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生死有命 (1)
二十五
隔天崔俊參加自考,許傑為他擔着心事。好容易晚上回來了,許傑一看他臉色就笑了:“看來是凱旋。”
崔俊笑說:“順得很,拿到卷子一看,全是複習過的,運氣好極了。”許傑說:“是你複習得紮實,功夫不負有心人。”崔俊說:“上午一門,下午一門,我提前知道我穩過線。也就是說,加上這兩科,我的法律考試已經全部通過,本科文憑等于已經握在手裏。”許傑拍了他一掌,很代他高興,說:“這下是名符其實的雙學士了。”崔俊向來謹慎,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不會口出大言,說得這樣肯定,是絕無疑問了。許傑又說:“那你好像應該請客了吧?”崔俊說:“叫上鴻舜,等下跟我走,巴西烤肉。”
許傑笑着拿起宿舍電話,還沒來得及撥趙鴻舜的號,他的“大哥大”先響起來了。崔俊笑道:“誰這麽會湊時間?”
是許傑母親打的,說了好久。許傑挂了機,倒開水喝,心不在焉,一下子倒在手上,燙得大叫一聲。崔俊吓了一跳,忙叫他用冷水猛沖,又拿綠藥膏讓他塗上,不安地問他出什麽事了。許傑失魂落魄地說:“好婆不行了!”
他第二天坐早班車趕回老家,許夫人在樓下先細細叮囑了一番話,又說:“好婆自己還不知道,你千萬別露出來。”母子倆一同上樓,許傑放下旅行包,低沉地說:“你不早點跟我說?”許夫人說:“查出來的時候就是胃癌晚期,告訴你只會多一個人傷心。你這個學期還怎麽過啊?”他明白母親是為了他好,才像騙好婆本人那樣騙他,說好婆得的是胃潰瘍。可他還是怨着母親,早點知道實情,他至少能多回家幾趟,陪陪好婆。他說:“外公知道嗎?”許夫人說:“他也是才知道。要不他怎麽肯跟好婆結婚?”許傑默默想道:“能在人生最後一程完成心願,好婆也算沒留遺憾。”
好婆在床上半坐着,一見許傑,驚喜地說:“你回來啦?”許傑大吃一驚。向來圓圓臉龐的好婆瘦成了枯幹的長臉,說話時不自覺的舌頭發硬。人還是那個人,生命的汁液卻被抽幹了。她朝許傑伸出手——多麽枯黃的手,手指像細長的樹枝。許傑清晰地看到盤踞在她頭上的死亡的陰影。他作出輕松的樣子,握住好婆的手,到床邊坐下笑道:“恭喜好婆,恭喜外公!”外公點頭微笑。好婆笑道:“恭喜什麽呀,一把年紀的人了,你媽非要我同意。你外公……”許傑插嘴:“你老公。”好婆在他頭上虛虛鑿了一下說:“你外公也跟着湊熱鬧。人家不知道怎麽笑我們呢!”許傑說些笑話逗她開懷,感覺掌心裏微顫的手指,暗道:“這就是小時候剝花生剝栗子喂我的手嗎?”
好婆嘴上嗔怪,內心畢竟是歡喜的,她不一會兒就指揮許夫人拿結婚證和影集給許傑看。許傑撫摸着紅面子的結婚證,不吭聲。許夫人怕好婆疑心,忙笑道:“打開呀,這孩子高興傻了。”好婆也說:“我們小傑跟我最貼心。”許傑翻開一頁,看見好婆的照片,看到民政局的章。他強笑着又看了外公的那一本。外公說:“看看影集。”他知道這是好婆最想展示給人看的。好婆笑道:“你呀,還催,你以前不是不肯的嗎?”外公笑道:“你還真記仇吶,我也是想來想去想通了。”許傑說:“早就是一家人了嘛!”
翻開影集,外公西裝革履,好婆身披婚紗,兩人都在那裏笑,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顧忌到好婆的身體,她多數照片是坐着的,或是斜歪着,只有一張放大了挂在床頭的是和外公并肩而立,外公的手僵僵地環着她的腰。許傑仿佛看到拍照的一剎那,好婆拼盡全力站直的樣子。好婆笑道:“我想到公園拍一張的,他們說我養好了才準去補拍,現在還虛。”許夫人說:“你知道就好,急也不急于一時。日子……長着呢!”
門外傳來一陣藥香,是仆人端了中藥來。好婆皺皺眉說:“這藥真難聞。”外公哄小孩兒似地說:“良藥苦口,啊?”好婆擰着不肯喝,許傑笑道:“這麽大人了還撒嬌,外婆,來,讓你外孫子親自喂你。”好婆“噗嗤”笑了,就着許傑手裏把藥喝完。仆人接了碗去,許傑随着仆人下樓,輕道:“藥裏有什麽?味道這麽怪。”那人輕輕地說:“鐵線草,控制癌細胞的。”許傑說:“千萬別讓好婆知道。”那人忙說:“放心吧,都囑咐了好幾回了。”許傑說:“光吃中藥恐怕不行吧?”仆人說:“中西醫結合的。”他在廚房裏洗碗,倒藥渣,許傑在旁邊看着。廚房曾經是“閑人莫入”的聖地,好婆不準任何人進來的,現在她油盡燈枯,管不動了。
許夫人走過來說:“就知道你在這兒。”許傑說:“怎麽沒看到爸爸?”許夫人說:“單位事忙,快回來了吧?”許傑說:“我看好婆腦子還靈活,精神還能對付。”許夫人說:“早幾天情況更壞,後來你外公自己說要結婚,我想這倒是個好辦法,當了個心願也好,沒想到你好婆反而振作些了,能吃點湯水,偶爾能下地。你爸爸把攝影師請到家裏,她還能撐着拍照。”許傑湧上一絲指望,說:“有沒有可能……”許夫人說:“沒有奇跡。四五個醫生都回掉了的。”許傑說:“嗯。”
母子倆回卧室裏對坐,陽光灑在沙發靠門的部分,半邊陽,半邊陰。許夫人突然流下淚來,壓着聲音說:“好好地得這個病!人家發現得早,及時手術,還能再活個五到八年,她就一下子垮了。”許傑說:“還好她自己相信她是胃潰瘍。”許夫人擦着淚說:“開始也不信,鬧着要診斷書看。我跟你爸爸找了人,出了一份深度胃潰瘍的假證明給她,她才信了。”
許局長開門進來了,看看許夫人,看看許傑,神色黯然。許傑說:“爸,我們要不要請一桌客,把姨婆他們帶來,這樣好婆更開心,也顯得我們家鄭重。”許局長說:“昨天正跟你媽、你外公商議這件事,倒想到一塊去了。”許夫人說:“已經打過電話了,等下派車到鄉下接,晚上一起吃頓飯,遲了就住一宿。”許傑說:“這樣最好了。”
下午五六點鐘,好婆的姐姐,許傑他們叫“姨婆”的,和她的子子孫孫都給接過來了。姨婆只知道好婆有病,不知道是什麽病,她的子女卻是事先得到通知,并且統一了口徑。許傑一邊和姨婆拉家常,一邊暗忖:“不讓姨婆知情是對的,不然她上了年紀自控力差,又是幾十年姐妹情深,是演不來這場戲的。”
好婆被大家扶下樓,在客廳裏最舒适的位子上坐着,身下是軟墊,背後是靠墊,胸口搭着一幅薄薄的毛巾被。姨婆先是吓了一跳,說“怎麽就瘦成這樣了?”衆人集體解釋、圓場、岔開話題。姨婆仍有些疑心,許夫人知道她不像好婆那麽單純,便笑道:“醫生說過了,得有好一陣子體重減輕,以後要吃多少好東西才能把肉補回來呢!”又使眼色讓許傑找了個機會私底下把醫院那份假證明在姨婆那裏露了一露說:“你看,是‘深度’胃潰瘍,姨婆要幫我們一塊兒勸勸好婆,叫她配合治療,別大意了!”姨婆再精細,對城裏醫院的彎彎繞卻是一竅不通的,這才信了。
她下樓陪好婆聊天,衷心羨慕她的福氣,說“你可熬到這一天了。”許夫人、許局長都笑:“可不是?以後我們就是好婆的子女,不對,應該叫媽了。”當下夫妻倆連叫了幾聲“媽”,許傑笑喊“外婆”,外公笑着為好婆倒水,塞塞毛巾被的角。許傑就從來沒見外公這麽不加掩飾地溫柔過。姨婆的子孫衆星拱月般圍在好婆周圍,重孫、重孫女吃着一大堆形狀各異的零食,樓上瘋到樓下。好婆拉着姨婆的手,笑得合不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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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因為人多,把過年才用的大桌子擡出來了。那是折成三疊,繪着工麗的山水的黑漆桌,乍看倒有點像屏風。一疊一疊展平,鋪上蘋果綠的薄绡般的臺布,壓上旋轉的小圓桌面,擺上各色素菜。陸陸續續熱湯熱水也上來了,甜菜也上了,葷菜也上了。外公眼也不眨地監督着好婆,怕她一時嘴饞,吃了不該吃的。
酒過三巡,許局長、許夫人、許傑齊敬好婆、外公。許局長說:“爸,媽,我們敬你們一杯。”許傑說:“以後還要二位多疼愛我們。”衆人笑了。好婆艱難地想站,外公忙攔住她說:“小輩敬酒,我們坐着就行。”好婆笑飲了一口玉米汁。許局長一家又敬姨婆,許局長說:“常聽媽說,她小時候爬樹摔下來,要不是大姨,她就險了。”姨婆笑飲了紅葡萄酒說:“難得你們這麽孝順。我這個老妹子服侍了你家三代人,我是親眼看見小的一個一個長大了,嫁的嫁,娶的娶,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不是我老太婆說句昏話,我妹子她當得起你們叫聲‘媽’。”許夫人等連連點頭。緊接着許局長兩口子又敬姨婆的子女,許傑又敬姨婆的孫輩,姨婆全家又敬好婆全家,連小孩子也似懂非懂搶着把杯子撞得當當響,有一個還撞壞了酒杯。好婆笑說:“碎碎(歲歲)平安,碎碎平安!”
吃了一個多小時才結束了晚宴。好婆吩咐姨婆他們要洗臉洗腳,注意衛生,別把客房搞髒。外公說:“自己親戚,還計較這些?”許傑和許局長扶好婆上樓,好婆坐着喘息了半天說:“明天早上我要去陽臺鍛煉,老坐在床上,不成了個廢人了嗎?樓都爬不動了。”許局長笑道:“明天再說吧。”好婆說:“我要不加強鍛煉,活個長命百歲,怎麽對得起你們這些好孩子。”許傑喉頭哽住了,假裝彎腰拉褲腳,憋了半天才說:“姨婆比你大五六歲身體還這麽好,你們家基因就長壽。”好婆點頭道:“對,對!我不能輸給我姐姐,不然給人笑死了。”
許傑、許局長扶她躺下,她招招手叫許傑來,把許傑的頭抱在懷裏說:“乖乖,你不小了,再不談對象好婆看不到重孫子了。”許傑聞到她身上熟悉的親切的味道,又混合了陌生的藥味,耳裏是她的叮咛,他閉着眼說:“我有女朋友了,下回就帶來給外婆看。”他深悔這次有所顧慮,沒帶了孟婷回來,只怕好婆等不到見孫媳婦的那一天了。
許傑抽身把好婆的手輕輕放回薄被子裏,叫她早點休息。許傑、許局長走到門口,她忽又哼了一聲。許局長說:“心口痛?”好婆點點頭:“你等等,讓小傑先去睡吧。”
許傑出去了,許局長坐回床頭說:“媽。”好婆向他看了半天,才嘆口氣說:“你心裏憋着氣呢。我知道。”許局長意外地說:“媽說什麽?”好婆說:“我也懂,謝家的女婿不容易做。這麽多年,你讓着他們,堵心。你今天叫我一聲媽,我就跟你……”她咳嗽了兩聲,接着說:“說句實話,我疼許傑他媽,我也疼你。你也是我的孩子。以後你有什麽委屈跟我說,我盡量幫你跟他們說好話,別怄在心裏,怨他們。一家子切肉不離皮,有多少意見還是一家人吶!”
許局長先還笑着,聽着聽着,不覺淚流滿面。好婆說:“以前我不好說什麽,今後就不同了……”她笑起來了:“以後我管得着這些事了,好比逢年過節,你也接你家裏的人來串串門子,誰要是說你,我幫你打他。可有一條,你不能悶在肚子裏生你老婆的氣,生老丈人的氣。”許局長流着淚說:“媽,你放心,我永遠記得你的話!你快點把病治好了,我們帶你去旅游,再去我老家看看。”好婆在枕上微微笑着,欣慰地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許局長回到卧室,許夫人鋪着床說:“好婆跟你說什麽?說了這麽半天。”許局長答非所問地說:“多少年才出一個這樣的好人吶!”
第二天早上,姨婆收拾收拾準備回去,臨走到好婆的房間來辭行。許傑領着他們走到門前,敲敲門,沒人應;又敲,還是不答腔。許傑已有預感,開了門,見好婆平躺着,被子蓋得好好的,臉色安祥;一試,鼻息停了。姨婆等當即大哭。衆人這才告知姨婆,好婆早查出是絕症。姨婆哭得扒着床不走道:“老妹子啊,你比我小六年吶,我還沒死你先走啊!”她哭着捶床,許家三人聞聲趕來,無不淚下。
當下許局長忙着聯系殡儀館,發喪;許夫人把姨婆等重又安頓下來;許傑寸步不離陪着外公。外公在書房裏說:“小傑,幫你爸媽看看,有什麽事情要做。我沒事。”許傑答應着卻不離開。外公說:“有了思想準備了,外公挺得住。外公呢,就是覺得對不起她。早拿結婚證不就好了?這件事是我錯了!”許傑忍着悲痛勸說:“誰也想不到的,你別怪自己。好婆昨天那麽高興,她是帶着笑走的。”外公撫着棋盤說:“你好婆幫我擦了幾十年的棋盤,到現在還像新的一樣。我對她有愧啊!外公這輩子很失敗,信了不該信的人,又辜負了最該信的人。”他揮揮手說:“你去幫好婆清點遺物吧,我一個人靜會兒。”許傑想也好,好婆生前最疼的是自己,清點她心愛的物件非自己莫屬。
他給外公換了茶,就到好婆房間裏去。被褥收起來了,床上空蕩蕩的。床頭櫃上有她喝剩的茶葉,自從吃藥,她就把茶葉停了。臺歷翻的是昨天的日期,許傑找來水筆在那一頁寫上:“好婆逝于今夜,享年七十一歲。”有一副撲克牌,是好婆閑來無事,一個人玩“過關”用的,歷經數年,摸得起了毛邊;又有一袋碎零錢,是好婆興之所致和廚子一起買菜時備用的,免得對方找不開大票子,她就是這麽為人家着想;又有一個小小的保溫杯,是許傑中學獲三好生的獎品,好婆一直用着。許傑把它們歸整歸整,珍而重之地藏好。抽屜裏有西藥,有“萬年歷”,有《周公解夢》,有手帕,有她七十大壽時許局長、許夫人送的金項鏈,有外公送的健身球,有許傑送的玉斑指——在“新區開發管理局”上班時拿工資買的。還有更早的許冥送她的老年人專用的臉霜、防幹裂的唇膏,只剩下空瓶子空盒子了。
在小抽屜裏,許傑找到三本筆記本,翻開一看,是許傑上學這幾年,省城的天氣情況。每天晚上,她捧着本子在電視機前記錄,風和日麗的時候她就自己記一記;降溫了,下雨下雪了,她就打電話叫許傑當心。某月某日,陰有雨;某月某日,雨夾雪……一頁一頁,寫滿了兩本。第三本也寫了一半還多,後面的字跡虛浮,顯然體力下降,握不動筆了。許傑抱着筆記本,心如刀絞,痛哭失聲。
靈堂布置得莊嚴肅穆,一應都是對親生母親的規格。許局長、許夫人裏外忙碌,一如孝子。最引人注目的花圈是外公送的,“愛妻某某千古”立在最顯眼的位置。本來,外公只在書房裏靜思哀悼,後來好像回過神來了,事事堅持親力親為,從外到內,全面介入,累得脫力還不願停手,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微心安,唯有如此才能稍做彌補。
這天雖有不少親友幫忙,許家老小還是打點布置,忙到深夜才睡。次日清晨,許傑等又早早穿好衣服吃過早飯,準備再往殡儀館去。外公卻人影不見。開始大家不敢打擾他,猜他前一天傷心疲累,睡過頭了。誰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許傑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只是不敢說。許夫人和許傑上樓找他。外公的房門半開,窗簾半拉,他躺在床上,也只搭了半邊被子。許傑、許夫人靠近叫他,卻見他呼吸迫促,臉上煥發出別樣的光彩,柔和而又明亮;目光看着空處,眼神似茫然又似穿越時空,洞徹世事。叫他只是不應。許傑寒毛直豎,本能地想推推他。許夫人一把拉住,帶着許傑一起半跪在床前,讓外公能正面看到他倆。外公的目光稍許凝聚了一下,似乎認出了眼前的就是親人,但轉瞬之間,光彩消失,眼神散亂,皮膚黯淡,瞳孔放大——他去世了。
許局長等聽說,簡直呆住了。許夫人哭着讓請醫生來鑒定是什麽病。醫生查不出什麽來,只好往心髒上推,說大概前一天太激動了,又太累了,老年人禁不起。許傑在陪合家扶靈去殡儀館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外公是去另一個世界和好婆相會了。”
現在靈堂裏破例并排躺着兩具真空水晶棺。同樣的神色平和,同樣的面色如生(與化妝師的技術不無關系),只是許傑的外公憂郁一些,好婆則愉快一些。
有些原準備不來的人也不得不來了,花園、挽聯多得擱不下,新一批來,舊的就拿出去燒化。謝添華、謝荻也趕來了,許傑舅母卻沒有同來。親戚越聚越多,有真情也有假意,還有不少人是在哀樂聲中感染落淚,憑空則哭不出來。哀哭聲震天動地,搖山撼岳,車流堵得大門口進出困難。為了打消一些別有用心的謠言,許局長夫婦逢人就紅着眼睛述說外公好婆的感情,說得客人也心酸酸地落淚,對于二老相繼去世不感到突兀,而能夠理解。
呂瀚洋和劉芳來了,事隔多年,他和許家的芥蒂仍然不能全解。許局長客氣了一下,許夫人接待同來的田明輝、楊倩,只作不見。出乎他們意料,呂瀚洋、劉芳在靈前行子孫之禮,跪下磕了三個頭。其他來賓都只鞠躬致意而已。許氏夫婦這才松動了态度,謝謝他們。許傑引着他們圍繞好婆、外公的遺體走了一圈。
呂瀚洋看着一個大花圈,神情凝重。許傑順着他目光瞧去,是前一天外公送給好婆的花圈,“愛妻某某千古”,下款留的是外公的名字,現在名字上也打了黑框。相依為命幾十年,彼此早已融為對方的一部分,一個去了,另一個也就安靜地逝去。許傑望着那花圈,眼淚熱熱地淌下來。劉芳拿面巾紙給他擦。
許傑說:“呂哥,你公司忙,別耗在這兒了。”呂瀚洋說:“你別太難過,注意身體。人都有這麽一天。”許傑點頭。劉芳說:“有空到我們家來坐。”許傑又答應了。
呂瀚洋夫妻走了,田明輝、楊倩便來安慰許傑。楊倩哭得眼睛發腫:“這才是人有旦夕禍福!”田明輝推她說:“別這樣,讓許傑更難受。”李漓也來了,眸子裏滿滿的都是同情與柔情。三個中學時代的死黨,加上田明輝,看着來來往往的吊客,均是百感交集。
許傑想起來說:“楊倩懷孕了吧?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倒讓你家人說你!快回去吧!”楊倩說:“我才不管呢,我的孩子,以後李漓的孩子,都得叫你幹爹,來拜一拜是應該的!”她負氣說着,仿佛要跟某個看不見的保守派争辯。
說是這麽說,楊倩在這裏久坐,許局長、許夫人也感到不安,照習俗,靈堂對于孕婦是不吉的。田明輝看出來了,就勸楊倩先走,叫許傑有什麽事盡管找他。許傑笑笑說:“我跟你還客氣嗎?”
田明輝、楊倩出門,迎頭撞見鐘雨城和鄭羽。田、鐘、呂作為小一輩的佼佼者,原是三足鼎立。呂瀚洋自願外調,海闊憑魚躍;田、鐘這對過去的好友,就分外微妙。何況還有鄭羽攪在裏頭。鄭羽笑了笑對田明輝說:“還是你早了一步。”楊倩接口說:“我們走吧,忤在門口多失禮。”她似乎是責備田明輝,其實順帶着刮了鄭羽一下。田明輝就跟鐘雨城招呼了一聲,扶着楊倩出去。鐘雨城、鄭羽先向許局長、許夫人遞了白封子,再過來同許傑寒喧。此前呂瀚洋和田明輝吊唁的白信封都是直接給了許傑,表示他們是以許傑朋友的身份來的。鐘雨城、鄭羽卻不假思索地給了許局長,那就是以下屬、同事的身份來志哀了。許傑想:“這幾年,他倆變得真快呀!”他一頭敷衍着鐘、鄭,一頭覺得寒冷的悲哀。
秦局長率領餘局長、工程科長、史科長——就是原來的辦公室副主任史豔紅,如今調在財務科了——等十幾個人浩浩蕩蕩而來。
許局長和許夫人走過來。秦局長說:“節哀!”史豔紅唉聲嘆氣,連稱可惜:“老人家才七十幾,外面□□十歲的稀什麽奇呀?老天爺不保佑好人!”許傑冷眼旁觀,想“史豔紅的表演功力這麽多年都沒有進步。”
對于縣城的人來說,省政協委員、一代巨富、傳奇人物謝添華不是随便見得到的,頗有不少人來同他套近乎。謝添華心事重重,不得不和大家周旋。秦局長也和謝添華握了握手,許傑幫他們互相介紹了。謝添華打量着秦局長,說些“小傑以前承蒙關照”之類的話,暗道:“這就是妹夫的政敵,深不可測。”秦局長也觀察着他,心想:“這就是許家的大後臺,麻煩纏身,還挺沉得住氣的。”兩個明顯是敵對陣營的人客客氣氣說着場面話,許傑覺得滑稽之外又不寒而栗。
忙到深夜,客人一撥撥走完了,許傑驀然發現李漓還在。他忙跑近前說:“你怎麽還在這?我以為你跟楊倩一塊走了!”李漓幫着拾掇雜物,笑了笑說:“回家也是閑着,看你們忙不過來,我就幫把手。”她在這遞遞拿拿,足有五六個小時,卻輕描淡寫就揭過去了。許傑胸口一陣暖意,想他倆的情分到底和別人不同。許夫人也催李漓回去,叫駕駛員先送她回家。李漓才拎上小包走了。
當夜謝氏父子、許氏父子守靈,姨婆等由許夫人領回去休息,次日則許夫人守靈,換許局長回去打理,一連忙了幾天。這天參加遺體告別儀式。許傑本已有些麻木,但擡遺體去火化時,他還是和衆人一起大哭起來。謝添華哭叫“爸!”許夫人、許局長哭叫“爸爸媽媽!”許傑嗓子堵得喊不出來,直至幹嘔。謝荻哭着扶住他說:“哥,你別這樣!”
熊熊烈火中,謝氏集團的創始人、嚴峻又慈和的大家長、許傑的外公化為灰燼。瘦得皮包骨頭,稍帶笑意的好婆随後也成為小方盒裏的骨灰。特地請來的禮儀師指導大家按先後次序,捧遺像的捧遺像,端骨灰的端骨灰,打傘的打傘,開手電筒的開手電筒。依禮儀師的說法,有了電筒和傘,二老的靈魂去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就有光照着,且不會遭惡風疾雨。
到公墓早已買好的穴位,禮儀師念經,指揮大家放入骨灰盒、封蓋、獻花、燒紙。這紙錢有一部分要燒給“左鄰右舍”,以保證兩位老人不被先來者欺侮。許傑怔怔地流着淚,想萬一那些鬼收了錢又不認賬,欺負好婆、外公,該怎麽辦呢?
許夫人垂淚道:“幸好提前定了穴位,要不這會兒有得手忙腳亂的了。”許局長說:“合葬了,媽的心也就安了。”謝添華聽他們把好婆一口一個“媽”地叫着,有些不悅。他雖然也是好婆帶大,長大後卻不是朝夕相處,沒有多深的感情,沒想到她竟頂替了母親的位置,母親孤零零葬在省城,她卻和父親同穴,在妹妹、妹夫心中把母親徹底取代了。他是個做大事、識大體的人,不滿歸不滿,不會真的發作出來。好婆和他父親領了結婚證,就是法律上的夫妻,他不想為了去世的人跟活着的親人鬧矛盾,為人所笑。
姨婆從殡儀館一路哭到公墓,許傑知道她一方面是痛失手足,一方面是灰心絕望,另有所慮,就和謝添華、許夫人、許局長說了幾句。許夫人原已想到了,只是沒來得及說,這時便說:“大姨,我們家的長輩以後只有你一個了,你就是我們的親姨娘!你們回家好好過,有什麽困難只管找我。”許局長說:“我們一有空就看你去,還跟從前一樣。大姨的事就是我們的事。”謝添華不太情願地附和:“好婆在和不在咱們都是親戚。”許傑更摟摟姨婆說:“姨婆,你要是有一點不快活不舒服都要告訴我。”姨婆這才放下心中大石。她最怕是妹妹不在了,自己頓失依靠,子女給她臉色,享了多少年的福,落得個晚景凄涼。許家人人對她敬重親密,四時八節,往來不會斷,她在家族中的地位就大致能夠維持。
許夫人讓人開車送姨婆一家回鄉下,自己和許傑等坐了另一輛車回家。勞碌了三四天,人人神困力乏,各各睡了半天。晚上謝添華開始收箱子,許夫人說:“你就不能多呆兩天?這麽快就走,你心上過意得去?”謝添華說:“我倒寧願守完‘七七’,公司那一大攤子怎麽辦?”許夫人哼了一聲說:“你是長子,只能遷就你。你不在家,我當女兒的只能因陋就簡,不能四十九天好好操辦了。”吃過飯,謝添華把許夫人叫到許傑外公的書房裏,向她借錢。許夫人說:“笑話奇談。你跟我借錢?”謝添華坐下沉重地說:“你看我像說笑嗎?”許夫人說:“公司出事了?”謝添華說:“你嫂子知道我有別的女人,存心報複我。先是鬧離婚,再是不離婚,弄得那女人對我寒心,一氣走了。”許夫人說:“你有外遇,還理直氣壯。我要是嫂子,我也生氣。”謝添華說:“你比她明事理,不會像她那麽瘋狂。原來她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我外頭有人,早在幾個月前就部署着對付我。她慫恿我吞并了一個公司,流動資金全被套住。最近她趁我手裏沒錢,跟我攤牌,和她叔叔聯手,放掉了所有股份。”
許夫人震驚道:“瘋了!”謝添華說:“他倆是大股東,這一放,又在外面散布流言,弄得人心惶惶,引起市面上的大抛售。小股東也覺得我們謝氏搞內讧,風雨飄搖,比賽似地退股。另外我還發現……”許夫人道:“什麽?”謝添華說:“她讓我收購的那家企業其實只是個空架子。”許夫人呼吸迫促,強作鎮定說:“你當初就信了她?”謝添華說:“總以為是自己人,其他人信不過,老婆總沒問題……”許夫人上下牙關相擊,渾身直打顫:“那股價……”謝添華說:“跌了!只是還沒有雪崩……”許夫人說:“我這陣子心思全在爸爸和好婆身上,公司出了這麽大的事我都後知後覺!”謝添華忽然站起來熱切地說:“我想貸款可是沒銀行肯貸,我現在只有靠你和妹夫了!我們是一家人,許家從來不會輸給人,從來不會!他們在股價最高時抛出,賺得盆滿缽滿。他們想弄垮謝氏,想打垮我!你借錢給我,我去買進,她放多少我買多少,只要股價平穩,觀望的人就心定,我就能游說他們,我就有辦法扳回來!”許夫人悲憤交集,冷笑道:“要不要我賣房子賣地,睡到大橋底下去?別墅值多少,夠你滅火的?塞牙縫也不夠!別做夢了!”
謝添華這幾天全憑一股意志力在強撐,妹妹這幾句尖銳的實話一下子戳破了他自我安慰的七彩泡泡。他像洩了氣的皮球,跌坐在沙發椅上,口中猶自發狠:“我要給她顏色看!爸爸一定給了你錢,你為什麽不拿出來幫我?”許夫人厲聲道:“爸爸屍骨未寒,你就把公司弄得一塌糊塗,還指望翻盤?清盤就有你的份!我的股份也完了,爸爸留給我和小傑的股票基本上算打了水漂,全是你幹的好事!沒本事你就別學人家玩女人,玩女人你要震得住家裏的賤女人!”謝添華又狼狽又憤恨,指着許夫人說:“閉嘴!給我閉嘴!你有什麽資格說我?妹夫這兩年不是我在省裏為他通門路托關系,他就升上來了?小傑這幾年不是我照顧着,他就風平浪靜到畢業了?那個秦局長的弟弟是什麽善茬兒?他做了多少手腳,不是我暗中幫你們搞定,你們全家有這麽享福?”許夫人聽他意思似乎秦局長的弟弟曾經打過許傑的主意,又驚又怕又愧又恨,然而口頭上寸步不讓:“你弄垮謝氏,許家還能撐多久?你以為我們還風光得下去嗎?當初要不是你勾結你老婆和她叔叔,把爸爸踢下董事長的位子,謝氏不是穩穩地在我們手裏?你就這麽急,這麽等不得!好了,你達到目的了,也遭報應了,嘗到被人背後捅一刀的滋味了!你怪得了誰啊?你是自作自受!”
書房門開了,許局長、許傑站在門口。謝添華說:“你們……”他馬上明白他要問的問題是多餘的。書房裏吵得驚天動地,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