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別大學校園
二十六
許傑回到學校,同學們都來勸慰。許傑謝了大家,就泡在圖書館,把各科的論文給補起來。寄情于書海中,有孟婷的細心體貼,有崔俊的耐心開導,他心情漸漸平複了些。
為了讓許傑分心,減輕對親人的思念,崔俊私下向戴文忠建議,請許傑參與班上畢業文集的策劃與編輯。戴文忠、江雪凝都覺得是好主意。許傑知道大家的好意,也沒有推辭,在論文之外,又忙起畢業文集的事來。
畢業文集不用書號,但是設計費、印刷費,也是一筆開支。若在往常,早由許傑一手包辦。這回好婆、外公相繼去世,短期內他難以對任何事情有高漲的熱情。內心深處,又因聽到母親和舅舅争執的只言片語,感到擔憂。母親說了不要緊,他也相信最終一切會得到解決,但在金錢問題上,他生平第一次慎重、猶豫。他不由得問他自己,是不是對母親的話并不全信?是不是對舅舅沒有信心?
謝荻約他到酒吧喝酒。兄弟倆喝着啤酒,說着家事,愁眉相對。謝荻把情形一古腦兒倒了出來說:“我媽太狠了!不顧大的她也顧顧小的!原來她私下注冊了自己的公司,挖爸爸的客戶和供應商,要趕絕謝氏!”許傑才知比想象中還要吃緊,便問:“舅舅有什麽對策?”謝荻說:“他在找人。銀行的人多現實你知道的。現在只好指望他的朋友。”許傑暗忖:“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的朋友恐怕不好找。這種友情不是沒有,不過不是在商場上。”謝荻說:“他們辦分居了,我媽還是要離婚。她跟我說,她以前不離,只是要把小三逼走。她最介意的就是爸瞞着她跟小三生了個那麽大的小雜種。”許傑皺了皺眉說:“你上次不是說,不在乎他們分不分開嗎?”謝荻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說:“我是不在乎他們離婚,可不是這種離法,恨不得把對方吃了!鬥過來鬥過去他們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二人坐在吧臺前的高腳旋轉椅上。謝荻的牢騷越發越少,啤酒越喝越多,許傑勸他他也不聽。許傑本身也正煩着,也就懶得再管,趴在吧臺上想心事。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中,舅母精心部署,環環相扣,舅舅倉促應戰,節節敗退。舅母和叔公通過高價收購那家虛有其表的企業,耗光了謝氏的流動資金,随後出售股份,散戶跟風,小股東吓走,另起爐竈,搶客戶搶合作商,一連串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舅舅寄希望于多年積累的人脈,但現實殘酷,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會不會有人在節骨眼兒上動用巨額財富來給他打仗,只怕是懸。一旦挺不住,股價會繼續狂洩直到谷底,舅舅和母親的股份就只能用最低價抛出,多少拿一點回來。而謝氏這個聲名顯赫的金融集團就岌岌可危了。
許傑看了眼謝荻,拍拍他的背。謝荻在荔枝紅的燈光下醉眼朦胧。有女人輕佻地笑着,要他請她們喝酒,謝荻粗暴地叫她們“滾!”許傑忙跟人家道歉,說他醉了。女人們笑得花枝招展,說“沒關系,見得多了。”
許傑覺得謝荻更多遺傳了謝添華的個性,只能在順境中意氣風發。謝添華架空父親,拓展業務,開疆拓土,氣魄驚人,締造了一個又一個輝煌。可一遇到重大挫折,他就脆弱、猶疑、煩躁。從前有舅母和他共同面對,如今她一變而為他的對手,還是個最冷靜、最有韌性、最熟悉公司又最了解他性格的對手。
“表哥,姑姑是好人……你媽……是好人。”謝荻眼中的世界随着酒精作用變得絢爛、旋轉、迷離、媚惑。他傻笑起來,對着許傑錯位的五官說:“爸爸說姑姑是好人,姑姑罵他,又幫他,姑姑聯系……你們縣裏的銀行想幫爸爸。”他擡頭望天花板,波動的,柔軟的,像家裏的席夢思床墊。他模糊聽見許傑在問:“我媽找了銀行?找到沒?人家肯借嗎?”謝荻笑了,覺得表哥今天比哪一天都笨。他指着許傑笑道:“你不聰明了你……要是借到了,爸爸還會煩嗎?我還來喝酒?”他打了個酒嗝,顯而易見的道理嘛!他對着頭上一排倒懸的空酒杯、空酒瓶發起呆來。它們是酒吧故意粘在上壁的,燈光照着,反射出奇麗的光。酒杯的光是剔透的,一閃一閃;酒瓶的光比較敦厚,沒有棱角。他拿手去摸那些光,光芒立刻縮回去了;他收回手,光線又游過來引誘它。它在逗着他玩。他笑了。
許傑找來服務生結賬,謝荻難得到這時還記得搶着付錢,居然還從錢包裏找出了一張貴賓卡,再三強調:“八折,打八折。”服務生微笑着去了。許傑嘆了口氣,一徑兒消化着謝荻先前的話:“媽也是病急亂投醫了,銀行是聯網的,省裏不批,縣裏的分行倒會批?何況事情發生了一段時間了,縣裏很可能聽說了謝氏的危機。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啊!”
許傑不知道,将來網絡會從大城市輻射開去,鋪天蓋地,遍及全國,好事壞事全都一日千裏。而那時的他,會憑借網絡與生平最大的對手無聲厮殺。
畢業文集的錢最後由大家分攤了。孔老師、戴文忠、許傑出了較大的份額。許傑對“将來”有着凜冽的恐懼,這使他把全部精力轉到文集的籌備出版上去。人都有這種心理,對大局無能為力時,會專注于不相幹的小事,營造一個假想中的小安全。
許傑和戴文忠忙着搜集文章——每個同學一篇,彙編成冊。班上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同學私下把自己的作品請許傑加工修改,許傑也盡心去做。有的文章他加上結尾,有的他梳理字句,有的另起題目,有的幾乎等于重寫,倒着實忙碌了一陣。過後和戴文忠、江雪凝等又是跑印刷廠,調整封面封底,又是二次校對,改錯別字,有一點空閑他都努力填滿它。
散發着墨香的紀念文集終于分發到各人手上。衆人第一件事是在目錄上找自己的名字,把作品再欣賞一遍,假托為第三者的眼光。這樣讀過之後,還不得不欣喜于自己手筆的流暢。然後大家才去找相熟、相好的同學,去讀他們的,相互之間,自有一番誇獎。江雪凝說孟婷寫得好,孟婷攔網似地把誇獎攔回去說:“哪兒啊!你才寫得好呢,比如……”她信口舉了幾個例子,自承不及。趙鴻舜贊許傑“一如既往的好”,許傑就笑說:“你超乎尋常的驚豔。”要是別人說的,趙鴻舜可能生氣,似乎暗示他一貫寫得很差。出自許傑之口他就不會介懷。單昆說戴文忠的評論簡直能放到文學史裏去當某一章,戴文忠只得笑道:“你那篇散文也很獨特。”誇一個人的文章獨特,就好像誇一個不美的女人有氣質,屬于一種善意的退而求其次。崔俊也未能免俗,和兩個贊美他的女生互把褒揚的詞彙在空氣中托來托去。孔老師善良地笑着,不插一言。
一個下午就在表揚與自我表揚中結束。孔老師在下課鈴聲響起時才提醒大家,次日晚上在校門口右邊的“海市蜃樓大酒店”聚餐。那酒店在教學區和宿舍區之間的小街,一整條街都是學校名下的地産,把兩大區打成了一片。有活動多數都放在這一帶。
許傑照例和孟婷一道去。那“大酒店”規模中等,裝潢較素,各方面看并不出挑。孟婷笑道:“沒覺得它多大呀。”許傑笑道:“我老家有個超市,號稱‘世界商城’,其實只有一百多平米。”孟婷說他促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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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上小樓,進大包間,早有江雪凝等七八個女生笑接出來,叽叽喳喳地說:“金童玉女來了。”許傑笑道:“大人物到得總晚一點。”江雪凝笑:“你就臭美吧你。”
一共五桌,最大那張桌子上坐副校長、系主任、副主任、孔老師、施老師、歐陽老師,外加戴文忠、江雪凝、許傑、崔俊和另兩個學生代表。崔俊後半程發力,前次借那篇雜文《過猶不及》讓師生看到了他的創作實力,成績又是全班的狀元;許傑是成績最好者之一,寫作則公認第一;他倆和另幾個同學坐在大桌上本無疑義。崔俊心細,卻笑着說:“怎麽把一對璧人拆散了?”便要和孟婷換位置。許傑笑道:“不至于一刻都分不開吧?”拉着不讓他去。江雪凝笑道:“對,距離産生美,相見不如懷念。”孟婷臉色微變。戴文忠忙說:“胡說啥呢?”江雪凝才想到是說錯了話,吐吐舌頭笑着吃她的菜。
這一類的場合,雖言笑不絕,同時也就有點“最後的晚餐”的凄涼。老師們還掌得住,女同學們不免在喝了兩杯酒後傷起心來。戴文忠讓人調試了話筒,就有人上去唱歌,從“長亭外,古道邊”,到《同桌的你》,古今中外的離別歌曲無一幸免。有要好的女生就到小臺子上跳舞。男人和女人跳舞再講究禮節也含有性的意味,男人和男人跳舞社交場上似乎沒見過。唯有女人和女人跳舞,又有真摯的友誼在的,那情景就透着動人的單純。
三四對女生跳着,戴文忠、江雪凝中途加入,随後許傑也做個邀請的手勢把孟婷帶了上去。一整個晚上孟婷說話不多,安安靜靜的,讓人憐愛。許傑借音樂的掩蓋在她耳邊問她剛才發什麽呆。孟婷輕聲說:“我在想以後。”許傑笑笑說:“還以為你沒坐我旁邊不高興。”孟婷溫柔地笑了:“哪有那麽小氣?”許傑和她轉了個圈,旋到角落裏去說:“我回一趟老家,就過來找工作。”孟婷“嗯”了一聲問:“真的?”許傑做出傲慢的表情說:“愛信不信。”他一松手,孟婷後仰,他左手托住,微一使力,她又轉了兩個小小的流麗的圈子,回到他懷裏。許傑見她眉頭微皺,便說:“雖然我舅舅家出了點事,但對我們家沒什麽影響。到時買了房,我、你、你媽、小孟,咱們一家人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孟婷借舞蹈的機會,把頭偎在他懷裏,不再作聲。
理論上說,宴會結束,也就意味着大學時代的終結。天氣漸趨炎熱,許傑卻賴着不走。一來是還有一篇論文沒做,二來想多陪孟婷幾天。這次回去,至少要到國慶才能回來找工作,相思之苦不僅苦在發生的時候,還苦在即将發生的時候。
趙鴻舜是頭一個打道回府的,許、崔、單三人為他餞行,他在小宴上哭得不行,邊哭邊說:“男人哭吧不是罪。”千叮萬囑手機換號要通知他。單昆隔了一周才走,他就享受不到趙鴻舜的待遇了,許、崔二人只說“一路順風”、“路上小心”。單昆臨走前突然向許傑說:“這幾年有做得不到的地方,你別上心。”許傑無言以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相對于家族的風疾雨暴,相對于大學的戛然而止,過去的小摩擦回想起來實在是雞蟲之争。他緊走兩步出門,走廊上已空無一人。崔俊在他身後笑道:“覺得他沒那麽可恨了吧?”許傑仍然望着電梯的方向說:“我們對他是不是太苛刻了?”崔俊說:“得罪一個人容易,修補一段感情很難。”說着一聲嘆息,似是想到了無數往事。許傑掉頭笑道:“聽着像有感而發啊。”崔俊笑道:“別說那麽多了,把論文拿出來比劃比劃,互相提提意見。”
他們走回宿舍,在書桌邊坐下。許傑先看了崔俊的,寫的是路遙,論文的格式,散文的筆法,字裏行間飽蘸情感。許傑贊不絕口,也把自己的給崔俊看,事先心虛地聲明:“寫得不大行。”他的選題是張愛玲、白先勇與《紅樓夢》的精神傳承。崔俊看了,擡頭說:“本來是很有發揮的構想,怎麽寫得力道不足似的?”許傑嘆道:“家裏有事,心不定。還有,這個月我三次夢見好婆,兩次夢見外公。這種精神狀态,叫我怎麽寫東西呢?而且說實話,題目有點大,功力也不夠。”崔俊“嗯”了聲笑道:“拿到學分沒問題。”許傑笑了一下說:“本來雄心勃勃要挖一挖的,現在純是應付考試了。”崔俊擱下稿子說:“也許将來會想透的。說實在的,挺擔心你的。你最近老在出神、發愣,說笑話都不如以前好笑。你要調整調整了。”許傑從他那邊拿過論文收好,淡淡地說:“我只想順利畢業,別的事,暫時不考慮。”崔俊說:“是不考慮還是不敢考慮?你家的事,你放寬心,坦然面對。我知道你覺得我站着說話不腰疼:凡事往最壞處想,正視它,解決它,或者繞開它,或者至少硬着頭皮适應它。躲着不想不是個事。”他看看大玻璃窗外下午的陽光,停了一下說:“我就是這樣過來的。現在不也活得挺好的嗎?”許傑問他受過什麽挫折,他絕口不提,只說“過去了”。
過了兩天,崔俊也拖着箱子準備出發。許傑賣力地幫他打理,崔俊笑道:“原來想再陪陪你,單位那邊打我手機來催了。我能一邊上學一邊工作,是給管人事的送了禮、上過香的,畢業了還拖着,飯碗就危險了。”許傑笑道:“沒事,兄弟我有女朋友陪伴,晚上在這下個塌而已。”他把崔俊送到電梯口,崔俊給了他個西方式的大擁抱,進了電梯。
許傑回頭見戴文忠從另一間宿舍大包小包而來,便笑說:“班長,你不早一腳來?電梯剛剛下去。”戴文忠笑道:“等等沒事。”許傑問他和江雪凝作何打算,他說江雪凝準備到他老家去找工作,研究生大體上是放棄了。許傑心說:“江雪凝這麽好強的人,做這決定一定很痛苦,但願班長能體會得到她犧牲的分量。橫豎也畢業了,說說不要緊。”嘴上便笑道,“這倒不錯,你上一次學,拐了個媳婦回家。她上一回學,賺了個模範丈夫。不過她是有得有失,所以還是你劃算。”戴文忠聽了笑道:“我會像對歷史小說一樣對她。”許傑笑道:“嗯,是欣賞,并且是長期的欣賞。”戴文忠笑說:“對的。”
電梯下去了。許傑回宿舍把地掃了一掃,像這學期他剛來時一樣。那時他掃地引來單昆的抗議,這時陪着他的唯有空床。有人說暑假的校園是世界上最荒涼的地方,此刻他深有同感。他放好掃帚,洗了手,擦幹淨,到床上坐下,“動一動寂寞像水一樣響起來”。
他想等他也走了,真正人去屋空,新一屆的學生又會住進來,開始新的故事。“前任”就成為往日的背景,歡笑、愁苦化為紛飛碎末,吸附在看不見的縫隙裏,沒有人知道,沒有人關心……
他後來打電話給孟婷,說去她家吃飯。他回縣城的那一天,午飯也在她家裏。她在檢票口朝他揮手,他用唇語說“永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