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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58)

喻一半的船力……”

後半句沒出口,他知道,他們關注的東西永遠不同,不提也罷。

————

也不知丁鈴後來怎麽同丁喻說的,丁喻對這樁婚事絕口不提,只是見到巫少彌總沒好臉色。霍錦骁開始着手整頓燕蛟,有巫少彌和祁望,人手重置的事進行倒還順利,雖然難免有磕絆,但到底都慢慢上了正軌,她也暗中觀察起島上的人,但凡看到出色的人才便将名字記下,以作來日島主的人選。

五月,驟風頻繁的季節到來。

海岸的湧浪已猛,黑雲壓境,卻無雨點,只有風呼呼地刮。島上的防風警鐘已敲過三遍,大風來襲,草木山石齊飛,碼頭的船被浪打得左右狂颠,街道上空無一人,屋頂瓦片時不是就被掀翻,雙手齊抱的樹被連根拔起……

天災總叫人恐懼。

議事廳的燭臺積了層厚厚的燭淚,霍錦骁守在這裏,不止她,東辭、祁望、巫少彌和朱大磊等人全部都在。氣氛凝重,所有人都待命。好不容易天慢慢亮了,風勢轉為雨勢,霍錦骁方能踏足島上各處巡視。

雨嘩嘩直下,她披着蓑衣、戴着鬥笠腳步匆促,隐約有幾分祁望當年模樣。

一島之主,真是不易。

巡視大半日,她才放心,這次的驟風不大,損毀情況較輕。正舒展了手臂要從碼頭回去,哨崗上的人卻忽然嚷起:“有船!”

這麽大的風雨,怎會有船靠來?

霍錦骁一驚,舉了觀遠鏡望去,果見翻滾的海浪間有船搖搖晃晃駛來,随時有被浪頭掀翻的可能性,叫人看着心驚膽顫。

船帆幾乎全降,只有旗幟仍高懸。

平南來的船?

霍錦骁忙命人上碼頭接船,又派人去請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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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這船才靠近燕蛟碼頭,系緊船纜,上面下來幾個人,都是霍錦骁認識的。

“你們瘋了?這麽大的風浪你們還駛船過來?”霍錦骁看着這幾人狼狽的模樣,不由急道。

兩桅的船,沒被掀翻算他們運氣好。

“小景,沒辦法,我們有急報找祁爺,快帶我去見他。”來的人其中一個,正是平南衛所的周河。

“發生何事?”祁望已從島上趕來。

“東洋浪人摸進平南偷襲,炎哥被打傷。”

作者有話要說: 我,加快劇情。

順便,《蜉蝣卷(重生)》的廣告,都是微博發過的,這邊不記得有沒發過了,汗,随便看看哈,看過的就無視吧。

七夕乞巧節這日一大早沈浩初就來尋秦婠,秦婠正吃早飯,頭發也沒梳,見了他連禮都懶得行。沈浩初問她:“今日吃什麽?”

秦婠道:“爺不會自己看?”心裏卻腹诽,這人從前和她相看兩厭,巴不得她滾得越遠越好,最近不知怎麽了,三天兩頭往她這裏跑,真是活見鬼。

沈浩初看看桌子,鮮嫩的豆芽和蛋液、面粉糊煎的餅,晶瑩的粳米粥,瞧着就讓人有胃口。他二話不說就坐在她對面,向丫頭要了粥。

夫妻兩人沉默地吃起早飯,沒一會,胡嬷嬷匆匆進門,急問秦婠的丫頭:“我那籮筐豆芽呢?”

小丫頭說:“豆芽兒?放夫人屋裏的?”

“對對。”胡嬷嬷找得急,聞言大喜。

“那兒呢。”小丫頭指指飯桌,“夫人早上看到了說要吃豆芽煎餅,讓人拿去廚房給煎了。”

胡嬷嬷先是一愣,而後忽然嚎起——“我的夫人啊,那是奴婢給你求子用的種生!”

夫妻兩錯愕地擡頭,嘴裏各自咬着半口煎餅。

七夕的老風俗,七夕前發一盆子豆芽兒,用紅藍絲繩紮成一束,是為種生,胡嬷嬷早早準備了要給她求生用的,被夫妻兩幾口咬沒了。

豆芽嘎嘣脆,沈浩初覺得自己咬斷了好多子孫……

☆、血侵

驟風過後, 天還是陰沉的, 浪比平時要大些,玄鷹號在海面起起伏伏如浮葉。因為平南無端陷入争鬥, 祁望回去的時間提早了。雨絲細密地飄,在漆黑的發上落滿一頭銀亮的雨珠子。祁望站在帆下,着單薄的青色綢褂, 肩頭被雨打出一片濕漬, 綠痕深深。

“祁爺,你不必太擔心,周大哥不是說了, 炎哥只是輕傷,潛進平南的東洋人已經被擊退,平南暫時無礙。”霍錦骁見他站在雨裏已良久未動,便上前勸道。

曲夢枝死後, 祁望就比從前更沉默了,以前雖然也不怎麽理人,但偶爾還會說笑一番, 心情好的時候會聊聊天,現在就是沉默。

霍錦骁有時會發現他在看自己, 沒有避忌地看,那目光難以形容, 仿佛深海之下藏匿的東西掙紮着,蠢蠢欲動,又被用力壓抑, 所以浮在海面下,只露出些微影子。

如今他們兩之間有些複雜,既充滿猜忌與矛盾,又互相扶持。舊日的情份和兩島的關系像藕絲,即便背道而馳,那絲牽扯不斷,總是一重惦念。

“東洋浪人與三爺勾結,他們既然會來偷島,就意味着這可能是三爺的主意。”祁望思忖着開口。

“我倒覺得此事不是出自三爺之意。如今漆琉正與龐帆開戰,又有朝廷水師集結待發,三爺就是再能耐,也不會選在這時候對平南動手。”霍錦骁道。

這事起得蹊跷,既牽涉到海神三爺,也事關平南,霍錦骁不放心,便與東辭陪着祁望同回平南,只将燕蛟的事暫擱,仍把巫少彌留在燕蛟。

“也許吧。”祁望不欲多談,轉頭看她也是滿頭的雨珠子,蹙眉道,“快進去,雨大了。”

“嗯,你也回艙。”霍錦骁點點頭,往甲板下走去。

無人再語。

————

艙房窄小,除了床就只一張桌子,桌上擺着三碟菜一盆饅頭,都用碗倒扣蓋住。魏東辭盤腿坐在床上,身前是方木制棋盤,馬燈的光線黯淡,他看不了書,便拈棋與自己對弈,以打發時間。艙門“嘩啦”打開,霍錦骁帶着水氣進來,兩步坐到桌前。

“你怎麽不先吃?”看到盆裏饅頭一個未少,她不由問道。

傍晚是她巡船,要趕在天黑前把船巡察一遍,全部巡完再将記錄填好,外面的天已經黑透。

“一個人吃飯多悶,等你回來。”東辭彈指将棋子抛入盒中,下床坐到桌邊。這段時間他們都在一處用飯,粗茶淡飯也吃得熱鬧。

霍錦骁很快舀好兩碗湯:“那快吃吧,菜都涼了。”

“還有幾天能到平南?”東辭掰開饅頭,往裏頭塞進一筷子鹹菜,澆上半勺辣椒醬,才開吃。

“順利的話不到兩天吧。”霍錦骁喝起湯來,豆腐海帶湯,裏面有兩塊排骨,真不錯。

“平南比燕蛟美,等到了我帶你逛逛。”見他只點頭不說話,她又笑道。

“好……”

一字音未落,艙外突然響起深沉號角聲。

霍錦骁面色大變,将筷“砰”地按在桌面上,嚯然站起。甲板上已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與拔高的說話聲,亂轟轟的。

“怎麽了?”東辭見她神情冷凝,便生不妙之感。

“這是有急情的警示聲,我們出去看看。”霍錦骁從腰間抽出軟劍,就往外頭跑去。

東辭拎起馬燈跟上。

此時風浪平靜,又在深海,不會是天災險情,那便只有人禍。

海盜?

但這裏已經接近平南,怎麽會有海盜在這裏出沒?

————

甲板上混亂的人已經集合站好,祁望站在船舷前拿觀遠鏡看漆黑一片的海域。霍錦骁走到他身邊,不用觀遠鏡也已看到海面上數艘小型戰船疾速駛來。

“怎麽回事?”她心頭一驚,急忙又跑到另一邊望了望。

同樣的,船的另一側也有數艘戰船向玄鷹號逼近。

這些船沒有點燈,在夜色裏極難察覺,發現時已然逼近,看數量可不少。這趟回平南,因為趕時間,他們沒帶多少人,除了玄鷹號就只有兩艘戰船。

“東洋人的戰船。”祁望把觀遠扔給身邊的小滿,回頭走到甲板中央。

東洋人的戰船,一艘就容納五六人,靠人力劃槳驅動,靈活方便,适合接舷攻船偷襲。

“和偷襲平南的,是同一夥?”霍錦骁蹙眉。

“應該是。”祁望沉聲,目光裏燒起簇火焰。

“這麽多小戰船,後面應該還有大船指揮,祁爺,這戰打不得,要想辦法突圍。”她環顧了四周情況後斷然開口。

“我知道。”祁望一聲令下,朝着某處伸指,“滿帆,全力往那裏撞出去。”

他所指之處,正是小戰船來得最密集的地方。

玄鷹號比這些小戰船大出許多倍,要是硬撞,這些小船會被撞散,但小船靈活,可以輕松避開大船的撞擊,等到靠近之後再與大船接舷,進船攻打。

所謂蟻多咬死象,就是這個理。

祁望自然明白,敵衆我寡,沒必要浪費時間對戰,逃為上策。

————

浪頭起落之間,玄鷹號疾速往某個方向駛去,漆黑的海面上無數船影圍過來,很快就靠近玄鷹號。寂靜被突然打破,像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炸起無數刺耳聲音。

圍攻而來的人知道玄鷹號已經發現他們,也就不再遮掩,兵刃上手,火矢扣弦,毒煙瓶點燃後遠遠抛上玄鷹號……

玄鷹號與另兩艘船上的船員已然迎戰,只是夜太黑,玄鷹號的目标大,容易擊中,反倒是這些小船,借着夜色掩護,又靈活自由,很難打中,兩廂箭雨之中,這些小船很快靠上來。

幾個毒煙瓶來不及打回,在甲板上滾了幾圈,白煙頓時散開,甲板上的人不止被迷了目光,也被熏得咳嗽不止。霍錦骁屏住呼吸,舉弓射中黑暗中最靠近船的一個人影,回頭将毒煙瓶打落海中。

煙霧之間有個人沖來,霍錦骁眯了眸,看到東辭出現在身邊。

“你出來做什麽?”她急道。東辭不會武功,她已經囑咐過要他在艙中不要出來。

有船已經挨到玄鷹號側面,舷梯挂上,人像壁虎船沿梯而上,才在船航冒個頭,就被霍錦骁一腳踹下。

“解藥,含在嘴裏。”東辭以巾帕遮了口鼻,手裏拈着枚碧綠藥丸往她唇間一塞,言簡意赅說道。

海風将煙霧吹散開來,霍錦骁看到佟叔已經拿着一袋藥挨個人分去,應該是東辭吩咐的,她道了句“多謝”,就将東辭往艙口推去。東辭卻按下她的手,從懷裏摸出只瓷瓶來。

“到船東側,用火把,把這藥倒在棉布上。”

情勢緊急,他來不及詳加解釋。霍錦骁倒是明白了,船東側是上風口,海風往東南面吹,那個方位來的戰船都在下風口,東辭手裏這瓶子,定是什麽精貴的毒/藥,燃燒之後的煙霧被風吹到對方船上,必有奇效。

“好!”她不加思索點頭,很快命人尋來火把。

越來越多的小戰船圍上來,箭矢在空中交錯而過,霍錦骁把東辭護在身後,不斷格開身邊呼嘯而過的箭矢,與他沖到船東側。兩個火把就倒去大半瓶藥,藥水漆黑,一股刺鼻味道,哪怕霍錦骁服過解藥,這麽濃郁的氣味沖入胸中也讓她一陣惡心。

“忍着點。”東辭快速自己臉上的布蒙到她口鼻上。

霍錦骁已經動手點起火把。

火光乍然一沖,被藥水浸黑的棉布瞬間被幽藍火焰包裹,她看不到有煙霧起來,只聞到淡淡氣味彌漫開來,被風吹往東南方。有艘船就在玄鷹號東南方船舷之下,正往玄鷹號上爬的人被這煙兜頭籠住,連哼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朝後一仰,摔入海中。毒煙擴散得很快,東南方向幾艘戰船上的人接二連三倒下,“撲嗵”地落入聲不斷響起。

“好霸道的毒。”霍錦骁回頭沖東辭道。

“可惜這裏敵人不多,起不到大作用,要是能把人都引到下風口,就好辦了。”東辭俊顏卻還覆着冰霜。

一語點醒霍錦骁。

她看了看四周戰況。

玄鷹號仍在全速往祁望所指方向沖去,想要突圍,但包抄來的小戰船越來越多,箭雨也更加密集,船舷邊的打鬥激烈起來,有不少人已攀上船,在甲板上厮殺起來,看那裝束,竟一半是東洋人,一半是大安人。

“有辦法了。”她心生一計,将火把交給旁邊兩個人,囑咐他們留在這個位置,她則帶着東辭往舵室跑去。

祁望正在那兒指揮。

戰局吃緊,他臉色凝重,眼神語氣卻還鎮定,見她過來,先開口:“何事?”

“祁爺,突圍時你可有辦法把這些船引到玄鷹號東南方?”霍錦骁眼眸中透出亢奮的光芒。

她見過祁望親自掌舵,在風暴中他有逆天而鬥的本事。

祁望不解,她将掌中瓷瓶呈上:“東辭的□□。今晚東南風,我們占上風口,只要他們在下風口,就能一舉毒倒,要不要博一把?”

“趴下。”

兩支箭飛來,祁望把兩人按下。

“這毒有這麽大威力?”箭“咻咻”插/在艙壁上,祁望臉色不變問道。

“此乃南疆密毒,一滴就能致人死地,焚燒後的毒煙毒性就算有所減弱,也足夠讓聞到的人目眩腦暈,暫時失去戰鬥力。解藥我已經叫佟叔發下去了,不必擔心。”東辭道。

祁望只沉默片刻,當機立斷:“好,按你說的。我掌舵,小景引火,通知周河向另外兩船發令,讓他們到西面來。”

霍錦骁脆聲應了“好”,拉起東辭往外跑去,祁望回身進了舵室。

“佟叔,麻煩你保護好東辭,進船艙等我。”霍錦骁将東辭交托給佟岳生。

“你自己小心。”東辭不再牽扯,只叮囑一聲就隐入甲板下。

他也沒回艙,站在甬道梯口,能看得到甲板上情況,又不會陷入戰局。

霍錦骁通知了周河,周河很快又傳令下去,轉眼全船皆知,她又飛奔到船尾東側,最初引燃的火把上的毒液已經燒得差不多,餘下的毒只夠再做一個火把。她将毒液倒上新來的火把,不急着點燃,而是仰頭看舵室裏的祁望。

祁望雙手把住木舵,急打滿舵,船身忽斜。

霍錦骁一手抓着船舷,一手舉着火把,有人攻來,她便揮動火把格擋回去。

船在海面上像喝醉酒的人,歪歪斜斜地駛出曲線,撞向正前方湧來的十多艘小船,小船應變極快,轉眼散開改變陣形,圍到船側。祁望咬牙再次急打舵,霍錦骁感覺整個人又向另一側傾去。她目光死死盯着海面,等着祁望最後的變向。

遠遠的,玄鷹號在海上駛出了完美的兩段反向弧線,海水翻滾劃開,所有的戰船被甩到東南位置。

機會來了。

“好樣的。”霍錦骁大贊一聲,将火把點燃。

海風呼嘯而刮,将無形的煙吹向遠方,玄鷹朝前平穩直行,祁望回頭,看到船尾的戰船通通被甩在後面,霍錦骁舉着火把,臉被照得透亮,恰正望過來。

目光從舵室掠過,又看向甲板的艙口,東辭已經從梯口探出半身。

三個人,站作三角,都是劫後餘生的笑。

依稀間,霍錦骁像回到索加門被海盜圍攻那夜,戰争雖然殘酷,卻會叫人忘卻種種猜忌矛盾,生死一線,人便沒有多餘時間懷疑和害怕。

信任這種東西,有時就像本能。

戰鬥還未完全結束,仍有幾艘頑固的戰船追上,霍錦骁抛下火把,縱身加入戰局。祁望從舵室裏出來,拿着觀遠鏡望去,遠海之上已出現大船影子,桅杆上飄着的旗幟隐約有兩個圖案。

玄武圖與雙頭獅。

雙頭獅,東海的沙家。

玄武圖,東洋宮本家的旁支。

霍錦骁站在船舷上将最後一個攀到船上的人踹進海裏,戰鬥停歇,她喘着粗氣轉身,倚着船舷朝衆人露齒笑起,臉上猶有沾染到的血污。

“小心——”

兩聲驚呼同時響起。

她聽到背後傳來輕微異響。

戰鬥并沒完全停止,有人從海裏游來,攀在船身上。

東洋武者極擅僞裝,霍錦骁大意了。

銀亮刀刃劈下,劃出道冷光,霍錦骁朝前半步,眼前後背要被刀刃劈中,忽有雙手臂展來,把她抱住。她聽到長刀入肉的聲音與悶哼聲,像從她心口劃過。

她急速轉身,伸手抱住已然站不穩的祁望。

佟岳生掠來時,已然晚了一步,一眼掃過,他動作未緩,一劍刺在那東洋武者的手臂上,将人從霍錦骁身邊逼開。

“祁爺……”霍錦骁雙手繞到他背上,粘粘膩膩,她摸到滿手的血。

祁望只是看她。

才短短兩年半,怎麽就像認識了她一輩子那麽久?從澡堂裏發現她的女兒身開始,到漆琉島的驚鴻一現,不論她以哪種模樣出現,似乎都有辦法吸引走他全部目光。

這眉目唇鼻,美得像畫,在他心裏卻又平凡似普通人,就這麽呆在他旁邊,每天都瞧得到人,聽得見聲音,就夠了。

不要像現在這樣,她的臉龐漸漸模糊,聲音也飄得遙遠……慢慢,慢慢就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 《蜉蝣卷(重生)》——

秦婠嫁到沈家沒多久就逢中秋月圓。沈家的中秋節十分無趣,無非全家老小焚香祭祖,晚上吃個團圓飯,席間滿堂兒孫說些笑話哄老祖宗高興,再行幾個令,吟兩首詩,都是斯文人的游戲。

她懷念河西的中秋。

在大漠裏看月圓,盛裝打扮齊上拜月樓,跟着爹娘在街上看燈,高臺裏會有擅舞的姑娘反彈琵琶舞一曲飛天,還有臉盆大的月餅和金黃色的烤全羊,酥香脆爽……

哪像現在。

她悶悶飲了兩杯酒,心髒突突地跳,告個罪先回了屋。

屋裏籠着百合香,散發出沁鼻氣息,裏頭安靜,丫頭竟一個不在。秦婠掀簾進去,沒走兩步,看到歪在暖閣榻上的人。暗金銀杏紋的交領長褂躺得有些皺,修長的腿斜擱在榻沿垂下,露出素青綢褲的一角,正是應該在前院陪爺們喝酒的沈浩初。

她蹑手蹑腳上前,朝他探身,卻意外地撞進這人眼中。沈浩初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她直瞅。

“做賊呢你?”他沙着嗓道,目光筆直落在她身上。

小丫頭穿了件對襟的圓領襖裙,金底素粉雲紋的緞面,領口繡着兩條花蔓,被一圈赤金璎珞壓着,長長的流蘇垂過胸前,随着她的動作晃蕩,團子似的臉飄着兩朵紅雲,莫名叫他想起她前兩日畫的兔兒爺。

“嘁。”秦婠頓覺無趣,還想着這人睡着了她可以為所欲為一下,結果卻是清醒的。

沈浩初見她要走,一伸手拉住她手腕:“陪我說話。”

“說什麽?”秦婠坐下,翹起腿兒斜睨他。

“說說你在河西怎麽過的中秋?”沈浩初捏着她的手輕輕地揉,沙沙的聲音變得溫和。

秦婠有些恍惚,重生一趟,這人怎麽跟她印象裏的不同了。

“給我說說拜月樓的模樣,壁畫上的月神和兔兒爺,還有跳飛天的姑娘……”沈浩初繼續問她。

上輩子,他雖年少成名,卻礙于心疾纏身,竟從未離開過京城半步。第一次聽說河西的中秋,還是在秦府的宴請上,他從長廊上走過,聽到坐在院裏的她嗑着瓜子和丫頭們閑聊,什麽飛天的姑娘、金碧輝煌的拜月樓、濃墨重彩的壁畫……說的時候繪聲繪色,她眼的星星像要蹦出來。

他長她八歲,承她叫了自己一輩子“北安叔叔”,閱歷卻還比不過她這小丫頭。

慚愧。

【看明白否】

☆、愛情

西洋座鐘的鐘擺“噠噠”地響, 固定的節奏像水滴滑落, 也像是時間流逝的聲音,催着人醒來。床上躺的人緩慢睜眼, 目光迷濛地掃過床頂花格、銅雀帳勾、雲過天青的紗帳……慢慢清醒。

已經不在玄鷹號上,這是他的屋子。記憶還停留在海上驚魂的時刻,他替霍錦骁擋了一刀。刀砍在他背上, 傷得應該挺重, 所以他沒了意識,連怎麽回得的平南都沒印象,只有些模糊畫面。身邊一直有人來來去去, 聲音都壓得輕沉,他像傀儡般任人擺布。

好多年沒受過這麽重的傷了,現在連稍用力喘口氣都覺得背後火辣辣地疼。祁望按着胸口,艱難地坐起, 動作緩慢得像行将就木的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沒穿中衣,裸/着上半身, 不過也只露個左肩在外,餘下的地方全被白絹一重重裹起。屋裏沒人, 藥味濃得刺味,桌上擺着不少瓶瓶罐罐, 都是傷藥之類的東西。

他清清嗓,喉間只剩腥甜血味,唇也皺得一扯就生疼。

扶着床柱下地, 他走到桌前倒水,手不太穩,茶杯翻倒,他沒喝上水,卻把水灑了滿桌都是。心裏忽然浮起怒意,屋裏一個人都沒有,沒來由讓他覺得涼薄入骨。

正自己生氣,屋外忽有細細聲音傳來,他踱到窗外,挑開一絲窗縫,人影憧憧,他的院子從沒同時出現過這麽多人,許炎、周河、柳暮言、徐鋒、平南村長……幾乎所有平南島的重要主事人都出現了。

他們規整站着,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向人群中間坐的人禀事。人群間隙裏透出绛紫的衣裙一角,他往旁邊挪了挪位置,總算看清那是誰。

霍錦骁坐在他慣常坐的藤椅上,目光微垂,話說得慢,語氣并不肯定。

“炎哥,确認只有沙家與宮本家?”

“對,沒有其他人。沙慕青被三爺安排與宮本家聯姻,去年嫁給宮本家的旁支宮本和源。前年你與祁爺從漆琉回來之時,得罪過沙家,這次可能是沙家的人趁祁爺不在,勾結宮本家伺機報仇。”許炎站在人群正中,左手上了夾板吊在胸前。

“兩次都是偷襲,一次潛進島上,一次趁夜偷襲玄鷹號,又不敢露面,不像是報仇。如果不是三爺的命令,還會是什麽原因?他們進島偷襲了什麽?”霍錦骁搖着手裏的葵扇思忖道。

“他們夜探衛所時被我發現,只可惜沒能抓住人,後來我擔心島上還有危險,就發動搜島,發現他們還潛進祁爺的宅子。如果不是三爺吩咐,也不是為了報仇,那只有一種可能。”許炎捂住自己懸在胸前的手。

“他們想在平南島找到某樣東西,因為沒能找到,所以改為攻擊玄鷹號。”霍錦骁馬上會意。

“我發現他們時,他們之中已有人潛入衛所的文書庫,包括祁爺家在內,所有的文書圖冊都被翻過,尤其是輿圖。”許炎道。

“他們想盜平南的輿圖?”霍錦骁問道。

“應該不是,被他們翻亂的資料裏,就有平南的輿圖,他們沒有拿走。”許炎想了想回答她。

霍錦骁搖扇的動作一頓。不要輿圖?那是在找什麽?海圖?平南外的海域海圖并不是什麽機密東西……

“恕在下冒昧問一句,除了平南的輿圖之外,可有別的重要之地?”東辭原懶懶倚在樹蔭下,一直沒說話,此刻卻突然冒出句話來。

重要之地?

許炎幾人不明,霍錦骁開了口:“炎哥,海墳區……可有海圖?”

衆人面色頓時有些微妙,許炎不開口,倒是柳暮言出聲:“小景,你問這做什麽?”

“想查清楚為什麽沙家要偷襲我們罷了。”霍錦骁淡道。

“海墳區只有祁爺能進,有沒有海圖我們也不清楚,你可以等祁爺醒了直接問他。”柳暮言一捋胡子,岔開話題,“這麽久了,祁爺還沒醒嗎?他的傷到底怎樣?”

霍錦骁陷入沉默。

門忽“吱嘎”一聲打開,衆人皆轉過頭去。

“祁爺!”衆人微微一愣,接連發出驚喜的聲音。

霍錦骁猛地站起望去,看到扶門而立的祁望。祁望眉頭攏成結,表情痛苦,走這幾步路,骨頭像要散架,背上痛得呼吸都困難。

“你醒了叫人就是,怎麽下床了?”霍錦骁拔開衆人,沖到他身邊。

“也得屋裏有人讓我叫。”祁望緩慢地呼吸,将痛意平息後才開口。

“是我疏忽了。”霍錦骁眼眸亮晶晶,欣喜非常。

祁望昏迷,島上人心惶惶,這些人每天都來看他,她不想拂了他們的心意,島上的事務也需要商量,所以每天就都在院子裏見他們。

“別說了,先回屋吧。”她扶了祁望的手,要把人往屋裏送。

祁望按住她的手,往外又走兩步,看着衆人關切的目光,沉聲道:“既然大夥都在這裏,我有件事要宣布。”

“祁爺請說。”平南村長抱拳。

“平南向來是我在主事,倘若我一時有個意外,島上便無人主持大局,太容易讓人趁虛而入,我剛才仔細想過,平南需要個副島主,我不在的情況下可以暫代島主之職。”

祁望每說幾個字就要停一停,衆人鴉雀無聲地聽着,雖然驚訝,卻沒人敢插嘴。

“從今往後,小景就是平南的副島主。如果我出了什麽事,不論是哪種情況,你們都尊她為主,聽她吩咐行事,見她如見我。”祁望繼續道。

屋外的人都因他突如其來的決定而驚愕非常。

“祁爺!”霍錦骁就更驚愕莫名,這事他連商量都沒和她商量過,且他這話說得像谶語,太不吉利。

“都聽清楚了嗎?”祁望揚聲一喝,把呆滞的衆人驚醒。

“是,遵島主之命。”許炎先回神,目光複雜地看了眼霍錦骁,俯身領命。

一語落地,所有人都跟着他領命,祁望這才揮手遣退衆人:“我的傷沒有大礙,你們也不用擔心,都散了吧。”

他說着回身進屋,霍錦骁忙跟過去想問他,他大掌狠狠按住她的手臂,半身重量都倚在她身上,已是不支。

“別廢話,就當幫幫我。”祁望撐着最後的力氣回到床上。

霍錦骁也顧不得再問,他身上滾燙,因刀傷而起的燒未全退。将人扶到床上躺上,她轉身便将東辭叫進屋裏,又是一番診治,祁望精力不支,渾渾噩噩又睡去。

————

平南島進入全面戒備狀态,島外海域增派了船只巡察,島上各處崗哨加派人手,每日輪值加了一倍。沙家和宮本家的事一日沒有明朗,島人的心便不安。

轉眼又兩日過去,藥吃過幾帖,傷雖未愈,祁望的精神到底比前幾日好了許多。霍錦骁和小滿輪流照顧他,不過大多時候都是霍錦骁在照顧,小滿雖跟了他多年,到底是個男人不夠細心,霍錦骁不太放心。

“祁爺,喝藥了。”

午飯才過一刻,霍錦骁就把煎好的藥端到他床前。

祁望側倚松軟的迎枕坐着,正把玩她落在床頭的玉臨春血琥珀墜子。雕得精致的夏蟬,大小恰好掌握,是她慣常抓在手裏玩的小東西,墜子被摩挲得油亮通透,摸起來冰潤舒服。

屋裏有人,就有了鮮活氣息,不是從前空洞的模樣。

他微掀眼皮,目光斜望向霍錦骁。她正低垂眼眸,拿瓷匙舀着藥汁散溫。

這些天都是她守在身邊,湯湯水水地照顧,妥帖非常。他總覺得很久沒和她如此靠近過,這番溫存體貼,是他用命換來的,想來也是值得。

“祁爺,你看什麽?”霍錦骁沒擡頭,卻知道他在打量自己。

“看你。”祁望直言不諱,聲音還有些沙啞。

“我有什麽好看的。”她随口道,擡眼裏卻瞧見他灼燙眼神,比手裏的藥碗更燙手。

這目光她不是第一次瞧見,林良結婚那夜,他就這麽看她。

“喝藥吧。”她不待他回答,就将藥碗端到他眼前。

祁望看看藥,又看看她,一動不動。

前兩天他狀态差,湯藥粥水都是她喂的,如今他恢複了些力氣,她也就不想再喂——這舉動,透着親密,不合适。

她挑了眉,用眼神問他。他并不回應,只摩挲着血琥珀。

僵持半晌,霍錦骁妥協。她也不能與一個傷者較勁,更何況還欠着他好幾份人情沒還。

舀了半匙藥汁,她低頭吹了吹,送到他唇邊,他抿唇而飲,目光還是看着她。

屋裏敞着窗,午後的陽光探入,薄灑半屋,她坐在雨過天青的紗帳底下,微啓了唇吹藥,盈潤的唇被照得有些透明,棱角翹起,極是誘人。他從未如此仔細看過她的模樣,每次與她說話都被她的眼眸吸引,所以忽略了這溫柔甜美的唇。

喉頭上下一動,不知怎的,祁望覺着燥。

藥汁染到他唇角,霍錦骁擱下藥碗,拿起巾帕傾身拭他唇角,目光很認真。

祁望嗅到她衣襟裏淺淡的澡豆香氣,桂花的味道,如絲線鑽入鼻中,叫他意亂情迷,他把玉琥珀丢開,捏住了她的手腕,唇往她唇瓣貼去。

霍錦骁先覺手腕一緊,眼前有陰影籠來,她心髒陡然一滞,将頭偏開。

祁望的唇堪堪擦過她鬓邊發絲,頭停在她肩上,呼吸很沉,目光異常幽深。

“祁爺?怎麽了?”她抽手,眉頭大蹙。

“別走,別離開。”他輕聲道。

“你先放手。我沒打算現在離開東海,眼下燕蛟和平南這種情況,東海又有禍亂,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一走了之。”

顯然,她誤解了他的意思。

祁望捏緊她的手,慢慢把頭靠近她脖子。

霍錦骁覺得自己如果是只貓,渾身的毛已經全部豎起來了,她察覺到一絲危險,屬于男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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