的臉,缭亂的發絲下相貌瞧不清楚。她動不動就彎腰咳嗽,一咳就折起身,讓整張臉撞到膝蓋。于是不得不扶着一根竹竿,以免重心不穩跌到地上去。那竹竿嶄新漂亮,晶瑩剔透,仿佛是丐幫打狗棒之類的聖物,只是看這貧女的神氣,又實在不像。
貧女居然直直地朝酒樓走來,東張西望了一會兒,找到了位子坐下,把樓裏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她身邊的幾人蹦起來,逃也似的去換地方。
有點意思。郦遜之與江留醉相視一笑,仔細地打量她。她年紀只十六七歲,身材算得上苗條,但顯然病得不輕。貧女發現兩人在看她,擡起肉泡泡的眼皮,冷冷地道:“有什麽……咳咳……好看的。”說完又連天價地咳了起來。
夥計傻了眼,想來趕她走,又怕染上她的病,只好遠遠站着不知所措。客人紛紛上樓或是付賬,避瘟疫似的躲了開去,有幾個不耐煩的人忍不住破口大罵了起來。那貧女孤單地坐着,無人答理,仿佛不是人而是件擺設。她向四處張望,沒有人迎上她的目光,底樓的人越來越少。
江留醉心中不忍,走到一個夥計面前:“你去為這位姑娘拿些吃的,我來付賬。”郦遜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貧女。夥計還在猶豫,貧女的語聲又不冷不熱地傳來:“我不認識他……咳咳……你過來,我……有錢……”四周的人投去嫌惡的目光,同情地看着江留醉,為他不值。江留醉不在意,一笑了之,坐回原位。
騷動引來了老板娘。她深深地盯着貧女打量,直到走到她面前才甜甜一笑,柔聲道:“姑娘初到此地,招待不周,真是失禮。看你身子骨兒不大好,這兒雜人多,不如到樓上我房裏去,那裏清淨,想要什麽我自會叫人送來。”
聽者無不大吃一驚,眼見這貧女又弱又窮,不知老板娘為何這樣客氣。
貧女充耳不聞,吃力地從口袋裏摸出幾枚制錢,道:“我只要一碗茶,兩個饅頭。”說着,仍咳個不停。老板娘面露微笑,回頭示意夥計照她說的做,又道:“姑娘,這兒風大,對你身體不好。何不随我換個地方,又暖和,又有人伺候。”
觀者大為詫異,但貧女的話卻更讓人吃驚。她費力地咳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道:“我又不是……咳……你的……咳咳……姑奶奶,你……咳……這麽巴結我……幹什麽?”郦遜之莞爾一笑,江留醉差點沒把酒一口噴出來。這女子太有意思了,沒人想從她那兒得到什麽,她卻随時随地以為別人打她主意。
老板娘一點火氣也沒有,仍笑嘻嘻地道:“姑娘若樂意待在這兒,就請随意。”說完,又轉身對其他客人道,“對不住,哪位客人不習慣就請往樓上去。今日的酒錢茶錢,我請。”又朝那貧女笑道,“姑娘有事随時招呼。”便又上樓去了。
江留醉望着她的背影揣度,對郦遜之道:“你不覺得她們倆都很莫名其妙?”郦遜之微笑道:“不然,老板娘的眼光好,瞧出她大有來頭。”江留醉摸摸頭,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