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送別女神有點寒
送別女神有點寒
夜幕四合,五皇子永澹和殿閣大學士田立義一先一後從東暖閣退了出來。
裏面,景隆帝還在留太子與林如海說話。
剛走出東暖閣門外太監的視線,五皇子永澹就放慢了腳步,等田立義跟上來,笑道:“舅舅诓得我好苦。”
田立義挺着微凸的小腹,嘆氣道:“殿下何出此言?”
五皇子永澹冷笑道:“當日是你與我約定,舉薦我岳父李尚道為兩淮巡鹽禦史;今日也是你反複無常,誇小十七那師傅是個佳才——舅舅倒是左右逢源,深谙為官之道。”
田立義身居高位,又是權貴,平日裏連太子同他說話都是客氣有禮,此刻吃了五皇子這個小輩的一頓排揎,心裏怫然不悅。他面上絲毫不顯,哈哈一笑,徐徐道:“這卻是殿下你誤會我了……”
論血緣,其實田立義與太子也是一般的舅甥。只是太子永湛是落地即封東宮,自幼喪母,深得景隆帝愛重。可以說太子從小到大,事無巨細,全都要彙報給景隆帝。景隆帝對太子的保護與教育是全方位的,這也很大程度上弱化了太子與母族的關系。
更何況,太子乃是國之儲君,如今皇上春秋鼎盛,田立義若要與太子來往,其中諸多忌諱。而且随着景隆帝年紀漸老,帝王的心思愈加不可捉摸。田立義這幾年,越發感覺需要皇帝身邊人的助力——現成的,就是宮裏德貴妃,他的妹妹。
太子雖尊貴,沒了親娘,那于田立義而言,親近太子帶來的危害遠大于疏遠。
況且東宮那邊,也絲毫沒有要與他呼應的意思。
每年田立義給東宮和德貴妃處送的節禮價值都是相差無幾的,這回禮卻大為不同。太子那邊的回禮只是按制來的,德貴妃處卻是豐厚許多——想要與他交好的意願是強烈的。
互為依持這種事情,也要兩廂情願才來得美滿。
田立義偏幫五皇子永澹,倒不是出于情感上的偏心,而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
此刻面對五皇子永澹的诘問,田立義笑着解釋道:“十七殿下不過是孩童戲語,皇上聽了卻立刻就傳召了那林如海——果真是十七皇子深得皇上喜愛的緣故?”
五皇子永澹臉色陰沉,他父皇向來是個偏心的,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你若這麽看,就把皇上想的太簡單了。”田立義雖然向來說話留三分,這會兒卻跟永澹掰扯明白了,“那林如海,祖上襲了五代的列侯,他父親原也是皇上信重的人物——他自己又争氣,正正經經的探花出身,娶的也是公侯府裏出來的小姐,況且年輕,不過三十餘歲,正是幹練的時候。你想想看,滿朝文武裏,似林如海這樣堪用的官員,能有多少個?”
五皇子永澹沉默不語。
田立義慢悠悠道:“這林如海原本就是簡在帝心的人。十七殿下那點孩童戲語,不過是個引子。便是沒有這個引子,那林如海便如藏在布口袋裏的錐子,遲早也會冒出來的。”他是老狐貍了,聽景隆帝的話音,就知道此事已定,再多說什麽也是于事無補的。
“可若是沒有小十七那個引子,這姓林的也未必就能這麽剛好得搶了咱們碗裏的食兒。”五皇子永澹惋惜道:“兩淮巡鹽禦史,半個鹽政都在這上面,這一朝錯過,不時何時才有這樣好的機會了……”父皇是指望不上的,有好的都是留給太子那幾個人。
“殿下急什麽。”田立義笑起來,“兩淮能養出李福臣這樣的巨貪,豈是一人一時的緣故。裏面盤根錯節,只怕整個地方都刮着貪腐之風。林如海單槍匹馬而去,能不能‘出淤泥而不染’還難說。”
五皇子永澹有點欽佩地看了田立義一眼,心道,這舅舅殿堂之上為官三十載,同僚不知倒下過幾批,唯有他屹立不倒,果真刁鑽了得。
想着,永澹也微笑起來,“還是舅舅想得周全。況且這巡鹽禦史,一年一換,且看他爬高……等他力有不逮,被父皇給撤下來,自然就知道摔得痛了!”
田立義不喜他心思太過幽微,卻只是拍拍他肩膀,笑道:“殿下果真是孺子可教,厲害,厲害啊。”
兩人各懷心思,卻都微笑着,又恢複成一前一後的模式,出宮回府去了。
沒幾日,朝廷委派林如海為兩淮巡鹽禦史的旨意就發下來。
永嗔問準了林如海舉家離京的日子,卻是在“小寒”後一日。
“先生,這從京城到姑蘇,萬裏迢迢,你這年都要在路上過了。”永嗔一想到黛玉女神要去萬裏之外,就覺得莫名不爽,“不如過完節再走?”
林如海無奈道:“殿下,這朝廷選定的赴任日期,哪裏是能改動的。”
永嗔瞪起眼睛,雖還是個小豆丁,卻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氣,“沒試過怎麽知道不能改動?”
林如海見這他大有挽起袖子就去找皇上改聖旨的樣子,忙道:“這次升遷乃是皇上給的大恩典,路途遙遠些,臣也是甘之如饴的。”
永嗔暗道:我當然知道你是甘之如饴啊,但我可不是啊!
林如海見他臉色郁郁,以為他不舍師生之情,不禁心中感動,難得放下身份之別,溫聲道:“臣與殿下有此一年師生之誼,已是極大的緣分。臣去後,但望殿下潛心向學、志高弘毅。所謂‘黑發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永嗔一聽他又來勸學,立時一個頭兩個大。他倒明白林如海這番話完全處于一片善意,蓋因林如海本人在科舉上得了極大的好處。到了景隆帝這時候,開國那批以軍功起家的權貴們,都紛紛走在“轉型”的道路上了,從武功轉文治。
林如海本人屬于成功轉型,走上康莊大路的;像賈府那種,就屬于後繼無人,子孫不肖只能日漸落敗的。
只是永嗔乃是皇子,對于讀書倒沒什麽迫切的需求,他自己喜歡讀的書本那就看起來,所謂“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嘛。然而景隆帝哪裏會跟兒子們在讀書這件事上講什麽興趣,不管多麽枯燥無聊的古文,一概要他熟讀背誦。
永嗔笑道:“先生走那一日,我要去送行。”把關于讀書的話題給岔開了。
林如海自然不會拒絕。
可是永嗔萬萬沒想到,回怡春宮跟母妃一說,竟然不許他小寒後一日出宮給林家送行。
“母妃,好母妃,親母妃……”永嗔搖着淑妃的手臂。
淑妃笑着點點他額頭,道:“你便是喊出天仙來,也是不行。”
服侍淑妃的蔡姑姑在一旁道:“太後娘娘回宮,就在小寒後一日。到時候阖宮上下都要等着迎接的——殿下這次可真不能出宮了。”
“皇奶奶要回來?”永嗔一愣。
“是呀。”淑妃眉心輕輕皺起來,臉上透出淡淡的愁容,“這下母妃可不敢放你出去。”
永嗔又豈是會輕易放棄的人——尤其是在見黛玉女神這種事情上,決不妥協!
他直接找到景隆帝跟前兒去,陳明情由,“父皇,尊師重教——這還是您教兒子的呢。林師傅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了,兒子不送一送,心裏難安啊。”
景隆帝從厚厚的奏折堆裏擡了擡頭,從眼皮底下看了看他,聲音平直道:“別白費勁了。太後回宮,朕都要去親迎的。你給朕老老實實的,別驚着太後。”
永嗔眼珠一轉,他本來也沒期待景隆帝答應,聞言立馬笑嘻嘻湊上來,“那父皇準兒子提早一日,去林府一趟呗——既算是給林師傅送行了,又不耽擱迎接皇奶奶。”
景隆帝“嘶”了一聲,擱下朱筆,打量了他兩眼,咬着牙道:“你說你賊成這樣,是随誰?”
永嗔笑嘻嘻道:“龍生龍,鳳生鳳,父皇聰明睿智,兒子自然就賊了點……”
“滾吧。”景隆帝纏不過他,揮手趕人。
永嗔知道這就算同意了,他喜滋滋謝了恩,笑眯眯往外走。
“等等……”景隆帝忽然又看過來,狐疑地瞅着他,問道:“你林師傅家藏了什麽寶貝,招得你三天兩頭要往那府上去?”
永嗔不慌不忙,“林師傅家藏書萬卷,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景隆帝立馬後悔叫住了他,笑罵道:“快滾快滾。”
待到小寒這一日,永嗔便出宮又往林府而去,這是他第二次來林府了。
除了淑妃幫他備下的禮物,永嗔自己只搗騰出一個銀镯子來。
“這镯子也沒什麽稀奇的,是我小時候戴着的,保佑我沒病沒災長到這麽大了。我如今大了,用不到;就想把這福氣分給妹妹……”永嗔把那紅絹布打開,露出裏面一枚寬銀镯來,樣式古樸,刻着些保佑幼童平安的符文;論起來,倒并不貴,只是這份心意難得。
賈敏看了一眼夫君,笑道:“這如何使得。”
夫婦二人還要推辭,永嗔已經走到安睡在搖籃裏的黛玉身旁,把那寬銀镯給她套在左手腕上了。
“略大了些……”永嗔端詳着,又自己笑起來,“待妹妹再長兩歲,就戴着剛好了。”
他低頭見黛玉睡得香甜,鼻息勻淨,想道:等她大了,多半不會記得我給她戴過镯子。
不知為何,永嗔竟覺心中一酸。
永嗔走後,賈敏忙命人将那如今還略大的寬銀镯妥善收好,夜裏與林如海私話笑言,“看十七殿下的模樣,倒似真想有個妹妹……”
林如海“嗯”了一聲,半響慢慢道:“十七殿下想要妹妹,那也是出自宮裏。他年紀小,想一出是一出,咱們做臣民的,卻萬萬不能當真……”
卻說永嗔出了林府,見天色已晚,不敢耽擱,徑直回宮。
他才進宮門,就見一個面生的太監在宮門內等着。
“奴才趙德喜給十七皇子請安。十七殿下,您可回來了——太後娘娘在慈寧宮等着呢。”
永嗔一愣,“不是說皇奶奶明兒才回來麽?”
趙德喜垂着眼睛,微微一笑,“就是說呢,事兒有趕巧——殿下,您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