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正副鬥法
十
以田明輝哄女孩子的本事,應當不難彌補。所以罵歸罵,許傑并沒怎麽真放在心上。誰知一星期後,楊倩坐不住了,打電話問他田明輝的行蹤。許傑詫異道:“他沒跟你道歉嗎?我以為花都送了呢。”楊倩話裏帶着哭音:“花?怕是花心吧?”許傑說:“你又胡說,小田不是那種人。”楊倩說:“男人都一樣。”許傑笑道:“打擊面太廣了吧?”楊倩被他逗得一笑,随即又哀聲喪氣地道:“那你說,要不是看上了其他女人,他為什麽一周都不找我?我又不好找他。”許傑說:“你就不能別這麽矜持?”楊倩氣道:“矜持是女人的傳統權利!”許傑笑道:“你現在知道緊張了,當初人家鞍前馬後,你架子搭得十足。你當你是誰啊?”楊倩默然片刻,突然啜泣着說:“好啦,我承認,我不該考驗他那麽長時間。你說要怎麽辦吧?”
許傑一聽她哭,立時心軟了,忙百般勸她,又拍胸口——雖然電話裏看不見——擔保:“我找他談話,保證他去跟你負荊請罪。能得到我們秀外慧中的楊倩垂青,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楊倩“哧”地笑了:“得了吧,只要他肯來,我跟他請罪也行。”擱下電話,許傑暗嘆:“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他就在上班時把田明輝拉到沒人經過的曬臺上,問其究竟。為了顧全楊倩的面子,他推說是聽李漓抱怨過,說怎麽小田冷一陣熱一陣的。田明輝支支吾吾的,有難言之隐的樣子。許傑就直接問他是否有了別的女人,田明輝吓了一跳說:“你以為我是大情聖啊?有那麽受歡迎嗎?”許傑半信半疑:“那你最近都在跟誰來往?女朋友也不追了,也不找我和小鐘了。”
仿佛命中注定,田明輝的BP機就在這時響了。許傑眼明手快,一把奪過,一邊飛奔一邊查看。田明輝在後急追,說:“給我,是普通朋友啊!”
二人一陣風似地掠過走廊,沒留心腳步聲太響,動作太大。秦局長從局長室裏不滿地探出了頭。呂瀚洋恰好拿着材料經過,正見到秦局長的眼神。呂瀚洋想着要找個時機,提醒一下許傑。
這邊一逃一追,從二樓到一樓,又竄到食堂。這時不是吃飯時間,徐誠正跟兩個廚師閑坐聊天,見了他們,起身笑道:“小哥倆這麽早就餓啦?蒸幾個包子給你們墊墊?”許傑、田明輝不約而同笑道:“沒事,你忙你的。”
徐誠坐回去了,許傑在屋角落裏把BP機往田明輝手裏一塞說:“你和那個慕容走得很近嘛!”田明輝說:“起碼不是第三者吧?”把BP機放進內袋說:“你們就會瞎操心。楊倩一定是我老婆,跑不掉的。”許傑哼了哼說:“就你這态度,有點懸。楊倩又漂亮又機靈,家裏又有門路,将來幫你鋪一條青雲路,事業上也是個賢內助啊。難得還對你死心塌地的……”田明輝忽然笑道:“其實是楊倩叫你來的,是不是?她想我了,是不是?”許傑給他怄笑了,不置可否地說:“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別枉費我和李漓的心血呀!”
這一次談話,效果出奇的好。田明輝用了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種種手段去跟楊倩修好。楊倩那方面缺的就是個過場,自然沒有問題。雙方一拍即合,很快就如火如荼了。
這天是周五,人心渙散,才下午四點鐘就松松垮垮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看看樓下的停車場。只等班車一到,就一擁而上地回城。在這樣一種氛圍之下,史豔紅開始偷偷摸摸地打毛線,有人把陳年的舊報翻出來看,有人則用文件夾擋住臉打瞌睡。許傑寫了會兒東西,想換換腦子,就跑去找田明輝下象棋。人逢喜事精神爽,田明輝近來意氣風發,偶爾還眼皮浮腫,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鐘雨城就會半開玩笑地說:“兄弟,悠着點兒,日子長着呢。”鄭羽就在一旁咬着嘴唇笑。她什麽都懂,可是在鐘雨城面前又不能顯得太懂,許傑想這就像《新龍門客棧》裏老板娘跟男人說的:“裝也是為你裝呵。”
田明輝原不是個上班時下棋的人,一來太高興了,有點忘形;二來得到如此甜蜜的愛情,推源溯流,要謝許傑牽線搭橋,就一口答應下來。呂瀚洋勸他們別大意,又說“上次秦局已經對你們有看法了”。許傑笑道:“管他的,他又不在。你看那些可能打小報告的人,都在打毛線幹私活兒。”呂瀚洋只得随他。許、田二人把許傑辦公室的門反鎖了,車馬炮地厮殺起來。下到酣處,難解難分,一兩聲高分貝的“将軍!”、“抽車!”就漏出門去。
周六周日風平浪靜,星期一早上,餘局長卻把許傑和田明輝叫去談話。他剛由主任升副局長時,也惶恐、忐忑、不自在,甚至有人叫“餘局”,他會當成是叫別人。可是如今他坐穩了位子,相當習慣他領導的身份了,因此說起話來底氣頗足,分寸也拿捏得很好,其大意為:不該在上班時違反規章制度,下棋娛樂;加上前不久公然在局長室外追逐打鬧,二罪并罰,一人寫一篇檢查。田明輝年齡大些,來得也早些,責任更大,檢查需在每兩周一次的思想總結會上當衆朗讀。許傑則書面寫一份即可。
許、田再聰明也是初涉世事的毛頭小子,陡然在一件明顯理虧的事上被人抓住痛腳,窮追猛打,恍如回到了中學時代,被班主任痛批,都覺無地自容。田明輝面色慘白,許傑滿臉通紅。
餘局長笑了笑說:“年輕人誰不犯錯?及時改正就好。”頓了頓又說,“你們哪,怎麽玩不好,偏要玩得讓秦局看見一次,讓……別人聽見一次,叫我想幫你們說話也說不響嘴。”他這話重點并非惋嘆,而是撇清他自己,意思說冤有頭債有主,找秦局他們就是了,別算在他頭上。許局長對他有知遇之恩,許家風頭正勁,他是既不願、也不敢得罪許氏父子。
到了周五,許傑滿心裏七上八下,離總結會越近越是惴惴不安。田明輝倒很坦然,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許傑愧疚地說:“都怪我,連累你。”田明輝笑道:“自己兄弟,還說這個?”
大約寵辱不驚的心态感動了上天,那次會議平平淡淡,什麽事也沒發生。秦局長照常說些套話,許局長照常傳達上級的文件,下棋的事提也沒提,田明輝更沒有當衆讀檢查。許傑大大地松了口氣,恨不得給秦局長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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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檢查仍然要寫,好比“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秦局長有一天踱到許局長的辦公室,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話鋒一轉,提到許傑,輕描淡寫地提了一提,又說:“玉不琢不成器”。言下有點解釋的意思。許局長馬上笑道:“這孩子是調皮,我在家一說他幾句重話,他媽、外公他們全都護上來了。秦局幫我教育教育他,再好沒有了。”秦局長也笑道:“許傑靈透得很,管嚴些以後一定有出息。”史豔紅門外聽了一聽,進來插嘴笑道:“許局有這麽好的兒子,回報率比我們新區的任何投資項目都要高哪!”說得三人齊笑。
許局長回家和岳父、妻子商量。許傑外公大大地震怒,說“明明不把謝家放在眼裏,拿孩子開刀!”他不說“許家”說“謝家”,許局長聽了,卻有些不是滋味。他一向不拂逆岳父的,當下笑道:“倒也不見得那麽嚴重。”許夫人說:“怎麽不嚴重,不看僧面看佛面,何況是我們寶貝兒子。小傑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他往後在局裏還做人呢!”許局長順水推舟說:“秦局也是看不開,到處樹敵,不怪有人說呢,說像他這樣得罪人多了,別弄得任期不滿就提前下臺。”
這一言提醒了許夫人,她說:“爸,要不要運作一下?本來咱們也準備按部就班,他現在這麽不給面子,何必讓他?再說你女婿的政治生命也不是到局長為止,早扶了正,副縣長就不能指望嗎?”外公沉吟道:“秦局心裏憋着一股氣呢。人家的一把手都是人事、財權一把抓,只有他,要和二把手搞平衡,共治。他想當家作主,獨當一面。”許夫人說:“依我說,他不仁,咱們不義,要不然等他小動作變成大動作,反而被動。”外公說:“那就這樣吧。晚上你給你哥打個電話,大家合計一下。秦局的兄弟位高權重,牽涉到他,要慎重一點。不過天下總有管官的官,也不用怕。”他停了停,看着許局長說:“争取明年上一步,把‘副’字去了。”許局長抑制住內心狂喜,沉穩地點了點頭。
許傑是少年人的脾氣,事兒過了也就過了,并不放在心上,“檢查風波”很快就抛諸腦後。春節前他參與的內部簡報《今日新區》要出一期賀歲刊,這兩天跟着餘局長忙得坐不下來。他主要的,或說唯一的正經工作就是編報紙,還是只有一張、極簡單的那種,且是“雙月刊”,用他自我解嘲的話說:“一年忙六回。”這幾天就是第六回了。
賀歲刊與平時區別不大,一是主要新聞字體套紅,喜氣洋洋;二是只報喜不報憂,全部稿件以歌頌一統天下。許傑等各科室把通訊、報道報齊了,就校對、編輯、彙總,做文字上的潤色,拿到印刷廠去排版,樣稿給餘局長簽過字,讓秦、許二位過個目,再寄到省市縣一條線下來與新區相關的部委辦局——四套班子自不能少。
許傑在印刷廠的電腦前指指點點,一會兒叫“這邊挪一點過來”,一會兒叫“把兩張照片拼起來,不就合家歡了嗎?人齊了多好。”排版的忍俊不禁,說:“我們雖然是外行,也知道新聞要真實,你這……”朝電腦上一指,“明明是兩撥人,非把人家合并起來,這不弄虛作假嗎?”許傑和他們混熟了,說話也随便得很,笑道:“反正都在開會,幹脆把五個人變成十五個人,這才能反應出我們人多力量大,形勢一片大好呀。”排版的笑着依言做了,重新調色,調明暗對比,調背景。許傑細心地指出:“他們用的茶杯不是同一個會場上的。”于是複制大部分人的茶杯,粘貼覆蓋小部分人的杯子,一幅“人才濟濟”開“大”會的照片就此誕生。許傑偏着頭端詳了幾分鐘,十分滿意。
正在這兒看着,呂瀚洋來了,手拿兩張打印稿,風塵仆仆的樣子。許傑問他幹嗎來的。他說:“昨天給你的稿子有兩個地方不準确,有句話也要改一改,怕電話裏說不清楚。”他把新稿子給許傑。許傑笑道:“你真是精益求精啊!”
他們倆退後幾步,到門口陽光下看通訊。排版的女人就遠遠偷看呂瀚洋。她和幾個印刷廠的同事私下給新區的青年男性排過序,第一大帥哥就是呂瀚洋,許傑屈居第二。持不同看法的也有,但人數不占優勢。在中國,少數從來就不能保留意見,只能被洗腦并服從多數,就連這種“排名”也是一樣的。比如此刻,排版的女人就暗中品評:“呂瀚洋褐色皮膚而許傑較白,呂瀚洋穩重成熟而許傑有點孩子氣,呂瀚洋帥氣而許傑清秀。喜歡姐弟戀的會偏愛許傑,口味正常的應該還是更喜歡呂瀚洋吧?”
據說明星會以拍記者的方式反擊記者的拍照,這時類似的事也在悄悄上演。許傑眼盯着稿件,嘴皮子幾乎不動,音量低低地說:“我說話你別有反應,聽着就行了。那個歐巴桑在意淫你……”呂瀚洋笑了——在排版女人眼中,多麽迷人的笑容!
許傑繼續說:“她盯着你看了三分鐘,用眼睛□□你一萬零一次了。”呂瀚洋笑着咳嗽了一聲,童心忽起,也低聲說:“不對,她在看你。”許傑用手指着稿件,活像在讨論內容:“別謙虛,你比我有人氣。她肯定在比較咱倆,然後覺得還是你英俊。”呂瀚洋也指着稿件說:“客氣客氣。”許傑說:“她眉皺起來了,看見沒有?”呂瀚洋迅速一擡眼又迅速看紙,輕道:“為什麽呢?”許傑說:“她恨站在你旁邊的人是我,又恨她老公不及你一個零頭,還恨你難得來一趟,只能成為遙遠的傳說,是為人生三恨。”呂瀚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笑,上半身抖個不停,他的手往稿紙下半頁移了移說:“想象力真豐富,說真的,以前沒注意局長公子這麽好玩。”許傑笑道:“這麽好玩的人做你小舅子好不好?”
呂瀚洋愣了愣,發現話頭已經跳到他最怕面對的事情上去了。他沉默了一下才說:“跟你說句交心的話,如果我沒結婚,也許有可能。但是現在我不可能放棄我老婆。你們家也不會歡迎一個陳世美去做女婿吧?”
他和許傑熟悉得遲,說話也是淺嘗辄止,也是近來才成了朋友。雙方都沒想到,在一種意料之外的喜劇氛圍中,在一個不相幹的地方,一個不相幹的女人的注視下,一下子談到了最敏感的話題。呂瀚洋這類深沉內斂的人,這樣直率,尤為難得。許傑嘆道:“知道你不是嫌貧愛富的人,我說那話都不道德,像鼓勵你出軌似的。”呂瀚洋笑着搖搖頭。許傑說:“怪我姐沒福氣。或者怪你倆沒緣分。她還找你嗎?”
排版女人說:“那個……你們稿子看完了沒有?我好排了。”呂瀚洋說:“就好了。”翻過一頁紙說,“以前她找我,我不忍心回絕,我們見過面;現在我能控制自己,不再見她了,可是她還是……經常聯系我。劉芳已經起疑了。”許傑說:“劉芳是你愛人的名字”呂瀚洋點點頭說:”她不能受一點兒刺激——她懷孕了。”許傑心裏咯登一下。呂瀚洋說:“我要做爸爸了……”許傑一語雙關地說:“所以這稿子你就不再改了?”呂瀚洋說:“是的,定了!”
呂瀚洋拿着稿子走向排版的女人。許傑望着他的背影,暗忖:“如果生命像電腦裏的圖文,可以剪切、改換、删除、重來,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