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時光倒流
昨夜西風凋碧樹,
豪華落盡見真淳。
一
你們跟着我,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走進寬闊暗淡的樓房,踏上“吱呀”作響的樓梯。不必用力,像在夢中那樣。二樓,三樓,四樓,你們聽見了會議室裏激烈的争吵。中國人喜歡偷窺而不願意承認,但這次我帶你們堂而皇之地進去。
向着門走,近些,再近些,通電似地微微一麻,現在你們在會議室裏了。
如你所見,室內有一張長圓型黑漆桌,煙灰缸裏滿滿地盛着煙蒂。兩撥人在劍拔弩張地僵持,确切地說,是一群對一個。那“孤獨的戰士”就是許傑。他站起來問了個讓大家尴尬的問題:“也就是說,你們想徹底罷免我的職務?”
許傑目光灼灼,聲色淩厲,站在桌邊,居高臨下地掃視着一圈圍坐着的同事。他大概只有一米七四,此刻卻仿佛一下子高大了許多,威壓全場。
祁院長、曹院長對望一眼。另兩位副院長一個輕聲咳嗽,一個忽然間對手機産生了興趣,低着頭摁鍵,一聲不吭。院長助理洪哲強作鎮定地笑了笑,笑容卻洩露出他比其他人更加緊張。
D市亭湖區文學院的領導班子全在這裏了。這單位向來暗流洶湧,但像今天這樣連表面上的團結都維持不住,弄到圖窮匕見,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祁院長向洪哲使了個眼色,是帶着命令味道的請求,像醫生問病人要不要挂水,老師問學生想不想進步,與其說是選擇題,不如說是填空題,答案還是預備好了的。
洪哲退無可退,站了起來,隔着桌子與許傑對視:“進一步調查是局領導的意思,許院不要介意。”許傑“哦”了一聲:“你是發言人,還是傳聲筒?”洪哲臉上挂不住了,當着這些人,他不能不強硬:“那要服從領導分配!我可不像許院你,專門唱反調!”許傑說:“你有‘服從’這個法寶,難怪步步高升。哦不對,除了服從以外,你還擅長背後搞小動作,這就叫剛柔并濟,攻守兼備。洪院前途無量吶!”
祁院長、曹院長臉上變色,一齊斥責:“不像話,太不像話!”洪哲膽氣又壯了一些:“許傑你狂什麽?你不是最清高嗎?不是一心撲在藝術上嗎?怎麽副院長一時半會做不了就這副德行?”許傑一笑:“你們不讓我當這個芝麻綠豆官兒我沒意見,讓我不用再跟你們這些争權奪利、笑裏藏刀、蠅營狗茍、卑鄙龌龊的人為伍我舉雙手贊成!這幾年我差一點兒就成了你們,差一點兒就不是我自己了。你們有胸懷嗎?只有心機;有高度嗎?只有低賤。所以我教訓你們,鄙視你們,唾棄你們,而不是升不了官氣得發昏!洪院,各位,聽懂了嗎?”數年積郁,一朝吐盡,他在罵他們,同時也在罵過去的自己。
向來奉行“做得說不得”的衆人,習慣了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可不習慣當面鑼對面鼓,打開天窗說亮話。咳嗽的那人也不咳嗽了,玩手機的也收起了手機。他們全體有些惶恐,後悔不該開這個多此一舉的會,名為投票,實為羞辱,豈料許傑亮烈難犯,辱人的同時又被他辱。
洪哲最年青,職位最低,和許傑這幾年來的恩怨糾纏也最難解難分,所以他避無可避:“你看你像個幹部吧?像個正常人吧?你不覺得你出醜露乖很丢人嗎?”許傑道:“那倒說得是,比涵養比素質,誰也及不上你——到A市旅游的那晚,你留下了多麽濃墨重彩的一筆啊!”洪哲後背一涼……
曹院長眼見洪哲頂不住,似有什麽把柄落在許傑手上,忙站起來幫腔,卻很快敗下陣去。祁院長威嚴地站起來,疲軟地坐下去。另兩位副院長原本噤若寒蟬,這時坐不住了,一起起來說好話,和稀泥,打圓場。洪哲還想在一敗塗地前找回一點面子,色厲內荏地說:“許傑你這麽鬧對你有什麽好處?你不想在這兒混了嗎?”
許傑輕蔑一笑,掏出一張打印好的辭職報告,往桌上一甩:“我找好了下家,談好了條件,要到外地去‘中年再就業’了。祝各位馳騁名利場,開心每一天。”他事先不動聲色地安排停當,才将計就計來開這個攤牌的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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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起筆和筆記本,穿上外套,打開門,在衆目睽睽下揚長而去。他在長長的走廊上走着,身上那股勁兒松懈下來,少了一點力度,多了幾分疲态,乖戾的面目恢複了清俊。他也知道應該好聚好散,犯不着這樣翻臉成仇。這幾年他着實精明厲害了,可畢竟本性難移。今天這石破天驚地一擊,往好聽裏說是率性而為,往難聽裏說就是意氣用事,全然不像他這個年齡的男人做的事,其在心理上引起的“反作用力”,也就夠他在往後的年月裏慢慢消化的。
假如不是往後,而是往前……往前,他在倒流的時光裏漸漸年青。我們看到他和洪哲的反複交鋒,幾度謀算;看到他的劇本兩度參賽,反響有別;看到他初來D市時的艱辛與隐忍……光陰這東西若有顏色,該是一種幾近透明的橙色,有時溫暖溫馨,有時淡淡落寞。在時深時淺、忽亮忽暗的橙色中,我們看到分分秒秒如逆流的水……看到了許傑的父親锒铛入獄,看到了他舅舅商場勢敗,看到了好婆、外公相繼去世……看到了大學校園中的他神采飛揚,看到他和孟婷的銘心刻骨,看到他和室友崔俊的率性說笑,只有真正無憂無慮的人才能有的純淨的笑容……又往前,是姐姐的死……他和田明輝、鐘雨城、呂瀚洋,和李漓、楊倩、鄭羽的一場場歡宴,一次次K歌,一趟趟逛街,一夜夜傾談……人生委實禁不起打量,三眼兩眼,二十年就過去了……往前流動……我們的目光最後定格在一座橋上。許傑就站在橋中間。那是個夏天的傍晚,暮藹蒼茫,晚煙薄籠,歸鴉陣陣。
那時許傑二十出頭,還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時段。他的頭發不像現在這樣微禿,而是異常豐盛;他的身材不像現在這樣微胖,而是挺拔清瘦;他的皮膚不像現在這樣帶着中年的松弛,而是緊緊地繃着。唯一不變的是清秀的五官,只不過這樣的五官現在看來少了棱角,而在二十多歲時,有一股奮發激揚的銳氣作依托,顯得既秀氣又不乏剛毅。他穿着淡黃T恤,在橋上站着,耳朵裏插着“随聲聽”的耳機,聽着梅豔芳的歌,感到哀愁。他不知道未來有無數的生離死別在等着他,這一刻,在他最平靜安逸的日子裏,他卻享受着少年愁的醉人。
“今夜還吹着風,想起你好溫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輕松……”他聽着這首《親□□人》,有種愉悅的傷感。橋下的流水原是綠色,夕陽一照,變得橙碧交雜。有些浮萍在河水緩緩地推送中,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看久了簡直有點眼暈,加上那橋是沒有護欄的石板橋,站在橋上,也好像随時有掉下河去的危險。許傑幾乎要走回岸上去了。恰在此時,一段唱完,梅豔芳開始哼出輕柔轉折的間奏。她的聲線并不嬌媚,也不脆亮,本來這樣一唱三嘆地“嗯”着是很吃虧的。但不知如何,她以她獨特的發聲方式一處理,以一種閱盡人世的滄桑一灌注,低沉的拖腔竟然化腐朽為神奇,有了蕩氣回腸的魔力。
許傑的腳挪不動了,生了根似地怔在那裏,呆呆的,和天地一起感動。耳中的歌聲先像一面白紗,冰绡一般,冷冽通透;後來卻由固體化成了氣體,成了薄霧,成了煙,袅袅飄動,變幻百端,漸行漸遠……
許傑眼裏充滿了眼淚,餘光看見田明輝過來了,假裝抓癢,在額上搔了搔,不着痕跡地擦掉了淚。田明輝走到橋上,跟他說話,嘴一張一合,如同啞劇。許傑大約露出困惑的神色,田明輝一把扯下了他的耳機:“喂,你故意的是不是?”
許傑笑了,關了“随聲聽”,問田明輝剛才在說什麽。田明輝說:“說請許大少爺上我家吃飯去。我買好你喜歡的香肚了。”他右手塑料袋裏的香肚一跳,像歡迎他們吃它。橋頭有個小雜貨鋪,兼做熟食攤子。許傑剛才就是聽着歌等田明輝去買好吃的。
二人各騎着車往前。因為小泥路太窄了,一邊是農田,一邊是河,無法并列,只能一前一後。田明輝在後面不時打着他的破車鈴,叫着:“追上啦,追上啦!”許傑臀部離開座墊,用力猛騎,同時叫着:“追上了再說!”
他頭上出汗,神情卻分外愉快。他這是在往田明輝家做客的路上,晚上不打算回家了。這裏離城區有十幾裏路,他們一路騎來,絲毫不感到累。對于許傑來說,到郊區的農家來玩,跟在城裏相比,是另一番光景,另一種趣味。
又過了兩座橋,往左一拐,到了水泥澆鑄的場子上,就到了田家。房子是二層的,材料頗為簡陋,玻璃也是俗氣的油綠色。兩側各有一塊菜地,種着高高矮矮的蔬菜。籬笆上爬着藤,有兩朵粉色的小花。許傑看着想起了明代的徐文長,外號“青藤狂士”。
四周阡陌縱橫,雞犬之聲相聞,不過不會老死不相往來。與權勢赫赫的許家相比,宛然是兩個世界。
田明輝事先在單位打過電話回家的,這時便把車一鎖,扯開嗓子叫道:“爸,媽,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