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重新開始
二十八
許傑拿着許夫人給他的那筆錢,去了D市。那是直轄市,機會多,謝家有遠親在那邊,不至于舉目無親。許傑兩年時間裏換了好幾份工作。他在電視臺打過下手,編導在前面走,他在後面扛攝像機,腳上走出泡來;也在一家旅游雜志做過文案策劃,絞盡腦汁寫了些誇大失實的廣告和空洞無物的建議書;又在市場管理處實習,跟着人家去查□□碟片,圍堵店主。有一次來到一家歌廳,查歌曲有無違禁。老板慌不疊地口稱“領導”,恭敬地迎入大包間。茶水、酒水、小吃,全體免費,還一人塞了一包煙。許傑留意另一個實習生,看他把煙交給領導,許傑也如法炮制。四個人打了一下午的牌,吃飽喝足,打道回府,領導還說:“是怕你們年輕人太辛苦,不習慣,所以找個涼快地方歇歇。回去不要多嘴。”副職領導也說:“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工作。要接觸才能了解。”那實習生趕着稱是,笑說:“對的,了解了才能有針對性地執法。”許傑不無鄙夷,同時也佩服他應變之快,應答之巧。
就是從這一次開始,許傑決定不再動搖,認準了事業單位努力。公務員他自知夠不着,事業編制也難,但是他才華出衆,名牌大學學歷,又有謝家的老親輾轉托人,上下打點,三番四次,幾下裏夾攻,終于給他攻下了一座堡壘——D市亭湖區文學院。這單位說大不大,也有四五十號人。D市是直轄市,它一個區就是地級市的待遇,因此新單位的級別并不低。
正式上班一個月,新鮮感褪盡,他發現一把手唐院長所謂“複合型人才”是指“萬金油”打雜兒的。什麽主持詞、短劇、小戲、說明文字、領導講話,樣樣要寫,一時倒跟得很吃力。他減壓的方法是到居所附近的風景帶散步。那是一條長長的河堤,許多竹子作為點綴,涼亭、長椅平添雅趣。在北方,這一類的景致實在稀缺。
他和合租房子的室友戚棋在岸上漫步。落日熔金,水面上、竹葉上都程度不同地反照出柔紅的光。這是一天裏最放松的時刻,戚棋則是他在新環境裏最能放松的朋友。
戚棋笑問許傑:“怎麽不聽見你叫苦了?”許傑笑了笑說:“麻木了。”戚棋笑道:“換個角度說就是适應了。”許傑說:“你說得對,适應和麻木,可能本來就是一回事。”
他們從一條小徑走到河心小島的竹涼亭裏。亭分兩層,爬到上層,登高望遠,沒有崇山峻嶺,只有高樓大廈;淡淡飄動的不是晚煙,而是灰塵和尾氣。許傑不知怎麽,有點看怔住了,恍恍惚惚的,奇怪怎麽到了這裏。S市的大學生活好像還是眼面前的事。那些事,那些人,崔俊、江雪凝、孟婷……
他心裏一陣銳痛,連忙岔開神思說:“希望單位再招一個搞文字的過來,幫我分擔分擔。”戚棋說:“你傻呀,競争對手來了你壓力就大了。”許傑在亭子扶欄上臨風虛坐,搖搖晃晃,身下就是深綠色的渾水。他說:“也是。以前我看過王蒙一個微型小說,說長跑比賽,發令槍一響,沒一個人往前跑。有的抱住別人的腿,有的抱住人家的腰,有的使絆子,有的掐脖子,十八般武藝無奇不有。”戚棋哈哈大笑:“精彩!這就是我們的國情。”許傑笑着說:“是的。我們這兒沒有良性競争這一說,只要不讓別人贏,就等于自己贏了。”戚棋說:“你單位也這樣嗎?”許傑說:“有所不同。我們那是搞政治的文化人,兼二者之長,不僅手狠,而且巧妙;不僅心黑,而且優雅。”戚棋聳聳肩說:“說得我渾身發冷!”許傑看着遠處說:“發瘋的日子也會有的。”
第二天,許傑一早趕到單位。唐院長、導演、範老師卻比他還早。唐院長的臉立刻拉了下來說:“幸虧鑰匙在範老師那邊,年紀輕輕這麽懶,叫大家等你!”許傑僵得下不了臺,過了片刻才笑道:“才七點多鐘啊,不知道各位老師這麽早。”他心中暗想:“你們老了,睡不着,就也不讓我睡!”
導演姓熊,是D市著名的獲獎專業戶,凡經他□□出來的小戲,至少也是銀獎。因為金銀獎杯光燦燦,他随便一站也像是屹立,有種巍然之感。人倒是随和,卻是居高臨下的随和,是國王讓平民吻手時的和藹。許傑生性敏感,愛憎強烈,這些年雖經歷坎坷,喜怒還未能完全地不形于色。對唐院長的領導範兒和熊導的大腕範兒,他竭力掩飾着內心的反感。範老師是單位裏搞表演的老同志,國家二級演員,自嘲“好在不是三級,以前人家以為我拍三級片的。”是個不肯得罪任何人的人物。只有女演員于茜是許傑較有好感的,能說會道,卻能處處存好心,體諒人,擅于不着痕跡地為弱勢的一方解圍,此刻她便笑道:“快開始排戲吧,劇務都來了。”唐院長才稍稍松下繃緊的面皮說:“許傑去燒壺水來。”于茜比許傑大三四歲,有心關照一下這個成天忙進忙出的小老弟,因而笑道:“他将來也要做編劇吧,讓他在現場多跟跟,多看看吧。”唐院長卻說:“年輕人要鍛煉,從低做起。”于茜是外請的演員,不好再說。許傑笑笑,拿着茶挑子接水去了。
當天小戲的道具運過來了,是一個長長的竹籬笆,籬笆上紛紛披下青綠的塑料葉子。臺上熊導在說戲,于茜、範老師邊聽邊走臺位,唐院長做幻燈字幕。許傑在排練場的後排,遙遙望着燈光下的道具,想着田明輝家的竹籬青藤。音響效果起來了,雞叫聲,夏夜的蟲叫,蛙鳴。更像了,像多年前的那天晚上。
唐院長搞地方戲出身,至今打得一手好鑼鼓,對音效、幻燈熟極而流。他原想許傑年近三十,閱歷應該豐富,工作應該很快上手。事實卻令他失望。更何況,他在劇團裏耳濡目染,講究論資排輩,對前輩如範老師特別關照,對後輩就當小學徒那麽使喚,做死了也是該的。許傑卻不認這個賬,深信人人平等,對領導、老師們客氣尊敬就夠了,無需低人一等。他雖然裝作若無其事,畢竟不能不流露一二。唐院長不免又增三分不滿。
許傑打着呵欠陪在那裏,燒水,訂盒飯,扔飯盒,再燒水,臨了還要把竹籬笆吃力地拖到負一樓的貯藏室。竹籬笆看着輕,實則長大沉重,又是剛刷的新漆,雙手粘上了,半天洗不掉。貯藏室裏沒燈,他用手機照着下去,一跤幾乎跌死。饒是如此,唐院長還嫌他動作不利索,又叫他連夜把劇本再改一稿,吸收熊導的最新意見。許傑只得笑着答應。
戚棋在隔壁鼾聲如雷,許傑在桌邊挑燈夜戰。熊導的意見層出不窮,有些固然精辟,有些卻好比印度人的自大,毫無道理。可是也只能聽着,直弄到兩點多鐘才整理出來。
他把新本子傳給唐院長,請半天假,前一天累狠了,發燒。唐院長說:“撐一撐就過去了。”那意思還是得去。許傑忍着身上的乍寒還熱,跑到藥房買藥,帶到單位去吃。藥很苦,微辛,咽不下去也得咽,就像他如今的生活。
許傑在排練場裏安頓好了,再去收發報紙。于茜趁唐院長不在,笑向熊導和範老師說:“怎麽許傑像個廉價勞動力似的?”熊導一笑。範老師老氣橫秋地說:“閑坐莫論他人是非。丫頭啊,你專心排你的戲吧。”于茜索性以小賣小,笑嘻嘻地說:“喲喲喲,您還有好幾年才退休吧,說得跟七老八十一樣。我們倆往臺上一站,知道的說是兩代人,不知道的以為是兄妹倆。”範老師又笑又嘆氣,表示他不能相信而很願意相信。熊導在一邊捧着随身帶的大茶杯,笑道:“于茜這張嘴溜得很,小戲能演,短劇也能嘗試嘗試。”于茜笑着說:“沒有好本子啊。這回這個戲他們單位還是花錢買的人家的版權。依我說,叫許傑寫一個,未必比人家差。你們可以跟唐院建議嘛。”熊導笑道:“人家的家事,你操什麽心,頂多範老師引薦引薦。”範老師忙說:“我不管那些事,領導交待了,我們老老小小跟着做就行了。”于茜笑着掠掠頭發,在臺上打了個圓場,一個戲劇亮相,說:“您是老資格,既得利益者。唐院長重視老專家,瞧不起年輕人,您當然說這個話了。幾十年稀泥和下來,功力爐火純青,趕明兒九十歲、一百歲就成了太極張三豐了。”她一口氣地說下來,語音光潤,吐詞清晰,大珠小珠落玉盤,說得範老師作勢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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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導“啪”地打開一把折扇,潇灑地扇了兩扇說:“這空調簡直不行。”範老師剛要接話,于茜搶着說:“回頭讓許傑找人來修。範老師,您是想說這句不是?”話音才落,唐院長進來了,問“修什麽”。于茜笑笑沒吭聲。熊導是客人,不便抱怨。範老師說:“空調不制冷。”唐院長說:“許傑呢?讓他找……”于茜笑接:“找誰呀?去發報紙了,小夥子忙得團團轉,又在發高燒。”唐院長看看她,只得罷了,打電話讓另一個人去找人。
許傑這時大致把各科室的報紙、雜志都發完了,最後一份“參考消息”是祁院長的。祁院長是名義上的副院長,二把手,因與唐院長不和,被投閑置散,連辦公室也在采光不好的小間。許傑每天分發那麽多報紙,事先會想好一條路線圖,以求少走幾步路,這圖不管如何設計,祁院長都是“終點”——位置實在太偏了。
他敲了敲門,祁院長說“進來”。他把《參考》遞過去,微笑道:“您的報紙。”祁院長謙和地說:“謝謝。”這兩個字,唐院長是從來不對下屬說的。
祁院長和搞戲劇曲藝的唐院長行當不同。假如祁院長是戲曲裏的“生”,唐院長就是“淨”;祁院長儒雅斯文,唐院長雷厲風行。唐院長說話做事都是“黃鐘大呂”般的氣魄。可是許傑一向就認為有氣魄不見得有本事,竟也許只是獨斷專行的別稱。越是高高在上的人,他越自信能一眼看穿對方的虛弱。
這會兒他自己就很虛弱,臉色潮紅,雙目帶赤,呼吸也不勻淨。祁院長說:“小許生病了?”簡單的問候卻讓許傑胸口一酸,他說:“有點發熱。”祁院長把《參考消息》鋪平,壓一壓,說:“那不回去歇着?”許傑笑了一笑。祁院長明白他笑裏的內容,說:“老唐人是好人,就是太追求效率,忙起來就不大……細心。”
許傑突然決定賭一把。他說:“是的,要是跟祁院您幹活兒一定愉快得多!”他以一種直率的負氣的口吻說出這句話來,似乎是一時口沒遮攔。祁院長笑笑。許傑說:“您要是沒什麽事,我先出去了。”他走到門口,祁院長說:“複印材料是你在做吧?”許傑明明聽懂了,卻裝傻道:“是的,那些曲譜一複幾百張,聞到墨粉的味道就想嘔。”祁院長說:“你是我們引進的專業人才,怎麽天天做這些瑣事。對了,上級來文,你都要複了存檔是不是?”許傑說:“哎。還有領導的述職報告、年終總結也是我打印。”祁院長“哦”了一聲,随意地說:“下回方便的話,都多複一份我看看。”許傑說:“好的。”
現在許傑看出祁院長注意自己不是一天兩天了,也看出祁院長是不甘寂寞的,自己手上的“雜事”正可以助他一臂,讓他第一時間看到內部材料、有關文件以及唐院長的自我評價,及時掌握動向。能做的還有很多,能說的卻不太多,他們也就歸于無言。
過了幾天,祁院長就給許傑提供了一個房源,說長期租房子不是個事。房價眼看着只漲不跌,區別只是漲得快和漲得慢而已。許傑知道祁院長的關心是有代價的,但是他不抵觸。既然是利益共同體,有事就該互相幫助,即使這幫助目的不純,客觀上仍然是幫助。他想這一點,祁院長實在要比唐院長“上路子”。
戚棋陪他看了一次房子,三室一廳的二手房,房主急于脫手,又有祁院長的面子,價錢還可以再商議。買房是人生大事,許傑自然要同他母親說的。許夫人在小長假時請了楊倩的母親過來探看,楊倩、田明輝也來了,趁空與許傑一聚。李漓懷孕了,就沒有同來。
新房子裏的東西早搬空了,只留了一張雙人床,一個書櫥。許傑帶許夫人四處查看,楊倩的母親便說:“三個房間全朝陽,客廳又大又敞亮,這樣的戶型結構也就是十年前有,現在哪兒找去?”許夫人點頭說:“雙陽臺也是個優點,曬被子的鋼筋架也現成。”楊倩的母親說:“我勸你趕緊拿下來,過了這村沒那店。小傑你看呢?”
四人都朝他看。許傑說:“很好,很滿意。”楊倩“哧”地一笑:“将來在這房子裏接新娘子,你再這麽說吧。”許傑笑了。田明輝也笑說:“有動靜沒有?”許傑說:“這個……真沒有。”衆人都笑。許夫人和楊倩母女去廚房試熱水器,試煤氣,試插座,這裏許傑就問大家的近況。房子裏沒椅子,兩人站在客廳的窗戶邊并肩而談。
田明輝說:“鐘雨城提了一級,跟我平級了。秦局退休你是知道的。餘局是正局長了。”許傑“嗯”了一聲說:“餘局倒揀了個現成便宜。”田明輝說:“餘局原來是辦公室主任,能當上副局長,是你爸的功勞,他這個人還算知恩圖報,有次喝醉了跟我說,對不起你爸,沒盡上力。”許傑說:“哦?他想報恩還是有機會的。史豔紅也做了副局長吧?”田明輝說是。許傑說:“她當財務科長的時候,我爸栽在她手裏,秦局的頭號功臣,能不提拔提拔嗎?”田明輝笑了笑說:“聽說很多人反對,秦局堅持,她才上了位。”許傑說:“餘正史副,只要餘局有心找她的岔子,史豔紅的日子就不會好過。”田明輝說:“你是讓我去當說客?”
許傑笑道:“好家夥,真聰明。我就是想讓你和鐘雨城去影響餘局,讓他打壓史豔紅。”田明輝說:“鐘雨城什麽立場,我不太有把握。”許傑說:“這有什麽,我給他打過電話聊過Q,說了很多以前的事。我們仨是當年一塊拖地、沖廁所的交情,誰值日另兩個人就來幫忙的,你還記得嗎?”田明輝有些感慨,說:“記得。”許傑說:“鐘雨城也記得。我猜你擔心鄭羽的為人,不過這事兒鐘雨城從頭至尾就沒準備讓鄭羽知道。”田明輝笑了:“這也好,更保險。”許傑笑道:“你和鐘雨城是技術骨幹,又是三十來歲的少壯派,正受器重;一把手餘局又想回報我爸爸,這不是一拍即合嗎?如果整倒史豔紅,空出一個副局長的名額,你和鐘雨城都有更上層樓的可能了。”田明輝笑道:“讓他上吧,我不是當大領導的命。”許傑笑笑說:“游說餘局,得到支持,給史豔紅添堵,只是一個方面。如果你能想辦法查一查史豔紅的賬,讓她摔在我爸曾經摔倒的坎兒上,那就太完美了!”
他渾身迸發出那樣強烈的痛恨,叫田明輝忍不住有些不安。他想這十多年裏,變化最大的不是鐘雨城,不是鄭羽,不是自己,不是呂瀚洋,而是許傑,他一直在乎、照顧、當小孩子的人。
許夫人回家後三天一催,五天一問,許傑只得緊鑼密鼓地辦手續,拿房産證、土地證,又和戚棋大包小包地往返三趟,把家搬了過來。
遷入新居的第一個晚上,一人獨處,十分不慣。在老家是有六個家庭成員;在學校是有三個室友;租房子也有戚棋說說話,聊聊天。這晚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小區裏又以年老的人居多,四周清寂得奇怪。熟悉的家具在不熟悉的環境裏,也顯得有些陌生。他沖了澡,看電視,心神全不在屏幕上。電腦移機是要盡快辦的,而更主要的是給房子找一個女主人,長相平平、會過日子就夠了。其他的,經過孟婷的事,他自暴自棄地覺得全不重要。
他露了口風,同事間就有幫他留心的。祁院長介紹過兩個,範老師介紹過一個,連于茜不是他們單位的,也給牽線搭橋撮合過。按說他的要求并不高,自身條件也不錯,卻就沒有成功。終于戚棋一個朋友的表妹進入了他的視野,一看就是本本分分的樣子,名叫慧芬。許傑請她吃了頓飯,看過兩回電影,她從不推托,每次把發型、穿着修飾得很好。話少,但不笨。許傑有次約她到公園,兩人劃了會兒船,散了會兒步,在一段古色古香的小石橋邊請游人拍了張合照。他把照片沖出來,放到影集裏,仔細端詳。身高合拍,他的手臂輕輕搭在她肩頭,她只是淺笑。他想:“就是她了吧。”
他一頁頁将影集從頭翻過,兒時的,少年的,“新區開發管理局”的,大學的,與戚棋的,與慧芬的——公園的合照,結婚時賓客敬酒的場景,新婚燕爾的自拍,以後就很少雙人照,有他就沒有她,有她就缺了他。似水流年在手指下逝去,那麽多年幾分鐘就看完了。
他合上相冊,向房外掃地的慧芬瞧了一眼。兩年多了,無可否認她是很勤勞,家務事基本上不要他插手。可惜她的性子不像戀愛時表現出來的那樣文靜。當她為了他彈煙灰或丢襪子的瑣事滔滔地數落、争辯、哭鬧時,他就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大概人戀愛時都會下意識地掩飾自身的缺點吧?最叫他不能容忍的是她的文藝腔。她看過些書,是“輕度知識分子”,自我代入得厲害。她說話、行動甚至吵架時,永遠帶着一種表演的作派,比如,他聲音一高,她就作萬念俱灰狀,一消失就是三四天,留書一封說:“我已徹底寒心,忍耐亦至極限。盼你另覓良配,別娶佳人,我會一生祝福你的。妻 慧芬”有時寫的是另一套:“原諒我的一時沖動,說了不應說的言語。我多少次流淚問自己,為什麽要這麽任性,傷害了你也傷害了我自己。你需記着,我是世上唯一真愛你的人。”她這一連串的莎士比亞加“紅樓夢”的疲勞轟炸,讓許傑比沒結婚前還要疲憊。
心累是一回事,生活有人照料,飯局應酬增加,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發胖了。外甥像舅,他還開始出現謝頂的征兆,使他外形上仿佛一下子進入了中年。唯有熟悉他的人,從他清朗的語音、明亮的眼神、偶爾流露的純真上能辨識他的真實年齡。
許傑把影集收好,慧芬掃地掃過來說:“老太爺,擡擡腳。”她在桌下掏了兩掃帚,指着兩團毛線團大小的灰塵:“看看,我不弄就沒人弄,再過幾天趕上燒餅大了。” 許傑原嫌她絮絮叨叨,這時倒笑了起來說:“看不出來,你還有點想象力。”慧芬繼續掃着地說:“你看不出來的事多着呢!”許傑說:“是嗎?我倒有點懷疑。”慧芬說:“你成日家寫那些大戲小戲,我天天翻你的戲本子,也學了幾招,你沒看出來吧?”許傑拉開抽屜把影集塞進去說:“說兩句聽聽。”慧芬說:“我作了幾句形容你的唱詞:‘眼睛小得像一條線,大男人偏長着瓜子臉;一說他壞話嘴一歪,一誇他才子笑得甜。’”許傑笑了,說:“我明明是大眼睛,方下巴,一說壞話嘴一歪的好像是你吧?”慧芬抹抹頭上的汗水、灰塵笑道:“為了押韻嘛!”許傑撕一張面巾紙讓她擦汗說:“為了押韻就歪曲事實,這叫以詞害意。有個笑話你聽過沒有?有人寫了詩獻給考官,有兩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考官說‘你太慘了’,那人說‘其實我沒有兄弟,只是為了對仗工整’。”慧芬把揉過臉的面紙一扔笑道:“去你的,損人不帶髒字。我還有幾句呢你聽不聽?”許傑難得今天和她相談甚歡,便說:“接着說。”慧芬放下掃地把子,伸伸懶腰說:“下面幾句要快速地唱,一氣呵成:‘這許傑,半夜三更不睡覺,挂在網上把電耗;房門壞了也不修,修了又壞也拉倒;水龍頭,上了鏽,轉來轉去脫了臼;這邊燒水那邊忘,等他發現插座已壞掉啊啊啊啊!’”
許傑笑指她說:“你是趁機發洩對我的不滿啊?”慧芬笑道:“這次不是以詞害意了吧?沒有歪曲事實了吧?要不然怎麽會獲得一個‘老太爺’的雅號呢?”許傑笑着,內心略覺歉疚,和慧芬一起,他難有激情,也較少盡到一家之主的責任。不像以前和孟婷設想着将來時,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幫她做好一切,不讓她費一點點神,受一點點傷。
慧芬拿着掃帚、簸箕出房去了,一邊說:“想起了舊情人呀?失魂落魄的。”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不幸而言中,吓了許傑一跳。他想怪不得說女人的第六感最靈。他聽着她燙碗、洗砧板的聲音,想以後要對她好一些,盡量忽視她的缺點。人無完人,怎麽說也是要過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