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俞千山一劍得手,勃哈臺大叫一聲,肩插闊劍踉跄退開十餘步,一跤坐倒在地,他生性硬悍,欲要起身再戰,不料劍鋒透肩後餘勁未消,劍柄複又重重撞擊在傷口上,這一下附有俞千山的真力,勃哈臺再也禁受不起,噴出一大口鮮血,萎頓在地。他雖是戴着人皮面具,亦可看出面容痛得扭曲。
鐵湔臉色大變,顯然料不到俞千山武功厲害至斯,竟能在百招內就令勃哈臺受到這般重創,驀然縱身而起連封勃哈臺肩上數處穴道,凝望着俞千山恨聲道:“俞兄這一招棄劍強攻,端是狠辣。”
俞千山一戰功成擊敗勃哈臺,揚眉吐氣,神威凜凜的大笑道:“比起鐵先生兵不血刃間便制人無形的手段,俞某仍要甘拜下風。”
鐵湔緩緩道:“俞兄平日并不顯山露水,想不到竟是卧薪嘗膽,暗懷如此高明武功,日後有機會定要請教一二。”
俞千山泰然道:“鐵先生既然有興,小弟自然奉陪到底,便是現在下場賜教亦無不可。”
鐵湔自出場以來一直是好整以遐,縱是面對錢楚秀的出現亦是游刃有餘,不露驚惶之色,而此刻先目睹勃哈臺慘敗,再面對俞千山如此露骨的挑戰,以他城府之深亦按捺不住稍稍有些亂了方寸,握拳憤然起身。蒼雪長老連忙低聲阻止道:“鐵先生身為主持,不宜出手,還請三思。”
鐵湔深吸了一口氣,握緊的拳頭一點點松開,鐵青的臉色終于慢慢平靜下來,渾若無事地呵呵一笑:“老夫只是見到俞兄神功,一時技癢而已。反正日後有的是機會找俞兄請教,倒不用急在一時。”
蘇探晴一直暗中注意鐵湔的神情,看他起初動了真怒,旋即又能控制自己,暗嘆一聲。剛才趁明鏡先生給柳淡蓮治傷的工夫他已與俞千山悄聲商量好,錢楚秀死無對證,今日之局已難以令天下英雄相信鐵湔的陰謀,索性找機會激他一戰,若能在決鬥中将其除掉,亦算是一了百了。想不到鐵湔竟能忍一時之氣不為所動,不由想到同為一代枭雄霸主的擎風侯,相較之下,擎風侯氣勢更盛,而做為敵人,既能隐忍又有計謀的鐵湔無疑更加可怕。
明鏡先生一直眉頭緊皺,似在努力回想什麽,喃喃道:“這最後棄劍強攻的一招似是蘇州齊家劍法中的‘李廣射石’,又似是黃山劍法中的‘玉女投梭’,想不到俞少俠竟然身兼江南數家劍派之長……”忽眉宇一揚,拍桌而起,欣然大叫道:“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天山門下。”此言一出,陸見波、歐陽雙風與沈思劍都是微微一怔,臉上現出古怪神情。
俞千山亦是愣了一下,那位傳他武功的異人時瘋時好,從未提及過自己的門派淵源,更不允稱其為師,只傳了他這一套劍法,想不到竟被明鏡先生看出了來歷。沉聲道:“家師囑托晚輩不能洩露師門,還請明鏡先生見諒。”他雖是亦是心中疑惑,極欲借明鏡先生之眼知道究竟,卻苦于無法表明不知自家門派,只好含糊其詞。
蒼雪長老奇道:“天山劍法雖少現中原,但老道當年曾與天山掌門許太華有過一面之緣,彼此論劍數日,對其劍法略知一二。看俞少俠所施劍法雖然奇妙,卻不似天山劍法大開大阖以穩重見長的路數。其招法迅捷神速、屢走偏鋒,倒似是與江南傳統劍派一脈相承。”
蘇探晴看到江南四老的神情,腦中驀然靈光一閃,傳音問俞千山:“傳授大哥武功的那位武林異人莫非是位女子?”俞千山緩緩點頭以示承認。
蘇探晴那日聽俞千山說起傳功之事,卻未細問,一直都以為那位武林異人是個隐姓埋名的男子,此刻證實了心中猜想,不由驚喜交集。果然聽到明鏡先生一聲長嘆:“蒼雪長老難道忘了二十餘年前的臨江山莊麽?”
蒼雪長老驚呼道:“明鏡先生說得莫非是那小魔女杜秀真?”
明鏡先生臉上微現尴尬之色,點點頭道:“當年老夫亦曾參與臨江山莊之會,親眼目睹了杜女俠劍敗十餘名江南各大劍派的掌門人,因此可以斷定俞少俠所使得劍法正是當年杜女俠的‘平江劍訣’。”
原來昔年天山掌門許太華受辱于江南劍客葛清波後,卧薪嘗膽窮數年之力創出一套劍法,取名為“平江劍訣”則是暗含平定江南之意。許太華天姿極高,性格孤傲,既然一心要勝過江南劍派,不從天山劍法入手,反是故意将江南各大劍派的絕招集為一體,創出這套專門針對江南十九劍派的“平江劍訣”。此路劍法與江南劍法的招式雖形似,神韻卻大不相同,不但真氣運轉迥異,出劍方位亦是略有變化,而江南劍派的好手乍碰上自家劍招,習慣以平日練習好的方法拆解,不備之下自然會吃盡苦頭,所以當年小魔女杜秀真方能憑此劍法在臨江山莊大破江南劍派十餘名掌門,直至遇上了顧相明的家傳傾城劍法,方才落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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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此事最後得到圓滿解決,但江南劍派不敵一名弱質女子可謂是江南武林的奇恥大辱,事後無人再敢公然談論,而杜秀真嫁給顧相明後亦是專心相夫教子,以免再與江南武林結怨,這套“平江劍訣”從此絕跡江湖,想不到今日在振武大會上竟然又出現了。
明鏡先生望向俞千山:“據老夫所知,天山門下除了掌門許太華外只有杜女俠懂得這套‘平江劍訣’,許太華已于數年前病逝,杜女俠亦在十三年前失蹤不見,卻不知俞少俠卻是從何習得?”
蘇探晴再無懷疑,強按心中驚喜,朗聲替俞千山回答道:“明鏡先生法眼無差,我大哥的師父正是杜秀真杜女俠。”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無意結識的大哥竟然會是好兄弟顧淩雲失蹤多年的親生母親,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聽到蘇探晴直承俞千山的來歷,鐵湔似陷入了深思之中。江南四老當年都曾參與臨江山莊之會,事隔多年仍是難以釋懷,除了明鏡先生心中坦蕩,尴尬之色一閃即逝外,陸見波與歐陽雙風神情皆有些不自然,沈思劍氣量最為狹小,當年亦折在杜秀真之手,面色最是陰沉。倒是蒼雪長老身為武當名宿,非是江南武林人士,對這一段糾葛并無切齒之痛,撫掌嘆道:“想不到杜女俠尚在人世,今日重見故友傳人,老道實是倍感欣慰啊。”
臺下群雄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與陳問風齊名的江南大俠顧相明正氣凜然,做下了無數大快人心的俠行義舉,在這些武林漢子心目中聲望極高,只可惜英年早逝命喪殺手,他的妻子杜秀真亦是下落不明。如今知道俞千山竟是杜秀真的弟子,本來許多人尚不服氣俞千山出面争奪振武大會盟主之位,此刻卻已博得全場的支持。蘇探晴亦是想到了這一點,方才直承俞千山的師門。
林純先見俞千山大顯神威擊敗勃哈臺,又看到雄情沸騰,只顧着對着俞千山拍掌,激動得話也說不出來。蘇探晴站在她身邊,偷眼瞅見她杏腮沾喜,俏面飛紅,也不知是否從杜秀真想到了她的意中人顧淩雲之故。
待紛亂的場面稍靜,蒼雪長老大笑道:“俞少俠武功高強,為人耿介,又是名門之後,确是盟主之位的有力人選。不過比武仍要繼續進行,淡蓮谷目前只敗了一場,尚可派出二人出場争勝。”話雖是如此說,但誰都可看出他已在表态支持俞千山。
鐵湔眉稍一沉,正要說話,從淡蓮谷弟子中躍出一名身着紅色勁服,身材窈窕的女子,跳上臺來對着俞千山持劍施禮:“淡蓮谷梅紅袖請教俞少俠。”
衆人久聞梅紅袖之名,她身為淡蓮谷“蓮花九劍”之首,在淡蓮谷中的地位僅次于柳淡蓮,江湖上頗有名氣,想不到看起來年紀才不過二十出頭。但見她眉如拱月,眸似寒星,豐鼻高顴,雖是面容微黑,卻更增一份俏麗英姿。
群雄本都以為見到俞千山的高強武功後,柳淡蓮重傷之餘,淡蓮谷會送個順水人情将盟主之位相讓,想不到竟是仍不肯幹休,一時噓聲四起,連鐵湔的眼中亦露出一份始料不及的詫異之色來。
蘇探晴心知俞千山剛才與勃哈臺一場鏖戰耗費不少體力,怕他有失,長笑出列:“俞大哥與三妹都已出手,此刻輪到小弟獻醜了。”
明鏡先生笑道:“老夫今日眼福已然不淺。秦姑娘的織女針法與俞少俠的平江劍訣皆是江湖中絕跡多年的神妙武功,卻不知秦少俠更有何驚人本領?”
蘇探晴恭敬道:“晚輩家傳武功,恐難入明鏡先生法眼。”
鐵湔忽插言道:“明鏡先生既然有興,老夫也不妨湊個趣,與你打個賭。”
明鏡先生奇道:“鐵先生欲賭何事?”
鐵湔的眼光有意無意地與蘇探晴相碰,口中悠然道:“老夫賭明鏡先生雖眼力高明,素有武林伯樂之美名,卻亦瞧不出秦少俠的武功來歷。”蘇探晴聽到鐵湔突出奇兵,定下這樣一個奇怪的賭約,略一思咐已知究竟:鐵湔看到了林純的銀針後定已猜出了她的身份,想必亦懷疑自己便是替搖陵堂出使炎陽道的浪子殺手,可是偏偏明鏡先生早早認定了“秦氏兄妹”的身份,鐵湔若是貿然指認反會惹人生疑,于是便想出這樣一個賭約,欲借明鏡先生之口道破蘇探晴的身份,那時蘇探晴等人自然是無從辨駁。此計用心險惡,在場的武林人士大多與搖陵堂勢不兩立,一旦得知真相後只怕連俞千山亦會落得一個結交奸人的罪名,自然亦沒有資格再去争奪盟主之位了。不過奇怪的是鐵湔為何會舍易取難?替林純隐瞞身份,唯一的解釋便是如許沸天所說,鐵湔确實與擎風侯暗中有聯絡……
想到這裏蘇探晴已大致猜想出鐵湔的用意僅是不願讓俞千山坐上盟主之位,卻未必想開罪擎風侯,自己倒要好好利用他的這種心态。
明鏡先生顯然對自己的眼光極有信心,傲然一笑:“不知鐵兄打算用什麽做賭注?”
鐵湔淡然道:“老夫嗜武若狂,久聞明鏡先生玄武齋中藏書極豐,只求能借老夫一觀。”明鏡先生出身江南武林世家,他的書房名為玄武觀,內中收集了許多武林秘籍,所以方能對天下武功了如指掌。鐵湔訂下這個明鏡先生輸不起的賭約,自是要迫他全力瞧出蘇探晴的武功來歷。
明鏡先生略一沉思,低聲問道:“若是鐵先生輸了,六十四經堂的秘籍是否亦由老夫拿取?”
鐵湔微笑點頭:“正是如此。”
江南四老與蒼雪長老對望一眼,目中露出驚喜之色,蒼雪長老道:“此事并非兒戲,鐵先生可是當真麽?”
鐵湔傲然道:“老夫一言九鼎,豈會口出逛語?”臺下群雄中大多未聽說“六十四經堂”這個古怪名稱,見江南四老與蒼雪長老神情如此鄭重,皆是惑然不解。
看到此情景,蘇探晴心中更無懷疑,鐵湔必是以六十四經堂的武林秘籍相誘,方才令蒼雪長老對他敬若上賓。他雖有把握令明鏡先生瞧不出自己的武功,但這六十四本武林秘籍皆是中原武林千年遺留的寶典,又豈能一直流落在塞外蒙古人之手,自己是否應該故意露出濯泉指讓明鏡先生贏得這一場賭約呢?可那樣一來,只怕又會橫生波折,一時心中搖擺拿不定主意。
俞千山雖不知六十四經堂之事,卻看出蘇探晴的心意波動,上前握住蘇探晴的手,低聲道:“此人詭計多端,極善利用對方的心理弱點,二弟可須得謹慎。”
蘇探晴心頭一凜清醒過來。鐵湔此舉正是要自己患得患失,自己豈可中他奸計。微微一笑:“鐵先生不用出言相激,中原武林必會用堂堂正正的法子奪回那六十四本秘籍,晚輩亦絕不會袖手旁觀。”聽他如此說,江南四老、蒼雪長老與鐵湔皆是一呆,六十四經堂之事極為機密,想不到蘇探晴竟也知道,不由對他刮目相看,知他必有非常來歷。
鐵湔大笑:“原來秦少俠亦有把握讓明鏡先生走眼麽?”
蘇探晴道:“正好前幾日明鏡先生約晚輩去江南一敘,屆時倒可與鐵先生同行而往。”言下之意料定明鏡先生贏不了這場賭約。
明鏡先生本看到鐵湔胸有成竹的模樣還有些猶豫,但他聽鐵湔與蘇探晴如此說,好勝之心大起,決然道:“好,老夫便與鐵先生賭這一把。”蘇探晴只得暗暗搖頭苦笑,他本想提醒明鏡先生提防,不料這老人雖是一大把年紀,卻是性格純樸毫無機心,反而激起了倔強的性子,當真是始料不及。
鐵湔凝視蘇探晴,撚須笑而不語,心中亦生出了一絲感嘆。其實他此次來中原諸事纏身,如何有空去江南一行,剛才這般說僅為了繞亂蘇探晴的心神,不料竟被蘇探晴反是邀請他同往江南,顯是已看破了他的計策。兩人到了此刻表面上雖還未正面沖突,但言談中針鋒相對鬥智鬥勇,卻是一時瑜亮,誰也占不了上風。
蘇探晴打定主意隐瞞武功,緩緩抽出玉笛,面對梅紅袖欠身一禮:“請梅女俠多多指點。”他這套玉笛劍法一半是杯承丈從失傳已久的劍法悟來,一半是自己所創,出道以來從未正式用過,這一場賭鬥明鏡先生必輸無疑。
蘇探晴與明鏡先生、鐵湔對話時,梅紅袖只是靜立一邊,微蹙眉頭,似是對什麽事猶豫難決,此刻見蘇探晴談笑自若,不敢怠慢,抽出長劍:“秦少俠請出招。”
蘇探晴面露微笑,淡然道:“蓮花九劍名動江湖,小弟何敢僭越,還請梅女俠先亮招。”
梅紅袖看蘇探晴原本略顯漠然的面孔因這一笑而破雲見日,怔了一下,擡頭蘇探晴四目相對,臉上莫名生起一朵紅暈,微微一點頭,忽然挺劍左右各刺出一劍。劍光疾閃,剎那間已刺到蘇探晴面門半寸之處。而蘇探晴面露詫異之色,竟是氣定神閑紋絲不動,對這劃面而來的兩劍視若不見。群雄都不禁失聲驚呼,他們看不出鐵湔與蘇探晴似友似敵的關系,甚至以為蘇探晴為了讓鐵湔贏得賭約,不惜以身犯險。
誰知梅紅袖這兩劍看似勢道兇猛,卻都是恰恰從蘇探晴鬓邊貼面削過,幾根頭發随劍而斷,在空中輕輕飛舞,當真是險到毫厘。
原來梅紅袖這兩劍并非真要刺傷蘇探晴,皆是使得虛招。但寶劍速度如此之快,僅斷發而不錯手傷人談何容易?顯然梅紅袖劍底已有相當火候,而蘇探晴瞧破虛招寧任對方寶劍近距離劃面而過,這份鎮定的功夫,更是驚人。
梅紅袖一抖手,長劍中分而斷:“秦少俠武功驚人,小妹自知不敵,就此認輸。”她掌中的長劍雖薄,但能在抖手間震斷長劍,這份功夫絕非一流好手不能做到。
蘇探晴怎料到梅紅袖會如此,目中射出尊敬之色:“姑娘盛情,小弟銘記于心。”
梅紅袖低低一笑:“請鑒微意,願效驅馳。”轉頭朗聲道:“第三陣亦不用比了,我淡蓮谷全力支持俞少俠登上振武大會盟主之位!”對着四面一抱拳,轉身跳下高臺。
臺下先是寂靜了片刻,旋即發出轟然掌聲。淡蓮谷這一手漂亮至極,既賣個人情,又顯示了有足有一戰的實力。蘇探晴心頭雪亮,鐵湔或是拿住了柳淡蓮的把柄,所以才能令勃哈臺假扮淡蓮谷手下争奪盟主,又挑動柳淡蓮出手除去錢楚秀,但柳淡蓮重傷之下,淡蓮谷手下豈肯甘心為鐵湔所用,所以方有梅紅袖讓招之舉。
明鏡先生哈哈大笑:“想不到秦少俠竟是用如此方法令老夫賭輸了,不過能看到武林中有這等推賢禪位的雅事,老夫輸得心甘情願!”又對梅紅袖的離去背影深掬一躬:“淡蓮谷此舉必是日後江湖美談,如此大智大勇方是俠之正道,請受老夫一禮。”
群雄雖未見到比武奪魁的連臺好戲,但已被明鏡先生的話激起心頭的熱血豪情,有人忍不住放聲大叫道:“請俞少俠就位盟主……”頓時引起無數和應。俞千山出面争奪盟主本是蘇探晴定下的權宜之計,想不到事情發展至此,幾乎已成定局,當真令人始料不及。
鐵湔怎料到梅紅袖如此,眼看事态頓時急轉而下,縱是涵養再好亦按捺不住,翟然起身,一聲長嘯壓住全場吼叫,一字一句道:“鐵某領教秦少俠高招。”
蘇探晴終于等到了這一刻,目光鎖住鐵湔似是突然高大起來的身影,只冷冷地吐出了一個字:“請!”
鐵湔心中怒極,只想一掌将蘇探晴斃于掌下,也不多說場面話,昂然跨出一步。這一步看似并不費力,一晃身間卻已跨過雙方七八步寬的距離,提起右掌往蘇探晴當頭拍下。
明鏡先生臉露悸容:“鐵先生此步法縮地成寸,瞬息而至,應該是武林失傳已久的‘劃沙步’,而這一掌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力重如山,乃是少林絕學‘大須彌掌法’,這兩種絕學皆非朝夕可成,鐵先生如何可以……”他的話雖未說完,衆人都知道鐵湔這随随便便一出手便是旁人窮極一生亦難練成的兩種不世武學。想不到鐵湔聲名不著,竟是這等可怕的絕頂高手。
蘇探晴處變不亂,眼見鐵湔掌擊至頭頂三寸,方才腳下一滑,斜斜從鐵湔掌底躍出。鐵湔看似力道已然用老的一掌竟仍有變招餘地,微一擰身,右掌劃道弧線緊追蘇探晴後心;蘇探晴雖是背對鐵湔,卻似腦後生目般将他的一舉一動了然于胸,斜退開的身形驀然一頓,右腳尖點地,左足反踢,身體如一個陀螺般旋轉起來,恰好将鐵湔這一招化于無形。鐵湔輕喝一聲,左掌忽從右肘底反穿而出,拍向蘇探晴脅下,這一招出手極為隐蔽,蘇探晴身體旋轉重心不穩,眼看已是避無可避,剎那間蘇探晴右手忽然一沉,玉笛垂至腰側,笛尖朝外正對着鐵湔襲來的左掌,鐵湔若不收掌,便會将自己将掌心的勞宮大穴湊在玉笛上去,掌風縱能擊中蘇探晴,但勞宮要穴被刺,左手必廢……
鐵湔左掌堪堪碰到蘇探晴腰間衣衫,兀然收掌屈指一彈,使得竟是峨眉正宗“飛花指法”,這一指正彈在玉笛上,發出一記“叮咚”脆響。兩人一觸即分,各自退開幾步,暗暗調息化開對方的內勁。
這一下交手不過眨眼時光,其中變化卻難以用筆墨形容,鐵湔的出招縱然是迅若星火,蘇探晴的防禦亦是無懈可擊,只不過蘇探晴比鐵湔多退出四步,顯是內力比起對方稍遜一籌。鐵湔本可借此良機占得上風,但他畢竟是一代宗師,自重身份,剛才含忿出手實與偷襲無異,心氣稍平後已然恢複了高手的磊落風範,站穩身形,目光鎖住蘇探晴。
蘇探晴心神震驚,鐵湔出手渾若天成,倉促間發招亦不露半分破綻,若非他早對鐵湔的出手有所預防,只怕已然中掌。
鐵湔出手實是迅捷至極,蒼雪長老這才驚呼出聲:“鐵先生何故如此?”群雄本要跟着起哄,但被鐵湔淩厲的眼神在全場一逼,均覺心口一窒,諸般言語皆堵在喉頭講不出來。
鐵湔淡淡道:“老夫既然與明鏡先生訂下賭約,又豈能勝之不武?之所以要突然出手相試,無非只是盼明鏡先生能借此瞧出秦少俠的武功來歷。”也虧得他反應敏捷,剎那間竟想到這個天衣無縫的借口,倒顯得自己光明正大,不願取巧贏得賭約。
蒼雪長老一時語塞。林純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好不要臉,偷偷摸摸出手算什麽好漢?”
聽林純如此指責,鐵湔縱是早就練至喜怒不形于色的心境,臉上亦不由微微泛紅,故作鎮定道:“老夫剛才僅是試試秦少俠的應變能力,又豈會真的傷了他?”
林純啐道:“若是我二哥應變能力稍差傷在你手下,就順理成章了麽?”
鐵湔雖能言善辨,又怎可與林純這樣一個小姑娘做口齒之争,一笑轉頭問道:“明鏡先生從秦少俠的出手中可瞧出什麽名目麽?”
明鏡先生眼露沉思之色:“秦少俠這一招以靜制動,深得武學妙谛,雖以無鋒之玉笛迎敵,卻似暗含點刺之劍訣……咳,恕老夫眼拙,僅從此一招實未能看出是何門派。”
蘇探晴朗然一笑:“這一套以笛代劍的武功乃是晚輩自創,喚做‘一曲梅落吹裂雲’,還請明鏡先生指點。”
明鏡先生回想兩人過招的情景,喃喃道:“剛才秦少俠看似已陷絕路,卻能仗着絕妙身法從鐵先生的剛猛掌力中脫身而出,淋漓灑脫,臨機而動,似有種鳥翔天空魚游大海悠然自得的意境,卻不知這一招叫什麽名字?”
蘇探晴恭敬道:“晚輩自己起個名字喚做:‘萬裏蓬萊歸無路,一醉瑤臺風露輕’。”原來他自幼喜讀書,這套笛中藏劍又是他十分得意的自創武功,所以特地将四十九招的名稱皆以詩句聯成。不過剛才旋身發招僅是此招的前半式‘萬裏蓬萊歸無路’,後一式‘一醉瑤臺風露輕’本應趁勢追擊敵人,但與鐵湔硬碰一招後胸口血氣翻湧,竟無力使出後着,這原因卻是不便說出口了。
明鏡先生低聲念了幾遍,欣然大笑道:“此招姿态逍遙,秀拙相生,果有淺醉扶風之意,招式固然精妙,名字更有新意。只聽這一招的名目,已可見其不俗,秦少俠果是文武雙全啊。”他生性好文,所以那日聽蘇探晴論起諸葛武侯才會動容稱許,甘拜于地,蘇探晴連忙謙遜幾句。
鐵湔目光閃動,忽對蘇探晴道:“想不到秦少俠年紀輕輕,竟已能自創一派,實是難得可貴。老夫亦動了愛材之念,只怕誤傷了秦少俠,令這一套神妙武功失傳,不若就此罷手如何?”蘇探晴訝然想望,此舉大出他意料之外,不明白鐵湔打得什麽主意。
明鏡先生急道:“那我們的賭約如何作數?”
鐵湔一笑:“明鏡先生能瞧出秦少俠笛中暗藏劍招,已屬難得,老夫認輸便是,一月後便将六十四經堂中的諸卷秘籍交予明鏡先生!”江南四老與蒼雪長老聞言皆是一愣,自從百年前蒙古人将中原武林的六十四卷武學秘籍奪去後,雙方為之死傷無數,想不到鐵湔這麽随随便便就允諾交還,實是令人難以置信。
明鏡先生遲疑一下,沉吟道:“輸贏豈可這般兒戲,鐵先生不若再試幾招。”他生性磊落,雖知那六十四卷武學秘籍乃是中原武林必得之物,卻不願平空占此便宜。
鐵湔道:“既然如此,不如以十招為限,如果明鏡先生能在十招內認出秦少俠的門派,或是秦少俠能安然敵過老夫十招,賭約便算是老夫輸了。”他這番話自信滿滿,暗示蘇探晴絕非他十招之敵。衆人見鐵湔剛才一招之間信手使出劃沙步、大須彌掌、飛花指等各項武林絕學,也不知他還另有什麽神奇武功,口氣雖大也覺得理所當然。何況他如此泱然大度,亦令人心中佩服。
林純忍不住道:“就會胡吹大氣。”
鐵湔淡然道:“老夫是否胡吹大氣,總要試過才知。”
明鏡先生撫掌道:“此法最妙,既不傷和氣,又可令鐵先生與秦少俠一展身手。”群雄巴不得一睹兩人的上乘武功,亦是拍手叫好。
蘇探晴百思不解,剛才與鐵湔交手一招已略知對方虛實,自己雖是武功稍遜,但無論如何亦不會敵不過他十招,實是想不透他如此做法到底有何居心,莫非果真願意将六十四經堂的武功交還中原武林麽?此人心計深沉,行事蘊含深意,恐怕已不知不覺被他利用而不自知。不過事至此已勢成騎虎,揚眉一笑:“既然如此,晚輩便請教鐵先生的武功絕學。”
兩人相隔七步而立,運功待戰。一時全場都靜了下來,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的身上。
鐵湔凝立臺中,右手單掌提至胸前,中指上一枚黑色的鐵指環熠熠發光,全身衣衫無風自動,目光如劍般在蘇探晴身上游移不定;蘇探晴知道只要身形露出一處破綻,必會引來對方雷霆一擊,不敢擅動,靜待鐵湔發招。但覺鐵湔欲動不動間,似乎全身各處皆在他掌力籠罩之下,防禦得極為辛苦……在這一剎那,蘇探晴驀然明白了鐵湔訂下十招之約的意圖:鐵湔的武功雖比他高強,但要分出勝負亦在百招開外,鐵湔剛才揚言挑戰陳問風,俨然以天下有數的高手自居,若是面對蘇探晴這樣一個無名小卒亦要大費周折,于他名聲只會有損無益,而蘇探晴反是雖敗猶榮。所以鐵湔才寧可以招數限制,更何況按照一般人的心理,十招轉瞬即過,自然以防守為主,鐵湔便可趁機全力搶攻,武功可發揮最大的效力。想不到不過短短片刻間,他便能及時審時度勢,訂下最佳應對計劃,确是可怕的強敵!
蘇探晴知道若等鐵湔氣勢漲至頂峰,能否接下他全力使出的十招已屬未知之數。靈機一動,輕移腳步,圍着鐵湔緩緩繞起圈子來。一面避開他正面鋒芒,一面将身體的機能調至最佳。鐵湔不為所動,反而閉上雙目僅以耳力分辨蘇探晴的位置。
臺下有人叫道:“奇怪,為何鐵先生還沒有發招,而秦少俠反倒主動出擊了?”
明鏡先生眼力高明,長嘆一聲道:“鐵先生雖看似不動,主動權卻在他手中。起初秦少俠防禦無懈可擊,卻被鐵先生強大氣勢所迫,不得不先行變化。而等到秦少俠體內真氣澎湃欲出時,便是鐵先生出招之際了。想不到鐵先生的武功竟已練至‘駁勢’之地步,老夫平生所見的人物中,僅有解刀陳問風陳大俠、劍聖曲臨流等寥寥幾人能達到這般境界!”衆人聽明鏡先生對鐵湔的武功如此推重,皆是啞然。
明鏡先生說得不錯,鐵湔訂下的戰略極為高明,先以強大的壓力迫蘇探晴放棄守式,自己則以逸待勞,似蘇探晴這般運氣疾走不能持久,必要尋機主動出手,不然真氣無可渲洩,反會傷及自身。而蘇探晴一旦出手,身形上必會露出破綻,那時鐵湔便可後發制人。
蘇探晴越轉越快,體內真氣流轉貫通,忽輕喝一聲,玉笛橫刺。但奇怪的是,這一笛攻至鐵湔身前時,卻驀然放緩,停留在力道将發未發、笛勢欲斷未斷之際,出手目标竟是鐵湔身前五尺空處。
鐵湔臉上露出一絲驚訝之色,這一招看似無用,但勢必不能對其無動于衷,氣機交纏下,自然感應到蘇探晴出招之際左肩露出了破綻,同一時刻伸掌擊出。
蘇探晴掌中玉笛突然斜挑而起,刺向鐵湔肘間“曲池穴”,這一式靈動至極,就似之前從不曾發出一記空擊的虛招。鐵湔手掌迎空一抓,欲将玉笛抓住;蘇探晴收笛于唇邊,鼓勁一吹,一道氣箭由笛孔射出襲向鐵湔雙目,鐵湔識得厲害,只得橫掌遮目,蘇探晴腳下不停,雙方身形一錯而過。蘇探晴仍是圍着鐵湔轉圈子,鐵湔卻是面色凝重,十指互捏訣法,再不複初時的逍遙之态。
明鏡先生眼中一亮,大叫一聲:“好!秦少俠這一招虛實相間,變化自然毫無煙火之氣,有種自由寫意、不沾塵埃的超脫意味,看似無用的虛招,卻令鐵先生的殺招提前引發,将起手時的劣勢一舉扳平,卻不知這一招有什麽名目?”
蘇探晴道:“這一招叫做‘月淡梨花清弄影,長笛倚樓誰共聽’。”此招的訣竅并非倚樓吹笛潇灑,而在于梨花映月影的飄渺無方,動靜相間。群雄雖大多不懂詩律,但回思那份意境,亦覺心懷悠然。
鐵湔看到蘇探晴這天外奇想般的一招,再不敢小視他,口中喃喃念訣,左手握拳,右手姆指、食指捏成環形,中指、無名指、小指骈如利劍,發出三道指風分別刺向蘇探晴雙目與喉頭,及至蘇探晴身前,五指又齊彈而出,箕張成爪,手掌仿佛驀然漲大了一倍,拍出漫天爪影。一般人不悉其中奧妙,一些武學行家已是聳然動容,此乃是吐蕃黃教秘宗“大手印”功夫,不但掌法變幻多端,掌中還蘊有毒力,中者立時癱瘓難動,也不知鐵湔從何習來。他的各種奇招秘式層出不窮,令人見之心驚。
蘇探晴卻是眼望空曠之處,對鐵湔的來招視若不見,右手玉笛平掠胸前擋住鐵湔的掌力,左手抹容般從面門上拂下,正好将鐵湔的幾記指風化解,餘式未消,斜揮向鐵湔脅下。這一式名為:“長倚昭華朱顏改,知音敲盡曲離亭”,在諸人眼中,就仿佛是一位濁世紅塵中的佳公子,獨步在漫天黃葉飛舞的秋日中,回想昔日繁華光景,縱歌長吟,充滿了一份蕭索寥落的意味。
鐵湔足踩七星步法,袖袍如刀拂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