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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48)

時天色已亮, 她也不知他醒沒醒。

心裏壓着事,她思緒還亂着。

雖然目前梁同康是海神三爺的可能性最大,但畢竟一切只是他們的推測,并沒有實際證據能證明他就是三爺, 這梁同康在三港家業巨大,人脈極廣,就是朝廷想抄梁家, 也不是貿然就能抄的。

再加上……若他真是三爺,那曲夢枝這十年豈非一直服侍着滅門仇人?這事光想想, 霍錦骁便覺殘忍。

還有祁望,若他知道這事, 又會如何?

她毫無頭緒。

在淨房拿水狠狠抹了幾把臉,她才算清醒。不管如何,當務之急是先确認梁同康身份, 其餘的倒在其次。

揉着臉回到書房裏,房外恰有人敲門,她親自打開,卻見門外站着藥童與祁望。

“祁爺來看姑娘,公子命我把他帶過來。”藥童開口道。

“進來吧。”霍錦骁忙把人讓進屋裏,又問藥童,“你家公子呢?”

“外頭來了個急症病患,正看診呢。”藥童忙回道。

祁望撥撥發,将頭肩上的水珠掃開,道了聲謝才進門。霍錦骁點點頭,藥童便退下。

“大雨天的,祁爺怎麽又跑了來?”霍錦骁站在門口看了看,外頭雨下個沒完。

祁望已進了屋,在屋裏望了一圈。霍錦骁回頭時發現書房亂得不像話,她在這裏養傷,為了方便照顧,魏東辭把泥爐小鼎、碗碟醬醋啥的都搬了進來,四周還堆了許多醫用器具,矮榻上的被褥也未整……

她臉一紅,快步回到榻邊,利索地将被子疊起,又把散落的書一一歸整,口中赧道:“讓祁爺見笑了,屋子太亂,他最近忙,沒功夫收拾……”

随口一句話,竟是透着濃濃親近,向聽者暗暗說着非比尋常的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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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握了握拳,退到書桌前,不去看她忙碌身影,将頭一轉,目光卻落在書案之上,神色大震。

霍錦骁随意整了整,剛要請他坐下,卻見他直盯着桌上的畫,她才記起昨夜畫未幹,并沒收起。

“祁爺,這是我讓師兄根據我的記憶随意畫的,作不得準。”她忙将畫卷起。

也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此時并非将這事告訴祁望的好時機。

“這是……梁二公子?”祁望拿起旁邊放的面具問她。

海祭那日隔得遠,普通人是看不清三爺的模樣,只有霍錦骁,她身懷特殊功法,五官比常人敏銳,能隔着那麽遠的距離把三爺看清。

“我只是看到二公子昨日戴面具的樣子,才動了畫出三爺的念頭。”霍錦骁解釋道,祁望的平靜裏透出的冷厲讓她難以捉摸。

祁望垂眸看着她,不發一語,良久方笑起:“你緊張什麽?”

“我哪裏緊張了?”霍錦骁從他手中取回面具随手放入屜裏。

不知何時起,她和他說話已經變得充滿試探。回到東海,他就不再是遠航時意氣風發的綱首祁望,像個藏進陰影的人,叫她總不由浮起戒心。

曾叫她心動過的男人,短暫得就像昙花一現。

“你師兄說你還沒吃早飯,要嗎?”他把手裏油紙袋一舉。

油紙上還沾着細密雨珠,袋口被他緊緊捏着,她伸手接下便感覺到裏頭傳出的食物熱度,還很燙手。

“要,謝謝。”她笑着打開油紙袋,摸出熱騰騰的飯團。

“其實我也會包飯團,有機會你試試我做的。”祁望靠着桌沿淡道,眉目依稀還是初見那年的慵懶随興。

有時候霍錦骁會想,如果不曾背負這麽沉重的仇恨,他會變成怎樣的男人?

會不會成為在天際翺翔的鵬鳥,乘風破浪,做個肆意而行的綱首,帶着船隊進行着一場又一場冒險,與海為伴。

她總覺得,他應該是這樣的男人。

————

雨接連下了三天,潮氣撲面而來,到處一片濕漉漉,庭院的地面就沒見幹過,醫館的草藥沒處曬,只能放在通風處陰晾,藥童們唉聲嘆氣,生怕草藥受了潮就不好用了。

霍錦骁在醫館老實呆了三天,哪兒也沒去,她的傷勢漸愈,傷口的痂脫落,留下好大一塊疤痕,形狀剛好像朵梨花。魏東辭要了她一大瓶上好的祛痕露,她這人懶,如非必要便不愛折騰,這藥擱她手上,抹了早上忘了晚上,東辭也拿她沒辦法。

姑娘大了,傷重的時候迫于無奈便罷,傷好了他就不能再理直氣壯叫她脫衣裳塗藥了。

霍錦骁自個是有些興奮的,傷勢已然大好,東辭說再兩天就停藥,她便可以回碼頭。

整日在醫館呆着,她都要潮黴了。

梁家的事已然交給霍翎去查,不過梁同康老奸巨滑,要能查到蛛絲馬跡早就查到了,也等不到現在,如今也只能日夜派人盯着。除了他之外,錢高二人與洪大人那頭也沒疏忽,都密切盯着。

“是不是悶壞了?”魏東辭看完早上的病患,換了衣裳回院,見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廊下接着屋檐上的落水,便笑道。

“你說呢?”霍錦骁頭都懶得擡,恹恹看着水在掌中彙成一汪。

“下午帶你上外頭聽戲,去不去?”魏東辭坐到她身邊問她。

“去!我還要吃玉華樓的肘子。”她把水甩開,毫無猶豫回答。

魏東辭拔拔她鬓邊的辮子,正要說笑幾句哄她,忽聞有人踏着水跑來。

“公子,外頭來了位爺,說是要接您與姑娘去見位故人。”藥童跑得急,喘着氣道。

“來的是誰?可說什麽故人?”東辭奇道。

“沒說,只給了令牌,讓交給公子,一看便知。至于故人,他說景姑娘知道。”藥童遞上一面小玉牌。

東辭拿過後掃了眼,便朝霍錦骁開口:“走吧,戲聽不成了,正事到。”

霍錦骁挑眉。

霍翎來請,當日潛進漆琉的細作回來,已能一見。

————

醫館門口已有霍翎派來的馬車與人等着,霍錦骁與魏東辭匆匆踏上馬車。馬車轉過幾條街巷,在一處宅子外停下,魏東辭先跳下馬車,撐起青色油紙傘,才把霍錦骁從車上扶下,兩人并肩進了宅。

宅子裏邊布置得頗為雅致,過了正堂便有個小花園,種了大芭蕉,此時就應了雨打芭蕉的景,雨聲利落。花園裏有條回廊,廊後是窄長的屋子,門前書着“聽蕉閣”,裏頭四面垂着湘妃簾,并無牆障,倒是個清致的地方。

有個人已在簾後等候許久,霍錦骁與魏東辭一踏入,這人便站起,朝二人略拱了拱手。

霍錦骁便瞧見個年近三旬的男人,這人眉疏目小,模樣普通,毫不打眼,身形瘦削,與那日她在漆琉所見的蒙面細作一致。

大安朝的細作在軍中都有記錄,身上皆有信物為證,每個人都有負責與其對接的官員,然而其長相卻不能留檔,以防機密洩露進而危及性命。事不湊巧,這細作回來之時,與其對接的官員恰逢急病離世,無人識得其長相,後人只憑記錄與信用與其盤問,用了數日才确定其身份無誤。

霍翎提及此人,言語間多有贊許,此人除了帶回東海與漆琉密報之外,還極為熟悉漆琉運作與船上諸務,很是能幹,十分叫人欣賞,是以如今已被委以重任,參與進紅夷火炮的運送之事中。

“周大人,別來無恙。”她抱拳笑道。

此人名喚周陽,原在京中神機營任職。

“不敢當,周某如今只是一介武夫,官職未定,姑娘還是叫我周陽吧。”周陽回來時日不多,官職還沒确定,正跟着霍翎辦事。

“周大哥客氣了,你跟在殿下身邊,又立了大功,日後前途必然無量,一句‘大人’怎麽當不得?不過今日小妹托大,喚你一聲大哥,都是江湖中人,大哥莫嫌小妹無禮。”霍錦骁與魏東辭坐到靠花園的椅上,開口道。

“姑娘豪爽。”周陽眼中仍無波瀾,還是老實木讷。

霍錦骁不以為意,揀着漆琉島上的事慢慢與他說起,從那夜設伏狙殺海神三爺開始,到後來二人暗中相會,都不緊不慢地與人聊着,中間偶或說起東海風俗并漆琉島之事,周陽倒也應對如流,未露一絲破綻。她又問起海圖來歷,他便細細告訴予她,其中并無錯漏之處。

約是猜到霍錦骁是來試探他的,周陽答得格外仔細,也未流露半分不耐。

茶過數盞,魏東辭陪着霍錦骁與周陽談了許久,直至天色漸沉,霍錦骁這才起身告辭。

兩人已然熟稔,臨出門之時,霍錦骁笑道:“周大哥若得空可記得帶我去你們五柳峰逛逛,我對你們五柳宗的郭睿郭大俠可是仰慕已久,早想一見了。”

設伏狙殺海神三爺那夜,她曾見過此人劍法,系出五柳峰的五柳劍宗,不會有錯。

周陽聞言一愣,很快便反應過來:“帶姑娘去五柳宗不成問題,我師父戴成山一定十分歡迎姑娘與魏盟主同來。不過姑娘說得這位郭大俠,在下可從未聽過宗內有此人,想是姑娘記錯了,又或是在下下山數年,新來了不少師弟在下不知吧。”

“啊?不是五柳宗的?”霍錦骁拍拍腦袋,不好意思笑了,“大概我記差了,周大哥莫怪。”

“姑娘言重了。”周陽忙回道,又送二人出門,離了宅子。

這番試探方告結束。

————

雨暫時停了,路上卻汪了許多水,車轱辘每隔一會便碾過水潭子,濺起一片水花。

霍錦骁收了剛才甜甜的笑,半癱在迎枕上,苦着臉拿手揉着頭,哀嚎道:“說得我頭都疼了。”

一番試探絞盡她的腦汁兒,比打十次架還累。

魏東辭挨到她身邊,拉下她的手,指腹輕按她頭上的穴位,口中問道:“可曾試出什麽來?”

聽他二人談話似乎周陽并未露出馬腳,這個周陽與記錄中完全一致,手背上的胎跡也有、一般無二,甚至于他替此人診過身體,霍錦骁說此人曾在伏擊三爺時肩頭被箭所傷,那傷痕也在,毫無破綻可言。

“本來沒有,我差一點也相信了。”霍錦骁睜開一邊眼,拉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腦門上最酸疼的地方。

“這麽看來,你試出不對了?”魏東辭一手替她捏揉着頭,另一手卻在她鼻尖輕輕點了點,目中寵色如春陽溫暖。

“他不是周陽。”霍錦骁鼻頭皺起,開始解釋。

☆、美色

霍錦骁覺得自己在東辭面前像只貓, 她明明應該是只小老虎, 被他那麽揉啊搓啊的,什麽脾氣都搓沒了, 懶洋洋的。

“這一個下午,此人話都說得滴水不露,問他什麽, 他都能圓得上來, 倒也奇怪。一個做細作,能竊取到消息不假,但如何能将漆琉島與東海都摸得如此透徹, 還精通船務?先前我便覺得奇怪,只是抓不到漏洞。霍大小姐,你快說說,你怎麽知道的?”東辭聲音如夏日輕風, 有種催人入眠的舒适。

霍錦骁翻了個身,側倚過來。

“關于東海和漆琉島,确實沒有破綻。不過此人在漆琉時跟着邱願辦事, 邱願雖是三爺的眼前人,在漆琉島有一定地位, 但向來只替三爺處理島務,負責的是窯子賭坊這些, 比起顧家差得遠了,很多東西連邱願都沾不得邊,周陽是怎麽摸清的, 尤其東海海勢。據我所知,邱顧兩家素來只幫三爺打點島上的事,不涉海務,連他們都接觸不到的東西,周陽怎麽接觸到的?适才與他一番對話,我問了不少東海局勢,其中不少就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都不知道,他怎麽知道的?”她慢慢道。

這個人裝得太好,可有時恰是因為太想僞裝成另外一個人,怕應對不上來露出破綻,反倒用力過猛,試想一個蟄伏于漆琉的人,哪能事無巨細,件件皆知。

“這只是你個人想法,并無證據。”魏東辭道。他也不是沒懷疑過,只是與她一樣,都屬個人感覺罷了。

霍錦骁笑着閉上眼,道:“所以我才說,海上的事,沒有破綻,可武林中的事,破綻就大了。我看過周陽出手,他用的是五柳宗的劍法。”

“這一點殿下找人試探過他了,他也用五柳劍法。”東辭捏着她的眉心,像撫弄一只溫馴的貓。

“他出現的時間,離他與我說要逃離漆琉的時間,差了将近一年。對一個有武功基礎的人來說,在一年裏把一套劍法琢磨個花架子,并非難事。我所指的破綻,也不是他的武功。”霍錦骁覺得舒服,躺得更沒形态,衣裳垂貼,玲珑的身子宛如纖軟的柳條。

正說着話,唇瓣忽觸及一物。她微睜了眼,原來是東辭剝了兩顆花生,往她唇間塞來。

她就着他的手咬下花生,繼續說道:“想要假扮另一個人,就必須知道這個人的來歷過去,包括父母朋友等等。周陽是個孤兒,沒有親人,在京中作為細作培養,故朋友也少,這人知道得極為詳盡,只有一種可能,是周陽本人親口告訴他的。不過每個人的過去紛繁複雜,哪怕周陽的故事很少,可二十多年的經歷,遠非幾句話就能說盡的,就算是周陽本人也難免有遺忘。”

“你是在指郭睿郭大俠?”魏東辭剝着花生,喂她一顆,自己吃一顆。

“他以為我在試探他,恐怕周陽說起宗門時并未提及郭睿此人,所以才否認。”霍錦骁嚼着花生道。

虛虛實實的對話,着實費了她好大的精力。

“五柳宗确有郭睿此人,按年紀看輩份應該比周陽高一輩兒,要麽是師兄,要麽是師叔。他少年成名,劍法高超,可惜心術不正,曾在關東一帶犯下多起案子,被武林同道合力誅殺,後被廢去一身內力,關入五柳宗鐵獄崖,終年不得出。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早就湮滅于江湖,但作為五柳宗門內弟子,卻不可能不知道此人,尤其周陽又與他幾近同期。若真是五柳門人,聽聞我提及郭睿,即便否認,也會動怒,因為郭睿是五柳宗的奇恥大辱,沒有一個五柳門弟子願意聽人提起此人。可我剛才試探他,他對郭睿卻毫無所知。”

“所以,他不是五柳宗人,卻要假裝五柳宗人,其中必然有詐。”魏東辭認真聽完不禁笑開。

十多年前的事了,江湖上記得的人不多,又是宗門醜聞,五柳宗門人更不願提及,慢慢就湮沒于世,也就霍錦骁呆在雲谷,每常纏着父母說些武林趣事,她記性又好,竟把這些年的江湖事都牢牢記下,活脫脫一個江湖百事通。

“嗯,咱們把這事告訴殿下,再等殿下派去查探雙龍島的人回來,便可知分曉了。”霍錦骁心情愉悅,笑眯眯地躺着。

“聰明。”他誇了她一聲。

她尾巴都要翹起來:“那是,也不看是誰的師妹。”

“誰的?”他明知故問。

“我師兄呀。”她與他打起機鋒。

忽然間臉上有溫熱氣息拂過,她睜開眼縫,發現魏東辭将頭俯到她面前,鼻尖似蹭未蹭過她的鼻,撓得人發癢。馬車微微颠簸着向前,他雙手撐在她腰側,身體穩穩壓下,霍錦骁便覺周身熱起,連呼吸都變得又沉又燙。

“你師兄叫什麽名字?”他唇微啓,含笑問她。

那笑,如錦繡春花,惑人心神。

“魏東辭。”她頰上已生煙霞。

朱唇輕吐他的名字,叫他心馳神蕩,便将頭再一俯,含住她菱角似的唇,舌尖一推,将壓在舌下的花生推進她唇間。霍錦骁俏臉已然紅透,他咬了咬她的唇,将頭擡起,啞音如紗:“小梨兒,你打算什麽時候嫁我?”

她心口怦怦直跳,被他溫柔迷惑:“等我……從東海回來……”

他笑得更加溫柔,俯頭在她額間落下一吻,道:“好。”

霍錦骁覺得自己又進了他的圈套。

這人,總是用美色迷惑她。

————

兩人并未回醫館,而是連夜去奕和行宮見了霍翎,将此事禀于他知悉。

直忙到夜深,二人才算脫身回醫館。馬車晃悠悠,車外小雨淅瀝瀝,特別催人入眠,還沒駛出多遠,霍錦骁就靠着迎枕睡過去。迷迷糊糊睡着,她也不知幾時到達醫館,只隐約覺得有人抱起自己,她睜開酸澀的眼,看到東辭的衣襟,知道身邊的人是他,就又閉上眼。

外頭雨未停,馬車外已有小厮跑來打起傘,魏東辭抱着人矮了腰鑽出馬車,快速躲進傘下,正要邁開步進醫館,冷不丁傍邊竄來個黑影。

魏東辭往後猛地避去,懷中的霍錦骁跟着他颠了颠,雙手圈住他的脖子,眼眸跟着睜開。

“怎麽又是你?不是跟你說過我們公子的診病規矩了,他不出診,你家老爺想求醫讓他自己上門。”打傘的小厮忙攔到前頭,将黑影擋下。

“魏神醫,求你前去瞧瞧我家老爺。”黑影開口,聲音厚重滄桑,有些年紀。

霍錦骁想要下來,魏東辭卻将人往上掂了掂,冷道:“怎麽回事?”

“公子,這人白天就來過了,說是梁家的管事,他們老爺犯了胃疾,想請公子過府診治,我已經說過公子的規矩,讓他家老爺上門求診,誰知這人不死心,竟在醫館外守了整天。”小厮答道。

梁家?

霍錦骁擡頭與魏東辭對視一眼。

“可是全州城梁同康梁老爺?”魏東辭問道。

梁家管事忙作揖:“正是。小人是梁府管事梁緒,這兩日老爺犯了胃疾,請了幾位大夫吃了藥也不見效,這外頭天雨不斷,實難出門,所以才命小人來此,無論要求魏神醫過府一診。”

魏東辭思索片刻,點下頭:“既是如此,少不得我跑這一趟,只是勞煩梁管事稍等片刻,我需要準備些東西。”

梁緒聞言大喜,不停作揖:“多謝神醫,多謝神醫。”

魏東辭不多廢話,抱着霍錦骁進了醫館。

這麽好的機會能接近梁同康,他怎會放棄。

“東辭,我和你同去。”霍錦骁揪住他的發小聲道。

“不必了,你呆在醫館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魏東辭舍不得她大晚上的奔波勞累。

“不成,我也要去。”霍錦骁固執道,“從前,我答應過你,要護你周全的,忘記了?”

梁同康可能是三爺,她可沒忘記,三爺要殺東辭。若然這是個陷阱,那東辭此去便是龍潭虎穴,她怎能放心?

魏東辭一愣,記起她小時候信誓旦旦的言語,心被暖得像要融化。

梁府管事在醫館外頭焦急等着,連傘也顧不上打,頭發衣裳均被打得潮冷,直到醫館的門再度打開。有人挑了盞馬燈出來,昏黃的火光照着斜密的雨絲,将幽冷雨夜照出幾分蕭瑟,

梁緒欣喜望去,年輕的藥童挑燈照路,又打起傘,魏東辭背着藥箱出來,二人并肩朝他走去。

————

雨越下越密,窗外一片幽暗,沒有星月。

屋裏的燭臺落了層厚厚的燭淚,有人站在燭臺前,拿着剪子剪燭花,牆上印出一道纖細玲珑的身影,像皮影戲裏官家的貴女子,姿态優美。

拔步床精致的镂空雕花也在牆上印出大朵的花,随着燭火幽幽動着,床幔放下一半,錦被裏倚着個男人,眉頭緊攏,面色蒼白,額頭的汗珠細密。

“咳。”他咳了幾聲。

剪燭花的女人忙放下剪子,端起燭臺匆匆回到床邊。

“老爺,怎麽?還疼?”曲夢枝将燭臺放到床頭案上,坐到床沿傾身看去。

“老毛病了,你也不是第一次見着,別這麽緊張。”梁同康笑得有些虛弱,看着她被燭火掩映的小臉上滿是關切焦急,不由擡手撫過她半绾的發。

“我能不急嗎?聽梁緒說,我出海這一年裏,你犯病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大夫的藥也越開越重,可效果卻不理想。”曲夢枝越說越擔心,握住他的手掌在臉頰上蹭了蹭。

她與梁同康十多年感情,早将這個男人擺到生命裏的第一位。他陪她度過了人生之中最灰暗絕望的時光,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過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掙紮痛苦,在每夜噩夢纏來之際将她拉出,緊緊擁着她,走散糾纏不去的那些屬于逝者的扭曲面孔。

他寵她之時,如待幼女;他教她之時,如待弟子;他愛她之時,如待發妻。

她能有今日的見識與成就,是他手把手一點點教出來的,若說祁望是她少時之愛,那眼前的男人便是她歷盡生死後的情。情深如山,梁同康便是那座山,曾讓她駐足仰望,也曾予她遮風擋雨,一過就是十多年。

少年情動是愛,老來相伴是情,世間情/愛萬般模樣,每個時間遇的人不同,每段感情也不一樣,入了心便傾盡所有,無一例外。

梁同康凝視她,眼前的女人跟他之時正值韶華,豆蔻梢頭俏顏色,如今也已褪去青澀,成熟明豔,他卻還記着……初見之時,她在船頭仰着臉龐俏生生的模樣,像只兔兒。

如是想着,他眸底被溫柔浸染,痛色稍減。

“夢枝,其實我大你許多,有些事總難避免,你要為自己打算打算了。”他忽然道。

曲夢枝惶然一怔,立刻便伸手捂了他的唇:“別胡說。”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擔心你,膝下無兒,又沒個依靠,若是我不在,你該如何是好?”他嘆道。明明未到天命之年,他卻生壯志未酬之意,忽嘆生死難料。

“不要說了。”曲夢枝胸口一痛,傾身撲在他懷裏,“你答應過帶我去看江南煙雨,兆京豐雪,大漠金沙,這些承諾一件都未實現,你得好好的。”

“傻丫頭。”梁同康撫上她的發,也不知想到什麽,眼底溫柔化作沉痛,“夢枝,我對不起你。”

曲夢枝在他胸前搖着頭。

他又說了一聲:“夢枝,對不起。”

這一世,他只對她說過……對不起。

“老爺,曲夫人,魏神醫請到了。”門外忽有下人來報。

曲夢枝猛然擡頭,臉上一喜,梁同康卻沉下眼,冷道:“你請了魏東辭?”

“是啊,那幾個大夫的藥總不管用,王孫巷的神醫名聲在外,你不願外出診病,我只好厚着臉去求人到府裏。這位神醫可不好請,希望能醫好你。”曲夢枝欣喜非常,并未瞧出他的冷意,起身朝外吩咐道,“快請神醫進來。”

不多時,門便打開,簾子挑起,屋外進來兩人。

作者有話要說: 啊,9月14了,哈哈哈哈……

☆、承諾

偌大的寝間窗門緊閉, 滿屋都是百合香與藥香雜揉的氣息, 屋裏比外間悶熱許多,約是窗子許久未開的緣故。

霍錦骁垂手站在床邊, 聽憑魏東辭吩咐。魏東辭坐在床前的錦凳上替梁同康看診,屋裏很靜,只有東辭問症與梁同康回答的聲音。他問得很細, 幾乎将梁同康的日常飲食起居情況都問了個遍, 有些問題還是曲夢枝幫着答的。

曲夢枝站在床頭,穿了身牙白的裙子,外頭罩着淺杏色的對襟禙子, 頭發松松挽着,只簪了只珍珠釵,臉上脂粉皆洗,沒了平日明豔照人的幹練模樣, 愈發顯得臉龐小巧、秀目瑩瑩,年紀小了不少。梁同康看出她緊張,便默不作聲地拉過她的手握在掌中。

這是霍錦骁第二次近距離看梁同康, 上次見面時他神采奕奕,雖儒雅溫和, 卻也藏着不動聲色的淩厲氣勢,遠不似今夜這般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灰敗, 像驟然倒下的山巒,也難怪曲夢枝擔心。

就着昏昏燭火,梁同康仿佛一夜老去, 眉間疲色深重,只有看向曲夢枝時的溫柔,未曾變過。

魏東辭問了症、號完脈,又讓梁同康平躺,叫霍錦骁舉了燭照着,他再細看梁同康的面色眼睑,又壓他腹,最後還仔細看了前幾位大夫開的方子……查完一切,他才将脈枕遞回霍錦骁收起,又讓她取出針袋。

“方子是好的,只是以梁老爺目前情況,恐怕無法立竿見效,我再給你寫個方子,再輔以針灸,先将此症壓下。”魏東辭取出金針,坐到他身邊,讓曲夢枝替梁同康解開衣襟,他再下針。

霍錦骁便垂了頭。

“魏神醫,我家老爺這是何症?”曲夢枝一邊照着他說的做,一邊問道。

魏東辭剛要答,卻見梁同康悄悄搖頭,他便笑道:“恐是常年勞累操持,損了心神,傷及脾胃,加之久失調理,又三餐不定,累積所至,且待我先解了梁老爺病痛再細言。”

曲夢枝聞言心中稍定,退到一旁。

魏東辭将針刺入穴道中,統共十八針,很快便好,他又交代梁同康好生躺着,自去淨手寫新的藥方。霍錦骁為他鋪箋研墨,伺候他将方子寫妥,交給曲夢枝出去找人抓藥。

“魏先生有什麽話,現在可以明言了。”梁同康确認曲夢枝離去,這才嘆道。

“看來梁老爺已心中有數,我便直言不諱了。老爺此症兇險,恐腹中有腫瘍,是為惡疾。”魏東辭簡扼道。

梁同康并無意外,也無需魏東辭多解釋,想來先前已經有大夫告訴過他。

“先生高明,一診便知。”他只淡淡誇道,又語,“這事別告訴曲夫人。”

魏東辭點點頭,并不多問,只是望向霍錦骁,她已怔然。他久為大夫,見慣重症之人為免家人憂心隐瞞病情,已無多餘感情,不過這丫頭可就不同了。她生而磊落坦蕩,不喜隐瞞,總覺得有情便該甘苦與共,卻不知世上太多無奈,尤以生死為最,面對至親摯愛,誰會願意眼睜睜看着對方痛苦悲哀。

他們此番前來本是抱着進龍潭虎穴之心,不料得到的卻是梁同康命不久矣的消息。

“放心吧,我不會多嘴,只是梁老爺此症瞞不了太久,曲夫人遲早要知道。”他又道。

“魏先生醫術高超,不知我這症可能治愈?”梁同康望着魏東辭,隐隐透出些期待。

“今夜光線不佳,有些症狀尚不能完全确定,不過若真是腫瘍惡疾,我亦無能為力,憑借針藥,只可盡量保你兩年壽命,不過也需你寬心調養方可。”魏東辭坐到錦凳上說起。

“兩年。先生果然好醫術,先前幾位大夫都只敢說盡力而為。”雖然失望,梁同康倒無悲喜,仿佛看開一般,“我有一大家子的事要操心,哪能說放就放,說寬就寬。”

“放不放,寬不寬,端看如何取舍。”魏東辭溫道。

外頭腳步聲傳來,曲夢枝将藥方交給下人,又交代幾句,已匆匆折返,魏東辭與梁同康短暫的交談只能停止。

“別擔心,魏先生這幾針叫我舒坦許多,沒那麽疼了。”梁同康見曲夢枝一進來就奔到自己床前,不由又拉起她的手知道。

曲夢枝見他蹙緊的眉頭已然松去,知道東辭的針灸起了作用,便起身向魏東辭曲膝施禮:“多謝魏神醫,妾身感激不盡。”

魏東辭正将金針拔/出,一支支放入袋裏,聞言忙回了個禮,只道:“不敢當,醫者本職罷了,無需言謝。”

他頓了頓,将針袋交給霍錦骁,又道:“梁老爺傷及脾胃,這幾日飲食宜清淡易克化,切忌生冷辛辣之物,酒是萬萬不可再飲。夫人需謹記,老爺此症,日常起居飲食調養,效果更勝藥石。開的藥方先喝三日,痛症可緩,三日後我再行診治,依症更改藥方。”

曲夢枝聽他說三日後會再來,不由喜上眉梢,連道數聲謝,親自取來包銀子送予魏東辭作診金。魏東辭也不推辭,只管叫霍錦骁收下,方告辭離去。

————

二人從梁同康的寝間出來,曲夢枝堅持親自送魏東辭出府,霍錦骁便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這處宅院是梁同康在石潭的別苑,便是夜色濃厚,從這曲折的幽徑回廊裏霍錦骁也能看出是個格局複雜的大園子。

雨不知何時已停,滴滴嗒嗒都是雨珠打下的聲音,清冷裏有股劍般的淩厲氣息繞着他們。

其實霍錦骁早已有所察覺,自打他們靠近梁同康的屋子開始,那股熟稔的殺氣便帶着戒備之意湧來,宛如藏在黑暗裏窺探的眼眸。她已能确定,那人就藏在這園子的某處,甚至就在梁同康的附近,但她不敢追蹤,不敢洩露一絲自己的氣息,怕打草驚蛇。

如今看來,梁同康就算不是海神三爺,也必然與三爺有着極深的聯系,遠不止是一點軍器往來那麽簡單。

————

馬車還候在宅外,曲夢枝送二人上了馬車方回頭。霍錦骁靠着車窗坐着,正挑起簾子看曲夢枝的背影。

纖瘦玲珑的身影在門口高挂的燈籠下顯出幾分蕭索,孤伶伶的模樣,不知怎地就叫霍錦骁想起祁望。從前她尚覺得曲夢枝有些留戀祁望,祁望待曲夢枝也與他人不同,如今再看,她卻覺曲夢枝與祁望兩人,都早已放下少年情愛

他們為之不甘不舍不棄的,不過是共同經歷的仇恨,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人,能與他們有同樣的過去,一場絕望的屠戮。回憶與仇恨讓他們骨血相纏,彼此都是對方生命裏唯一的存在,不論失去哪個人,另外一個人在這世間便成了獨守殘酷過去的人,所以特別,所以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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