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分崩離析 (1)
二十七
“今晚是屬于我們三個人的。”
楊倩鄭重宣布後就關了“大哥大”,還強行關掉了許傑、李漓的。許傑說:“你真是不減當年哪!”楊倩故意說:“你是指我的容貌嗎?”許傑向李漓說:“你看她臉皮有多厚。”李漓笑得“格格”的。
許傑回老家度最後一個暑假,連日裏和老同學、老同事們敘舊。大家都體諒他好婆、外公剛剛過世,都不把他往KTV、舞廳等娛樂場所帶。所以有時候是喝喝茶,比如和鐘雨城(鄭羽那天說有事沒來);有時候找安靜的飯店吃飯,比如和田明輝(楊倩說她不要以田夫人的身份出席,寧可以後另外請,其實是讓許、田可以單獨聊一聊);有時候是到人家家裏坐,比如參觀了呂瀚洋、劉芳的新房子(大而華美,可見呂瀚洋調了工作,經濟實力今非昔比)。小冥上小學了,把作業本拿給許傑看,說得了好多一百分加五角星。呂瀚洋笑道:“小冥很要強,不随我,也不像劉芳。”許傑對小冥笑道:“那一定是像許叔叔。”劉芳還說:“将來你輔導他寫作文,跟你一樣當作家。”劉芳不再是那個神經質的、患得患失的蒼白的小婦人了,臉色紅潤,态度自然,笑容親切。許傑不禁想道:“劉芳有福氣,不是嫁給呂瀚洋,哪有這樣的健康和安穩?”他聽慣了“小冥”,不會每次都想起他姐姐了。也可能是為了好婆、外公的事。也許忘卻舊傷痛的方法就是受新傷。
這天楊倩、李漓約了他,說就算排隊也應該輪到他們了。三人在楊倩家吃了晚飯,田明輝問準備去哪兒,他開車送。楊倩說不用送,騎自行車。許傑對田明輝笑道:“你老婆早就計劃好了,我和李漓都是騎車來的。”田明輝笑道:“随你們鬧去,反正你們沒正常過。”此言一出,立刻被三張嘴駁得體無完膚。
三人在夏夜的涼風中騎車,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很有時光倒流的感覺。許傑說:“真快啊,這一晃也就不少年了。”楊倩笑着說:“不少年是多少年?是從你屁股開刀那次算起嗎?”許傑笑道:“快當媽的人了,你拿出點樣子來好不好?”一言提醒了自己,他忙看看楊倩微微隆起的小腹說,“不對啊,你這個準媽媽不在家安胎還在外頭騎車啊!”李漓笑道:“勸過她了,也要她聽呢。田明輝就差跪着求她了,她非騎不可。”楊倩還是那麽嬌俏,跟做姑娘時差別不大,她滿不在乎地笑道:“我媽懷我的時候到處跑,我外婆懷我媽的時候還下田插秧,人不能太嬌氣。我體質又一流,你們不用瞎操心。”
雖如此說,許傑和李漓還是暗地使了個眼色,要盡早找一個地方坐下來。許傑看看馬路左側,說:“喲,大良水餃關門啦?”楊倩說:“才關的。人家正牌子的‘大娘水餃’告它了。它就加一橫,換成了‘天良水餃’,天地良心,結果還是關了。”許傑笑笑說:“當年在裏面吃到一半還停電,燭光晚餐多浪漫的。”李漓指着前面的小冷飲店說:“‘鳳田’的銀耳羹好吃。”許傑會意,慫恿楊倩去吃。
“鳳田”門面窄小,卻很幹淨,東西也可口。空調是沒有,牆上的兩個電風扇左邊轉到右邊。楊倩不準許傑、李漓多吃,說等一下要推薦他們到新開的“大風車”去,那裏的冷飲花樣頂多。許傑說:“花樣多你個孕婦也不能吃。”楊倩說:“我揀能吃的吃,稍微打熱一下,吃溫的。”老板娘在旁聽三人議論來議論去,心想:“吃個冷飲還跑兩家,真是閑瘋了。”殊不知許傑等三人向來就是這樣滿街找吃的,一晚上換三四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許傑買了單,和楊、李移師“大風車”,那卻是一家相當大的正規店面。霓虹燈的招牌,四色光柱變幻流動,看着像風車在風中急轉。裏面人是不少,但因空間大,位置多,并不顯擠。許傑找了靠窗的位置先扶楊倩坐下,說“你是重點保護動物”。又安排李漓坐在楊倩身邊,說:“你是次重要保護對象。”李漓嘆道:“這個‘次’字真傷人的心。”許傑、楊倩笑了。
桌椅是有機玻璃的,地板也是玻璃,下面是流水,打着藍光,像坐在河上漂流,別具一格。許傑要了果醋冰淇淋,李漓要了香蕉船,楊倩委委屈屈點了溫熱的蘋果汁,說:“孩子還沒出世先來限制媽媽自由。”李漓又點了一些楊倩能吃的溫補的甜點,又點了許傑喜歡的西米露和水晶糕。許傑說:“還記得我的口味啊。”李漓笑道:“作為我的次重要朋友,你只比楊倩差一級,我怎麽敢忘呢?”許傑問楊倩:“她跟誰學得這麽壞了?”楊倩說:“還能有誰,她老公吧。”
許傑這趟回來,曾聽說李漓談了男朋友,并且迅速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手續都辦了,只差補一個婚禮了。他便要她老公的照片看。李漓吃着香蕉船上的“桅杆”——長長的豎着的蛋卷,說:“看什麽?又不帥。沒帶在身上。”楊倩說:“我有個主意,待會兒我們到李漓家玩,看她老公會不會有不耐煩的表情,現場考察他的人品。”許傑無可無不可,看看李漓。李漓笑道:“去啊,睡在那都行。”
楊倩要了孟婷的照片來。她好奇了許久,一直不得其便,這時終于如願以償,一睹真面目。李漓笑着說:“真漂亮。”楊倩說:“許傑,你揀到個寶,身材長相能參加選美的。”許傑笑道:“那是。”楊倩說:“只有我們家那口子沒有懸念,你們見過N次了。”許傑因為從前有一陣,田明輝和慕容有過往來,這時便想起來,要告訴他們慕容突兀地出現在S市大學“十大歌星賽”上的事。話到口邊,感到一種禁忌,知道楊倩對慕容意見很大的,孕婦喜怒難測,不提也罷,就沒說。
九點鐘,三人走出門去,不知什麽時候下起雨來了。梅雨季節,片雲可以致雨,倒也不意外。并且那雨下得淅淅瀝瀝,比較含蓄,不大妨礙人們出行。許傑到附近的超市買了三把傘,一人一把,把車鎖在超市的車棚,明天再拿。三人安步當車,散步消食。隔着綢傘看跳動的雨點,分外可愛;那“啪啪”的聲音也分外可人。幾十個、上百個雨點打在傘上,留下幾十個、上百個小小的凹坑,但瞬間就彈回去,恢複原狀。許傑默默地想:“如果人心有這樣的修複能力,該有多好!”如果這一幕發生在半年前,好婆一定會打他的“大哥大”說“下雨了!”而外公,也會在書房裏一面打棋,一面盼着自己早點回返的吧?
三人信步而行,在“三毛東方夜宵”那裏買了許傑每回必吃的糖醋排骨和老豆腐百頁。他家的老板小名“三毛”,天授神技,很小就燒得一手好菜。随着口碑的響亮,小攤變成了小店,又成了大店,看趨勢有可能變成連鎖店,往縣外進軍。老豆腐百頁是肉湯浸的,鮮美可口;糖醋排骨不像有的飯店用油炸透,而是用豆腐乳的紅汁,用做紅燒排骨的方法做成,瘦而不柴,香而不膩。許傑提着帶汁的老豆腐百頁,李漓拿着糖醋排骨,叫了一輛三輪車。楊倩先坐穩了,李漓竭力往左倚着,怕擠到她,問題是許傑這個大男人難以在縫隙裏存身。想想大家那麽熟了,許傑就讓李漓坐在他腿上,節約一個人的地方。楊倩笑說:“應該拍下來發給你們的老公老婆。”
三輪車內空間狹小,且是一片黑暗。許傑被李漓的女性氣息包圍着,兩人幾乎要算“肌膚相接”。他盡量後仰,避開她的發絲,可是絲絲縷縷的心猿意馬總歸難免。他竭力鎮定着,暗自佩服自己是個“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
到李漓家,有十點多鐘了。雨下得漸漸大起來。許傑、楊倩分別開了“大哥大”打回家說在李漓家住。李漓笑道:“你們真是賓至如歸呀。”她老公笑着去打開電熱水器,又去客房鋪床。李漓叫許傑做“廳長”,睡沙發,許傑說OK。其實許家、田家有汽車,來接一下半點不費事,也是他們仨久不聊天,要痛痛快快地說說話。何況許傑過幾個月就到省城找工作了,再聚齊未必這麽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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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倩趁李漓和她老公不在,悄問:“覺得怎麽樣?”許傑知道是問李漓老公,便笑道:“很好啊,本本分分的。”楊倩說:“家庭條件也可以。”李漓娘家家境小康,找到現在這一位,且是公務員,也算門當戶對。許傑說:“咱們逛逛吧?”楊倩說:“好!幹嗎在這呆坐,等導游嗎?”
二人看了餐廳、廚房,李漓夫婦正在裏面做水果沙拉,李漓叫“少放香蕉,楊倩要當心滑腸。”她老公很聽話地專心致志地打下手。
許傑、楊倩沒進去打擾,悄沒聲兒地撤回,看了客房、早早備下的嬰兒房。主卧室沒去;旁邊有一間,許傑以為是書房,推開一看,卻是雜物房。地上放滿了半新不舊的東西——新房子入住未久,有不少像是舍不得扔,特意從娘家帶來的。一張舊書桌抹得很幹淨。抽屜還帶小鎖。他在右面中間的抽屜上随手一拉,絕對想不到真能拉開的,那鎖卻脫鈎了。楊倩笑嘻嘻地說:“天意,看看有什麽好寶貝。”許傑笑着翻揀。一本大日記本,下面壓着一個大塑料袋,袋子裏好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書簽、郵票、小金幣、鑰匙扣,全是許傑送給她的。楊倩說:“你送給我的那些我早就找不到了。”許傑點點頭,又翻。一疊照片,每一張都有許傑,單人的,三人的,多人的,也有雙人的,是楊倩幫他倆拍的。李漓和許傑有限的幾張雙人照都珍而重之地封了塑,背面寫上某年幾月幾號在何處。許傑把東西原樣放好,抽屜靠裏的一半還有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如音樂盒、電子表、手機鏈。十幾年來,凡是她能搜集到的和他有關的物事,應有盡有。許傑手有點抖,他想到李漓對他一直以來的關心,好婆、外公的葬禮上她不聲不響幫着打理,她剛才看到孟婷照片時笑着說的“真漂亮”,三輪車裏她坐在他身上時異樣的沉默。她這麽久不交男朋友,直到最近才訂下終身,實情竟是如此!
他擡頭望着楊倩。楊倩眼裏滿蓄了淚水,也望着他。許傑把抽屜緩緩推上,把壞鎖虛虛地鎖好。楊倩兩行眼淚直流下來:“這個傻丫頭,她怎麽不早說呢?早說我早幫她主張了。現在知道還有什麽用呢?還不如不知道呢!”她捂着嘴,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來。
是的,他有了孟婷,李漓有了丈夫,到這一刻才得知她隐秘的心事,倒更像一個諷刺。
許傑掏面巾紙給楊倩擦眼,努力收束心神,退出房來。李漓在客廳笑叫:“咦,人呢?”許傑輕輕關上門,拉楊倩走到較遠處,笑着接口:“來了!”——他關上了一份醇厚深邃的情意。
過了幾天,許傑征得父母同意,提前買了回S市的票,收好了行李,給孟婷打了電話。他沒能如期出發,因為許局長出事了。
那半個月像惡夢一樣,許傑事後都不願回想。先是許局長心情沉郁,許夫人一夕數驚,許家上下彌漫着不祥和不安。随後許局長被查出經濟問題,雙規,受審,入獄,有期徒刑十八年。許夫人為他日夜奔走,但證據确鑿,又不是自首,據說許局長還十分不配合。要不是許夫人四處找人,依許局長的貪污數額,最重能判二十年!
許傑在這樣驚心動魄的大變動中才意識到自己社會經驗的淺薄。他眼睜睜地看着許夫人賣了汽車,賣了果園,遣散了司機、廚師、花匠、清潔工,把手頭本來就大為縮水的謝氏股票盡數放掉。法院還在追繳,而許局長拿不出一文錢。這種情形之下,他最怕的事情發生了:許夫人告訴他,別墅保不住了。
她之前擔驚受怕,之後心力交瘁,等一切塵埃落定了,反比許傑沉着得多。她把賬算給兒子聽:“別墅大概一百多萬。要償清你爸爸欠的那部分錢,光靠果園和車不夠。另外要留筆錢我們租房子住,再一筆照顧姨婆他們和你爺爺奶奶他們,媽媽把餘下的二十萬給你開個戶頭,以後你買房子付首期、結婚等等,有總比沒有好。”她看着讷讷的兒子,摸摸他的頭,眼中愛憐橫溢。生平第一次,她取代了好婆的角色,充滿舐犢之情。她知道這個兒子看上去聰明,其實此前太順利了,不懂挫折為何物。她也明白許、謝兩家敗了,能做主心骨的那個人只能是她。她有撫慰每個家族成員的義務,沒有痛哭一場的權利。
許傑深吸了口氣說:“什麽時候去看爸爸?”許夫人說:“先緩一緩,等我把火燒眉毛的事忙完。”她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進城、下鄉、找中介、租二手房。她又找從前得意時的親友設法。“七姐妹”多數客客氣氣地待她,拐彎抹角地推辭,沒有一句着實的話。只有楊倩的母親例外,不僅幫了她一些錢,還設法打聽到一些內情,又聯系了公道的買家來許家看房子。許夫人感慨:“患難見人心哪!”
忙得告一段落,母子倆去監獄探望許局長。他剃了頭,穿着號衣,對許傑笑笑。許傑說:“爸爸……”許局長不再是那個衣裝華貴、前程似錦的風雲人物。他說:“家裏還好吧?”許夫人見丈夫始終不跟自己對答,很是奇怪,這時便說:“還好,你放心。”許局長仍向着許傑說:“你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要堅強。”許傑點了點頭。許夫人因有看守在不遠處,不能不表明一下立場,因說:“你好好改造,反省……”她一句沒說完,許局長狠狠截斷了她說:“我反省?是我的錯嗎?我只不過是被秦老頭一夥鬥垮了!他們有多幹淨?他們不需要反省?只是沒挖出來罷了!”看守在門邊朝這兒掃了一眼。許夫人說:“你怎麽這麽說話?”她給許局長遞了個眼色,許局長低聲冷笑道:“無商不奸,無官不貪。你哥哥嫂子把你爸逼走,兩個人又窩裏鬥,不是奸商嗎?秦老頭,史豔紅,嘿嘿,撈的錢難道比我少?我就沒想到秦老頭把史豔紅從辦公室調到財務科是沖着我的。加上你哥又垮了,他就更沒顧忌了。姜是老的辣,哼,棋差一招!”
他居然自行推測到了前因後果,許夫人還是最近才聽楊倩的母親告訴她的。她發現她一向還是小看了丈夫。許傑在旁不作聲,心中卻想:“爸爸在這時候還能追源溯流!這樣說來,秦局是主謀,史豔紅是幫兇!只要我有一口氣,今天我家受的,将來全都還給他們!”
許夫人說:“我帶了幾件換洗衣服給你,在外面檢查。你要注意身體。陡然換了個環境,你呢……”她說到這裏,喉嚨哽住了。許局長似乎心軟了一下,但随即就說:“我還有什麽好注意的?我是人家的開胃小菜,人家不知道怎麽大吃慶祝呢!你也別哭,這也是你們姓謝的害了我!如果不是念着好婆去世前的叮囑我就攀扯謝家……”他沒再說下去了,許傑、許夫人相顧駭然。許局長說:“我過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撈錢?”許夫人驚駭漸消,火氣慢慢上來了:“你還問我?我還沒問你!你憑什麽兇,你憑什麽怨?我們家缺錢嗎?你去弄這些違法的錢?!”許局長說:“家裏錢再多,它姓謝不姓許,我幹嗎用你們的錢?”許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