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對于這樣的夢, 太子早已經習以為常。他緩緩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 興致缺缺的掃了眼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章, 哪怕心裏總有個聲音催促他盡快将事務處理完畢,卻依舊沒有半點批閱的想法。
整個大殿金碧輝煌,莊嚴肅穆,卻又空曠冰冷, 與自己每日早朝時所處的大殿不盡相同,卻又有一種異曲同工之妙。
每日上朝,他總是站在禦階之下,擡頭仰望端坐于皇位、高高在上的父皇, 甚至也同樣垂涎過那萬萬人之上的位置, 想要嘗試一下坐在那裏、俯瞰衆生的感覺。
但當真在夢中得償所願之後, 他又感覺到這個位置是如此的冰冷堅硬,讓人如履薄冰、喘不過氣來。而心中更是寂寥一片,彷徨無依。
自古以來,帝王一貫稱孤道寡, 而事實上也的确如此。哪怕有群臣衆星拱月, 哪怕後宮三千、膝下兒女無數,帝王卻依舊只是孤寡一人, 不勝高寒。
其實,比起這般登臨帝位、尊榮無比的夢境, 太子更加喜歡的卻是那些自己率軍征戰沙場的片段。
在那些夢中,自己有時是一位身着铠甲、英勇無匹的将軍,在敵軍陣營七進七出, 渾身浴血、殺人如麻卻又意氣風發、暢快恣意;而有時,自己又是一名羽扇綸巾、身形單薄的文弱公子,端坐于軟榻之上,手捧香茗,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
如此回想着,太子的夢境又有了變化。
一瞬間,他已然騎在馬上,手持長戟,率兵出征。在帥旗飛揚、車辚馬蕭之間,他驀然回首,只看到一青衣身影高高立于城牆之上,面目模糊,卻又令他倍感安心。
太子心中一動,努力試圖看清那青衣人的模樣,但不待他凝神細觀,周圍卻又突兀變化,下一刻,他又坐于軟榻之上,擡首目視前方。明明面前空無一物,但他的視線卻仿佛穿越萬裏之遙,看到一眸光銳利冷漠的年輕小将于亂軍中沖鋒陷陣、血染銀铠——而那小将的面容,卻同樣仿佛籠罩着一層雲霧。
這青衣人與銀铠小将,并不是太子第一次夢到,或者說,除了自己端坐于大殿之上的夢境外,其餘的夢中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他們一個運籌帷幄,是能護得自己安心拼殺的盾;一個英勇無畏,是自己最為鋒利無情的劍,只要有他們在,自己便高枕無憂、所向披靡。
但遺憾的是,明明兩人在夢中頻繁出現,甚至有時與自己近在咫尺,但太子卻一直都看不清他們的模樣,這種若即若離之感,直讓他悵然若失、心緒煩亂。
也許是今日情緒起伏太大,故而今夜的夢境,也顯得格外支離破碎。就仿佛是兩尊不同模樣的瓷器被摔碎、混雜一處,然後被人收拾起來,勉勉強強粘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卻又亂七八糟的新物件。
于是,當夢中景色再次變化,重新回到那空曠大殿之上的時候,太子也絲毫沒有驚訝,只餘下淺淺失望——畢竟,他依舊沒看清那青衣人與銀铠小将的面容。
微微定神,太子向前看去,卻赫然發現原本堆滿奏章的案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一張棋盤、兩副棋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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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今天下棋下得多了,連夢中都有了反饋?太子如此思索着,對于這種先前不曾出現過的變化倒是接受良好——畢竟,比起面對那些讓人厭煩的奏章,還是下棋更加能夠讓人心情愉快一些。
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無對弈之人,不過身處自己的夢境,就算有一個對手,大概也與自己和自己下棋沒什麽兩樣。
如此輕哂着,太子率先拿起黑子放入棋盤,随後又撚起白子,遲疑一瞬,複又落下。
太子落子的速度很快,似乎不需要思考、僅憑本能。不消半刻,棋盤中黑白兩子便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副簡單卻又繁複的圖畫。
将手中的黑子落在心儀的位置,太子剛想要繼續去拿白子,卻突然看到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探入盛着白子的棋盒之中,率先取走了白子。
太子愣了一瞬,下意識擡頭,只見自己面前不知何時坐了一名青衣文士,此時正手撚白棋,眸中含笑。
哪怕對方的面容依舊模糊,但太子卻在一瞬間便認出,他就是自己一直夢到的青衣人。
青衣人衣衫蹁跹、廣袖長袍,端得是一副文質彬彬、風姿卓然,只是哪怕微微而笑,眉宇間卻依舊似是帶着一份愁意,令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捧在手心中呵護關懷,免他颠沛流離、無枝可依。
可以說,只要能哄得對方展顏,哪怕自己丢了臉面、扮醜賣乖,夢中的太子似是也心甘情願的。
青衣人笑睨太子一眼,随即垂首看向棋盤,輕輕落子。令太子詫異的是,對方落子的位置,恰恰好與太子下一步想要落下白子的地點如出一轍。
——不,大約也不能算是詫異,畢竟這是在自己的夢中,自己夢中出現之人,也自然能夠與自己心意相通。
太子怔愣着,腦中有些亂,但夢中的自己卻仿佛對于這樣的場面習以為常,很快再次拿起黑子、緊随其後。
一來一往之間,太子的黑子與青衣人的白子已然鬥了個針鋒相對、互不相讓、酣暢淋漓。
太子殺得起興,絲毫不曾察覺周圍的景色又逐漸出現了變化,待到他探手入棋盒,抓出來的卻并非黑子、而是一枚白子後,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早已不在威嚴森冷的殿宇之中,而是身處精巧別致、滿目滴翠的風雅園林。
太子手持白子,茫然一瞬,又發現面前棋盤上的棋面也有了突兀的改變。而更重要的是,明明與方才是截然不同的棋局,但他卻絲毫沒有陌生之感,反而覺得這局棋的确是自己一子一子下出來的那般,毫無滞澀、順理成章的領悟了下棋者的思路。
輕輕巧巧的落子,太子擡頭,早有預料的看到自己面前的對弈者也換了個人。淡然溫雅的青衣文士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則是緊盯着棋盤、白衣銀甲的年輕小将。
小将似是十分煩惱,正拿着黑子絞盡腦汁,一副糟心的不行,想要一把掀了棋盤卻又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下去的模樣,格外苦大仇深。
看着他這幅模樣,太子下意識便露出莞爾笑意,整個人更加閑适了一些,他在軟榻中側躺下來,一手撐着臉側,饒有興趣、盈盈含笑的看着那小将抓耳撓腮。
沉思良久,年輕小将似乎終于想到一步好棋,面容倏然一展,眸中更是晶亮一片,迫不及待的将黑子落下,随後擡起頭,興奮的看向太子,讓太子似是隐隐看到他頭上豎着的一雙狗耳、身後則搖着一條毛絨絨的尾巴。
太子輕笑着看向棋盤,随即挑眉,微笑着同樣落子。
當看到出現在棋盤上的白子時,銀甲小将原本驕傲自得的神色一滞,盯着棋盤咬牙半晌,再次陷入了又是懵逼又是抓狂的境地。
比之其他夢境中銀甲小将宛若一柄利劍那般鋒銳絕倫、無喜無悲,除了殺敵外難以被任何事物牽動情緒的冰冷姿态,太子顯然更加喜歡看到他這般生動有趣的模樣。對方越是坐立不安,他就越是愉悅非常,簡直惡趣味到自己都有些憐惜對方……卻又死不悔改。
終于,銀甲小将似是被太子逗弄一般的下棋方式惹毛了,雙手猛一拍案幾,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怒瞪向前,幾欲噴火。
面對炸毛的小将,太子半點都不心虛,反而懶洋洋的挑眉,點了點棋盤:“拍什麽拍,你力氣那麽大,打算将我的桌子拍裂了不成?還不快下。”
銀甲小将張了張口,似乎想要控訴,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僵了半天後又悻悻然重新坐下,嘟囔一句“主公就知道欺負我”,便又開始了冥思苦想。
太子輕笑一聲,繼續撐着側臉欣賞他那糾結萬分的模樣,只是越看,太子越覺得心神恍惚,似是面前的銀甲小将與那青衣文士逐漸合二為一。
明明這兩個人無論是身量還是脾性都截然不同——雖然面孔看不清晰,但估計也是不同的——但不知為何,看着那一雙眼睛,太子卻覺得他們本應是一個人,哪怕皮囊不同、性格迥異,卻隐藏着同一個神魂。
這種感覺,太子在先前的夢境中也曾隐隐産生過,卻又被他忽略了過去。畢竟,“兩人”的相似只是一種令人摸不着頭緒的直覺,但他們之間的不同,卻是那麽的清晰明了。
然而,在這一刻,這種本應是錯覺的念頭卻是如此的鮮明,讓太子根本無法忽視,甚至無從抗拒。
似是被太子混亂的念頭所影響,原本流暢的夢境逐漸模糊滞澀,周遭園中的鳥語花香杳然無蹤,整個夢境迷霧升騰,仿佛天地間只剩下對弈的兩人。
太子恍惚看着面前的人一會兒變成淡雅溫文又略帶愁色的的青衫文士,一會兒變成閑時跳脫毛躁、戰場上卻冷厲鋒銳銀甲小将,腦中也是一會兒明晰、一會兒又糊塗。
與那時隐時現的兩人對視着,太子完全無法移開視線,而随着兩人的身影交替越來越頻繁迅速,那雙眸子則完全凸顯了出來。
撐着案幾,太子探過手去,想要抓住對面之人,而等到他觸碰到那人置于桌面的手背時,周遭籠罩的霧氣卻驟然消散,太子終于在努力了近十載後,清晰的看到了面前端坐之人的面孔。
俊秀出塵的五官,眉間一點惑人的嫣紅,光禿禿的腦袋,還有那一雙令太子熟悉得仿佛一個模子印刻而出的眼睛。
太子瞳眸猛然一縮,整個人仿佛被觸電那般驟然坐起,卻發現自己正直挺挺的坐在床上,胸腔中心髒跳得又亂又響,劇烈的仿佛整個寂靜的寝殿都傳來了回音。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 CHAMPION、Mack、因幡銀 三位小天使扔的地雷,還有 Ashley 親愛噠扔的手榴彈=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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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誰先掉馬=w=
孟晖:我猜到了他是誰,但他卻不知道我猜到了他是誰=w=
太子:我确定了他是誰,但他肯定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他是誰=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