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妖異慕容
九
這天許傑他們到“金色羅馬”唱歌,又多叫了幾個初中同學,以及田明輝、鐘雨城、鄭羽,要了個大包間。呂瀚洋說家裏有事,就沒來。
大約有感于田明輝表現良好,近來楊倩的拒絕不那麽堅決了。上哪去玩,也願意帶他一個。唱歌人多熱鬧,當然更沒有理由不許他去。
許傑這是第一次到“金色羅馬”,裏頭的布置別具一格:從壁畫、雕塑到桌椅陳設,一色的仿古羅馬風格,又加上娛樂場所必須的濃豔富麗。走道很長,分叉很多,從櫃臺到包間,曲曲彎彎,盤絲洞一樣,竟走了幾分鐘之久。許傑跟李漓說:“看到‘金色羅馬’就想到《羅馬帝國衰亡史》。”李漓幹脆地總結:“烏鴉嘴!”楊倩偏聽見了,回頭數落“大過年也不說點吉利的。”許傑笑道:“還有更不吉利的呢!我看過一部恐怖片叫《鬼入侵》,導演就是拍《龍卷風》的那個,那電影裏鬧鬼的山莊就很像這個,不過呢,比這個更古老陰森。”田明輝笑道:“越說越來勁了。”
進了包間,開了大燈,許傑嫌沒情調,又關了,另開一圈壁燈,加上激光閃燈和彩虹燈,往長沙發上四仰八叉地一躺說:“哎,這還有點感覺。”鐘雨城笑他小資,他說真正的小資是種贊美,僞小資才是批評。鄭羽笑着摁了“服務”,張羅各人點茶,點大果盤,點爆米花,點啤酒,又一一為各人斟茶倒酒。李漓在一邊幫她的忙。鐘雨城是鄭羽的男朋友,坐着不動;田明輝、許傑算“小叔子”,許傑歷來又是被衆人寵慣了的,也安坐不動。楊倩和另幾個同學卻立即站起來,手扶一下茶杯,向鄭羽說:“謝謝!”楊倩平日素喜打趣,逞口舌之利,但一來是跟熟人,二來不是人多的場合。這時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在一個小細節上清清楚楚地顯示了出來。
許傑唱了“開場歌”《同桌的你》,說“有機會真想再去上學”。不管是在同學圈子裏還是在同事圈子裏,卡拉OK向來是他實力最強,每次也都約定俗成地讓他唱第一首。楊倩等他唱完了,嘆道:“別的吧我可能不服氣,唱歌呢這人真是沒話說。三個我綁一塊兒也及不上他。”許傑假裝謙虛:“哪裏哪裏,男女沒有可比性。”
李漓唱了首《被動》,楊倩就點了《鴨子》:“咱倆都唱蘇慧倫的,姐妹情深。”她還笑着拿茶杯和李漓喝“交杯酒”,兩人互把手腕相交,喝了一杯。鐘雨城和鄭羽也“交杯”,田明輝拉着許傑也交杯。手腕交穿,叫“小交杯”;互繞對方脖子,鈎了轉過來,臉貼着臉的叫“大交杯”。當下衆人有勾手腕的有勾頭的,逮着誰是誰,滿室笑得七倒八歪,人仰馬翻。
鬧得告一段落,鐘雨城、鄭羽對唱了《我聽過你的歌》,又應田明輝要求唱了一首《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鐘雨城加注釋道:“這叫明星返場。”他說笑話時自己從來不大笑,卻把別人逗得呵呵兒的。許傑就唱了首《最真的夢》,楊倩又特為叫他唱了《千千闕歌》,隔一首後又唱了《絲路》。許傑唱周華健時聲音就凝得很有磁性,摻一點兒鼻音;唱張國榮時就把嗓子壓低,多一點蠱惑;唱齊秦時卻往上提一些,空靈一些,音色如水。百變千幻,曲盡其妙。
許傑、李漓等唱歌好的人都有這種心理:有人贊,當然好;有人驚,那就更好。所以他們很願意在沒聽過自己唱的人面前唱,表面上雲淡風輕,餘光卻時時注意人家的反應,看人家歡喜嘆服,才暢心順意。
田明輝邀楊倩唱《當愛已成往事》。李漓說:“呸,還沒開始就成往事了!”許傑也笑道:“這首對唱的難度太大,換一個吧。”楊倩略帶挑釁地看着田明輝說:“你行嗎?”田明輝說:“我行不行你試試就知道了。”他擺明了是讨楊倩的便宜,衆人哄堂大笑。許、鐘等了解內情的,更推波助瀾地取笑,許傑另幾個同學也跟着哄笑。楊倩紅着臉打他們。許傑笑道:“楊大小姐也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啊!”
前奏響了,楊倩唱了幾句;輪到田明輝時,他竟發揮得不錯,至少不弱于楊倩。大家都刮目相看。鐘雨城摸摸他頭說:“看不出來還是大賽興奮型。”田明輝推開他說:“滾!”又緊接着唱下去。不料這聲中氣十足的“滾”是對着話筒說的,“滾”完以後又接上深情歌聲,效果怪異極了。許傑笑得趴在鐘雨城背上說:“當愛已成往事就叫老情人滾。”鐘雨城接道:“真是翻臉不認人。”笑得大家簡直沒心思聽歌。
一曲既終,許傑帶頭熱烈鼓掌。衆人都聽了出來,田明輝是事前苦練過的。良苦用心,意指何處,人人皆知。楊倩看了他一眼,也有幾分感動。這段日子,他為她做的着實不少,精心設計,殷勤倍至。她側面打聽過他的家境,不太理想,因此一直沒敢深交。到了此刻,積蓄的好感被一首歌全盤帶起,撞得她心裏柔柔的痛。這是對他一片苦心、毅力的同情與動容,也是對自己将要付出和獻出的不舍與憐惜。家庭條件不好又怎麽樣?自己家境好就行了。何況還有許傑家這個龐大有力的靠山。當少女對異性産生愛情的時候,以前所有拒絕他的理由都是不攻自破的借口,以前所有不可逾越的障礙都是檢試真心的考驗。那些進進退退、牽牽絆絆、意意思思、小摩小擦全是讓感情更堅固、更牢靠、更可口的佐料。幾分鐘內,她變了一番心境。
田明輝無從察覺她內心的改變,仍是一樣地賠着小心。殊不知在此時的楊倩看來,他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言語都在幾何級數地增加她對他的欣賞。就連他喝口水,她也覺得那姿勢果決潇灑。
許傑把能關的燈全部關掉,清清噪子,打算在幽暗的氛圍中唱一首憂傷情歌,李漓輕笑道:“瞧瞧這範兒。”
門卻開了,無聲無息進來一人。看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輕柔而又旁若無人地穿過衆人,坐下倒了杯水。借着電視屏幕的光,大家影影綽綽看到仿佛是個年輕人。許傑心裏很奇怪,又想可能是哪個同學臨時叫來一起玩的歌壇高手,也就不再管他。他唱到副歌部分,那新來的人拿起另一個話筒,幫他和聲;到了第二段,那人索性與許傑二重唱。許傑高時他低,許傑低時他高,許傑穩定時他用顫音,好在并不喧賓奪主,而是以賓襯主,突顯出許傑的音質清亮圓潤,毫無瑕疵。
許傑大為感嘆,忙去開了燈,那人卻早已坐回原處,攸然而來,攸然而去,如同鬼魅。衆人這才看清,那是個青年男子,穿着深綠格子的上衣,和說不出款式的綢褲。他的衣服是立領的,凸顯出極白的膚色——與楊倩不相上下的白。他的五官像全長在黃金分割點上,妥帖得像人工制作,但因為太俊秀了,渾身流蕩着使人不安的柔美。他起身大方地打招呼,自我介紹姓“慕容”,名字“叫我來的人知道。”他笑吟吟地把所有人一掃而過,每個人就都覺得是自己請他來的。他斜斜地很随意地站着,俊美靈秀,流蕩不羁,只是多了三分妖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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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稱慕容的男人用話筒笑道:“來遲了,不好意思,有點小事拖住了。”今晚許傑請客,他也不好問這人是誰叫過來的,就以主人的身份說:“沒關系,一塊玩。唱什麽歌,我幫你點。”慕容笑道:“我自己來吧。”他去點了《北京一夜》,這是男女對唱的,女聲還是京劇般用假嗓子,他卻一手包辦,一人分飾兩角。他唱男聲時豪邁慷慨,拟女聲時則極盡嬌媚。衆人除許傑外,都跟着了魔般地為他拍手,掌聲震天。
田明輝一定要他再來一個。他這次就不用假聲也不用氣聲,單憑着本來的嗓音一路拔高,拔高,高到極處,稍稍一跌,又再連高兩個音階。雖極高極細,卻細而不斷,游刃有餘。楊倩、李漓贊嘆道:“瘋了,瘋了!”鐘雨城、鄭羽如醉如癡,一言不發;田明輝和許傑另幾個同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像他的歌聲會幻化出可見的影像,漏看一眼就損失了似的。
那一晚的後半場,就是許傑和慕容的PK。慕容選的多是非男非女一類,在性別邊緣上游走的類型。他居然能惟妙惟肖的唱《女人花》和許傑偏愛的《親□□人》。梅豔芳的許多歌他都會,而梅的曲目原以“女唱嫌低,男唱嫌高”出名的。他唱歌美則美矣,聽多了卻令人生懼,是經驗世界之外的妖嬈與魅惑。和他相比,許傑清正,人間味,因而舒服得多。有時許傑也會有些飄然,卻只讓人想到隐士,而不會聯想到神鬼。
将近十一點時,慕容笑着告辭。田明輝要他留下BP機號以便聯系。他帶笑說了,說得很快,好幾個人都忙忙地記誦。田明輝用這豪華包廂裏的金色電話試說口信,片刻後慕容的BP機便響了,卻不是普通的“嘀嘀”聲,而是斷斷續續的旋律,依稀是鋼琴奏出的《命運交響曲》,不知是什麽新機型。慕容在田明輝肩上輕拍了一下,輕得像撫摸:“你真聰明。萬一我公布的是個假號碼呢?萬一我根本就不存在呢?”田明輝難得臉現讪讪之色,喃喃地道:“不是那個意思。”慕容向大家揮了揮手,轉身出門,留下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的空氣。
鐘雨城到這時才如同解了魔咒,說:“我鄭重問一句啊,這人到底是誰請來的?”許傑說:“不是我。”楊倩拉着李漓說:“不是我們。”鄭羽也搖頭。幾個同學都說不是。衆人面面相觑,末了忽然笑了起來說:“敢情這是位蹭歌唱的。”許傑說:“領教了他的唱功,誰會去怪他呢?”
女人總是更實際的,楊倩首先回過神來,想起她應當給田明輝一個機會。衆人議論紛紛的當兒,她站起來笑道:“回家了吧?”她滿心等着田明輝像往常那樣提議送她,那麽今晚她會半推半就地同意,這一天就真是有紀念意義的一天了。可田明輝一反常态地看着BP機發愣。許傑碰碰田明輝,田明輝茫然道:“什麽?該誰唱了?”楊倩不等他講第二句,早就氣嘟嘟地快步走了。李漓随後跟出,同學們陸續與許傑道別散去。這裏許傑、鐘雨城把田明輝罵了個發昏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