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凝秀峰位于京師東南三裏處,因是皇室禁地,尋常百姓皆不得入,所以雖有凝秀之名,卻一向頗為冷清,難有人跡。但此刻的峰腰處卻有數名帶刀侍衛守住唯一通往峰頂的山道,顯得極不尋常。
峰頂上有三人。兩人于前,一人稍稍落後幾步。前面的兩人一位紫服華袍,一位素淡青衣,并立于峰頂良久,俱無言語,只是望着山下被夜色緩緩覆蓋的京城中逐漸亮起的點點燈火。後面那位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則是倒背雙手,狀極悠閑,避嫌似的挪步去看林中風景,有意留心前面兩人說話。
蒼茫的霧霭中,隐隐傳來尚未歸營守兵們的馬蹄聲與號角聲,透過薄寒的空氣,仿佛令那天地間的肅殺之氣,順着暮色漸漸彌漫開來。
遠山已蓋上輕霜,曠野也罩上蜃氣,潮濕的楓林緘默無聲。只有那斑斑點點爬上了樹幹的青苔,摻雜在漫天飄舞的血色楓葉間,仿佛是這深秋時節京師中最後剩餘的綠色。
那華服男子已近五十的年紀,卻是白面長須,濃眉亮目,潤細的皮膚不見絲毫老态,顯見平日保養有方。他手中拎着一根三尺餘長的管狀物事,一張闊大的國字臉不怒自威,緩緩沉聲道:“此處名為凝秀峰,是京師方圓數裏之內的最高處。由此處可俯瞰整個京城之景,所有城守布防亦皆入眼底,是以若非有王族引領,一向不準外人進入。”
青衣人略一欠身:“八千歲月夜相約,想必不是為了看這京城夜景吧。”
原來那華服男子便是當今聖上之胞弟、人稱八千歲的泰親王。他在皇族中雖是排行第八,卻是先帝正宮唯一所出的皇子,在皇室內權望極高,可謂僅次于當今聖上。
泰親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本王既然專程請宮先生走這麽一趟,必不會虧待于你,宮先生難道不想知道此次凝秀峰之行會得到多少好處?”
青衣男子雪淨的面上似是閃過一絲揶揄的笑容:“滌塵随國師精研佛法多年,人世間的繁華百象對我來說皆如過眼雲煙,恐怕絕難引起多少興趣了。”
泰親王面上的不悅之色一閃而過,冷笑道:“既然宮先生已達無欲無求之大境界,又何必千裏迢迢來到京師?”
這被泰親王稱為“宮先生”的青衣男子名叫宮滌塵,乃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嫡傳大弟子。因吐蕃連年大旱,又遭瘟疫之變,他此次來京,奉了吐蕃王之命進貢求糧,卻不料才入京師第三日,尚未及進殿面君,便先被泰親王請來了凝秀峰。
宮滌塵看起來二十五六的年紀,顴高眉淡,小口細齒,頭束金冠,長發披肩,相貌極為俊美,一身尋常布衣潔淨得不沾一塵,舉手投足間更有一股從容不迫的味道。他的個頭并不高大,聲音纖細柔弱,瘦削的身材亦給人一種相當文秀的感覺。但此刻,他與京師中權勢滔天的泰親王并肩而立,仍不見絲毫拘束,一對修長的鳳目于開阖間隐露神光。美中不足的卻是,他面色蠟黃,一臉病色,兩個眼角邊還各有一道甚不合其年紀的皺紋,乍看去就仿似是個久經滄桑的老人。
宮滌塵如何聽不出泰親王話語中的嘲弄之意,微微一笑:“千歲只怕是誤解了滌塵的意思。其實人生在世,誰又能真正做到無欲無求?文人寒窗十年盼題名高中;将士奮勇當先為金殿封侯;武者苦練為名動江湖;僧道清修為得窺天道;凡俗百姓奔波終日唯求一席溫飽,就算佛祖一心求度衆生,亦可算是有所念……只不過每個人所欲之事各不相同,千歲既然想投人所好,便應該先知曉其所好為何。”
聽了宮滌塵一番不慌不忙的解釋,泰親王面色稍緩:“宮先生言之有理,剛才是本王莽撞了。卻不知宮先生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宮滌塵淡然一笑:“不過是一些荒謬的想法,千歲想必不會有興趣。”他口中随意回答着,心頭卻是微微一凜:以泰親王堂堂千歲之尊,卻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可見所圖之事必是重要至極。
泰親王自嘲般哈哈一笑:“區區俗禮自不會放在先生心上……”他臉現神秘之色,“不過等到宮先生見過本王特地準備的這份大禮後,必會覺得不虛此行。”
Advertisement
宮滌塵點點頭:“千歲不妨明言。”看他臉上一副恬淡無波的樣子,似乎接受禮物反倒是給了泰親王一個天大的面子一般。
泰親王亦不生氣,呵呵一笑,将手中那管長長的物事遞予宮滌塵:“此物名為望遠鏡,可令視力達百丈之外,乃是波斯國前年拜朝的貢品。宮先生要不要試試?”
宮滌塵卻不接那望遠鏡,略顯倨傲地一笑:“國師曾傳我天緣法眼,自信百丈內的距離無須借助任何工具,八千歲請自用。”
泰親王碰了個軟釘子,面上卻不見絲毫不耐,手指凝秀峰下燈火明滅的京城:“宮先生不妨仔細看看那朝遠街前挂了四盞紅燈的飛瓊大橋。根據本王得到的秘報,待到戌時末,那裏便會出現一幕難得一見的景觀。這,就算是本王給蒙泊大國師準備的一份大禮吧。”
宮滌塵聞言凝目望去。他初來京師不久,本來并不熟悉京城內的街道建築,但那四盞紅燈在暗夜裏甚為醒目,不多時便已看到。他雖然年輕,心思卻極為靈敏,先見泰親王如此工于心計地請他來此,而且聲言這份大禮是送與蒙泊國師的,早已猜出必是泰親王早就使人安排好,所謂探聽到消息雲雲,無非是惑人耳目之語。雖不知戌時末會看到什麽驚人的景象,只憑泰親王貴為皇室宗親卻不願直承其事,只怕必将在暗中進行某種不可告人的行動,或是與其京師中的政敵有關……
宮滌塵心中盤算,口裏卻不動聲色:“現在離戌時尚有些時候,八千歲可否先稍稍透露一些內情?”
泰親王如何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話竟然會引起宮滌塵這許多的聯想,單手将望遠鏡執于眼前,亦朝那飛瓊大橋望去:“不瞞宮先生,打探到這一消息本身,便足足花去了本王十萬兩銀子。但只要宮先生肯一觀究竟,本王願意再奉上二十萬兩。”他似是心疼銀子般又嘆了口氣,繼續道,“而等宮先生看完後,本王還要再出三十萬兩銀子請你辦一件事。”
宮滌塵眉梢一動,沉聲問道:“千歲有何吩咐,盡可明言。”
“待宮先生看過這份大禮後,本王只希望你能将所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蒙泊大國師……”泰親王頓了頓,方才一字一句地續道,“你只須将眼中所見如實地告訴令師就行,本王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喃喃道:“難道六十萬兩銀子,就只是為了讓滌塵傳幾句話麽?”
泰親王撫須、颔首,悠然道:“或許幾百句話也說不完。”
宮滌塵閉目良久,方才開口:“八千歲這個關子賣得好,現在滌塵實在是很有些興趣了。”
泰親王大笑:“有了宮先生這句話,可知不枉本王的一番破費。”
宮滌塵面上閃過一絲諷色:“比起八千歲所費的心思來,這六十萬銀兩卻是微不足道了……”他當然明白,這些銀子都會兌現為糧草運回吐蕃,左右皆是國庫所出,而泰親王只須在皇上面前為吐蕃國多多美言幾句罷了。
泰親王面上惱色一掠而過,掩飾般哈哈大笑起來:“既然宮先生是個明白人,本王亦不多廢話。不過本王可以保證,若是宮先生見過了這份大禮,絕對不會後悔這筆對彼此有利的交易。”
那原本袖手觀看風景的黑衣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泰親王與宮滌塵身後,輕聲道:“這消息乃是小弟刑部手下秘密探出的,那十萬兩銀子的花費确是八千歲私下所出,絕無欺瞞。”他的聲音細弱,卻如尖針般直刺人耳膜,令人聽過,心中極不舒服,其人似是修習過一種極為奇異的內力。
泰親王笑道:“高神捕是刑部中除洪總管之外見識最為高明的一個,所以本王才特意請他來此,方便時對宮先生解說一二。”
那黑衣人謙遜道:“小弟偶爾打探到,今日飛瓊大橋上将會發生驚人變故,這才特地來禀報八千歲。不過宮先生身為吐蕃蒙泊大國師之首徒,眼光獨到,自不須多作解釋,小弟只負責講清一些來龍去脈罷了。”
這黑衣人名叫高德言,供職于刑部。京師三大掌門中,關睢門主洪修羅官拜刑部總管,他的五名得力手下被合稱為京師五大名捕,在六扇門中的聲望僅次于“追捕王”梁辰。此這高德言便位列于五大名捕之中。他年紀約摸四十左右,相貌普通,面白無須,生得十分瘦小,仿佛怕冷般将衣領高高豎起,手上還拿着一方絲巾,不時揮動。
宮滌塵嘆道:“以八千歲的豐厚身家,區區數十萬兩銀子又算得了什麽?”他口中雖如此說,心念卻電閃不休:六十萬兩銀子并不是一筆小數目,幾近整個吐蕃國兩月的收入,以泰親王之狡詐多計,又如何會甘心奉上?而泰親王與高德言一唱一和,擺明是說即将在飛瓊大橋上發生的事與他們無關,如此大有欲蓋彌彰之嫌。不過饒是以他的敏捷心思,對這神秘的大禮亦是猜不出半分頭緒,只能确定即将在飛瓊大橋上發生的事情必是非常驚人!
泰親王滿意地點點頭,重又将右目湊近望遠鏡中,微笑道:“雖然時辰尚早,但以宮先生自诩的目力,大概已可看出一些蹊跷了吧。”
宮滌塵暗吸一口長氣,運起神功,眼中景物霎時清晰了幾分。
——飛瓊大橋架于流貫京師的內河之上,內接紫禁城皇宮禦道,外連北城門。橋身長約十餘丈,端首末尾分置雙亭,亭上皆有禦制藍底金字匾額,一名“積雲”,一名“疊翠”。橋面以上為紅木所制,下設六翼青石橋墩,五座拱形橋洞。因橋下洞孔玲珑相連,至晴夜月滿時,每個橋洞內各銜一月,映着橋下流水金色晃漾,猶若瓊漿飛沫,故以得名。
泰親王悠然道:“前朝某帝三度揮軍北上拒敵,此橋乃出城必經之道。因其屢戰皆敗,轄軍傷亡慘重,士卒妻小皆夾于橋道邊折柳送別,至此黯然,故坊間又名其黯然橋。本朝太祖有感于此,令文武百官行至此橋時皆須停辇下馬,步行過橋,以慰那些陣亡将士的在天之靈……”
宮滌塵心頭輕嘆,像泰親王這般勢高位重的權貴,又如何能明了這“黯然”二字內所包含的無奈離索。
他心中所想當然不會表露而出,口中輕聲道:“待我回吐蕃後,定會對吐蕃王上谏。先以貴國前朝某帝窮兵黩武為鑒;再重用一批似千歲這般體恤下情的大臣,方可保國力隆盛,不懼外憂內患。”他雖尚不明白泰親王此舉的用意,但已漸漸猜到,泰親王必是要借用蒙泊國師的力量打擊朝中政敵,不由心生鄙夷,忍不住出言譏諷。
泰親王心頭着惱。這個宮滌塵明明有求于己,卻不卑不亢,絲毫無視于自己的恩威并施,還冷嘲熱諷不休,令堂堂親王顏面無存?他有心發作,只可恨對方身為吐蕃使者并非朝中屬下,奈何他不得。何況當朝親王私下邀約外國來使本就于理不合,若是被明将軍或太子一系知道,小題大做一番,卻也麻煩不已。
他勉強壓住一腔怒火,悶哼一聲:“聽說宮先生在吐蕃朝中不過一介客卿,并無任何官職,想不到亦這般通達政事。”
“此次上京求糧原本無關滌塵,只是在國師力薦下,方有此行。”宮滌塵如何聽不出泰親王的嘲諷之意,卻仍是絲毫不見動氣,“滌塵人輕言微,但國師對吐蕃王的影響卻不可估量。”
泰親王嘿嘿一笑:“若是宮先生此次求糧無功而歸,卻不知吐蕃王還有沒有心情聽國師的上谏說辭?”他此言已是不折不扣的威脅了。
宮滌塵雙掌合十:“國師精擅天理,早就推算出滌塵此行的結果。”
泰親王撫掌大笑:“久聞蒙泊國師學究天人,精研佛理,想不到還會測算氣運?卻不知他如何說?”
宮滌塵聳聳肩:“滌塵臨行前,國師曾細細交代過一番。千歲想不想知道與自己有關的幾句話?”
泰親王眉尖上挑:“宮先生但說無妨。”
宮滌塵微微一笑,從容道:“國師曾告誡滌塵:此次京師之行一為吐蕃求糧,二來可見識一下中原風物。但結交各方權貴時卻要千萬小心,莫要陷身于貴朝的諸般争鬥之中,不然輕則有性命之憂,重則有亡國之慮。”
泰親王不快道:“國師未免太過危言聳聽。京師中将士歸心,朝臣用命,何來諸般争鬥之說?”
宮滌塵拍額一嘆:“千歲何必欺我?吐蕃雖地處偏遠,但對京師形勢亦略有耳聞。”他話題一轉,“國師有言:滌塵入京求糧,按慣例五日內進殿面君,成敗未知。但若此前有當朝親王重臣來訪,則必會是不虛此行。”
泰親王哼道:“本王找你不過是一時之興,莫非國師竟能提前預知麽?”
宮滌塵洞悉般釋然一笑:“即便千歲不來,豈知朝中其餘文臣武将也不會來?譬如太子殿下與明大将軍或許都想見見我這遠來之客。”他此語一出,泰親王立知宮滌塵雖然來自偏遠吐蕃,卻對朝內幾大勢力了如指掌。
宮滌塵不待泰親王答話,又續道:“不過國師亦說起:若是太子先要見我,可稱病婉拒之;若是明将軍先要見我,可推托虛應之;唯有千歲見我,方可誠心一見。”
泰親王動容:“這是什麽緣故?”
宮滌塵搖頭,言語間卻似是大有深意:“國師并沒有解說其中原委。我雖有百般猜想,卻也知道并不應該說出。”
泰親王愣了半晌,大笑道:“不過蒙泊大國師千算萬算,怕也算不出本王會給他帶來什麽禮物!”
此刻,飛瓊大橋邊四盞紅燈中的第三盞驀然一亮,就似是騰起了一團紅霧,在夜色中尤為醒目。泰親王精神一振,将望遠鏡放于眼前,一面以指示意。宮滌塵早有感應,目光若電般射向峰下京城中。
但見從連接飛瓊大橋長達二十餘丈的禦道上緩緩行來一隊車辇。那車辇轅長一丈五寸,座高三尺四寸,辇外飾銀螭繡帶,金青缦帳,以黃木棉布包束,上施獸吻,紅髹柱竿高達丈許,竿首設彩裝蹲獅與繡着麒麟的頂棚。以四馬牽行,八衛跟随。
宮滌塵心中一震,他雖來自于吐蕃番外,但自幼熟讀中原詩書,頗知禮儀。只看此車辇的派頭,便可大致推測出裏面乘坐的,必是朝中重臣。
車辇行至橋頭積雲亭處停下。八名随從垂手肅立,從車辇中走下一人,頭戴七梁金冠,身着丹礬大紅遮膝衫服,腰束玉帶,白絹襪,皂皮雲頭履鞋。由于宮滌塵居高臨下,被那人的金冠擋住視線,看不清此人相貌。但見那人雖僅僅踏出幾步,龍行虎步之姿卻隐然帶起風起雲湧之勢,足以令人心生畏懼。他于亭邊負手站立良久,似在憑吊昔日陣亡的将士,又似在默然沉思,驀然擡眼,遙遙往凝秀峰頂上望來。
雖然明知山頂上的樹木必會遮住那人的目光,但宮滌塵還是忍不住生出一種閃往旁邊樹後、躲避他視線的感覺。同時他明顯發覺到泰親王與高德言的身形亦是一震,以眼角餘光掃去,但見兩人皆是一臉緊張,眨也不眨一眼地望着飛瓊橋上的那人。泰親王執着望遠鏡的右手甚至在微微顫動,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到了此刻,他已對車辇中那人的身份确定無疑了!
宮滌塵心底驀然泛起五分畏怖、三分敬重、兩分猶疑,有心用言語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想不到千歲叫我來此,竟是要看看天下第一高手的風采!”
只看橋邊那位重臣的威嚴雄姿、激昂風範,普天之下舍明将軍其誰!
“宮先生身為吐蕃使者,遲早可以見到明将軍。”聽到宮滌塵言語中對明将軍不無敬重之意,泰親王故作鎮靜的語音中似有一分苦澀之意,“如果本王僅僅奉上如此大禮,又憑什麽能讓宮先生動心?又有何資格請宮先生轉告令師?嘿嘿,天下第一高手!難道在宮先生心目中,明将軍的武功還在蒙泊大國師之上麽?”
宮滌塵微笑:“左右不過是一些虛名,豈會放在國師心裏。”他猜測着泰親王的語中含意,深吸一口氣,将天緣法眼運至十成,往飛瓊大橋周圍細細看去,越看越是心驚,神色漸漸凝重起來。
泰親王的炯炯目光一直盯在宮滌塵臉上,見他凝目良久,起初臉上露出些詫異之色,卻又按住心潮,仍是一副萬事不萦于懷的模樣,心頭亦暗生警惕:這個年輕人如此沉得住氣,決不簡單!
高德言幹笑一聲:“宮先生身為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必是目光如炬,不知能看出什麽蹊跷?”
宮滌塵冷笑道:“此份大禮确是不同凡響,而高大人僅僅用了十萬兩銀子就能将這個驚人的消息探聽出來,神捕之名果不虛傳。”高德言聽宮滌塵的語氣,怎不明白他話中的嘲諷,只是不知應該如何接口,讪笑一聲。
宮滌塵手指飛瓊大橋,緩緩道:“那橋亭邊樹頂上精光微動,橋洞底草木輕搖,行船凝立不前,水下波光斂湧,皆有殺手暗伏……”他忽長嘆一聲,“滌塵有一事相求,還請千歲答應。”
泰親王以目相詢。宮滌塵淡然道:“千歲可知滌塵跟随國師十餘年,領悟最多的是什麽?”泰親王與高德言互望一眼,都不明白宮滌塵為何會在這緊要關頭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泰親王沉吟道:“本王雖不通武學,但手下有不少能人異士皆提起過蒙泊大國師的‘虛空大法’,卻不知宮先生所說的,是否與此有關?”
高德言接口道:“聽說吐蕃教法源于天竺佛理,武功亦以瑜伽功為形,般若龍象功為基。久聞‘虛空大法’盛名,卻是無緣一見,還請宮先生指教一二。”
宮滌塵不置可否,續道:“吐蕃教義分為黃、紅、白三支,三支教派各轄教衆,視己教為正途,各立活佛,亦因此不時會引起吐蕃民衆的争鬥,以致難有一統。直至蒙泊大師橫空出世,識四谛、修五蘊、通十二因果而解大煩惱,以精湛佛理與白紅兩教七名佛學大師舌辯九日而勝,方助吐蕃王一統全境,被拜為大國師。而蒙泊國師向以佛理自譽,無厚武學末技,雖自創‘虛空大法’,卻謂之不過虛中凝空,應以識因辨果為重,養氣健體為輕,與人争強更是末流。”他目視泰親王,面相端嚴,“諸業本不生,以無定性故;諸業亦不滅,以其不生故!”
泰親王聽得一頭霧水,喃喃道:“宮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麽?”
宮滌塵緩緩道:“若是滌塵現在告別,千歲會否同意?”
泰親王面色一沉,高德言驚訝道:“宮先生何出此言?”
宮滌塵雙手先結法印,再作拈花狀,微笑道:“修習‘虛空大法’之人,首先便要了悟因果之間那種微妙的關系。而所謂識因辨果,即是我看到了明将軍的出現,便知道千歲送的大禮是什麽了!”他眼中驀然精光暴漲,一字一句道,“千歲請恕滌塵不識擡舉,此份大禮實在太重,我吐蕃國不敢受之。”
泰親王何曾受過這等調侃,這一怒非同小可,直欲發作。但眼角看到飛瓊橋下明将軍沉穩如山的身影,終于強壓下一口惡氣,低聲道:“宮先生如此不給本王面子,不怕走不下這凝秀峰麽?”
宮滌塵面上仍是一派微笑,朗朗念道:“無生戀、無死畏、無佛求、無魔怖。”他面對氣得須發皆張的泰親王,仍是氣定神閑,“千歲身份尊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不會将小小吐蕃使者放在眼底,何況滌塵就算有把握逃出重圍,卻也不忍見兩國子民毀于戰火,自甘俯首就戮。”
泰親王呆了一呆,驀然撫掌大笑起來:“宮先生為吐蕃國一片忠心,實令本王欽佩。不過聽宮先生之言,莫非懷疑是本王派人設伏,刺殺明将軍麽?”
高德言連忙道:“宮先生不要誤會,此事絕對與千歲無關。何況宮先生身處峰頂猶可看得如此清楚,當局者又豈能不知?”
宮滌塵微微一震,稍加思索後,臉上現出一絲尴尬:“滌塵魯莽,讓千歲見笑了。”
泰親王釋然一笑:“宮先生無須自責,若是本王處于你的立場,只怕亦會誤會。”他知道宮滌塵剛剛看出飛瓊大橋邊的暗伏,本以為泰親王欲殺明将軍,這才明哲保身,不願牽涉其中。而如今宮滌塵從震驚中恢複,立知自己判斷有誤:縱然泰親王真想殺了明将軍,也必會暗中從事,又怎會讓他這個吐蕃使者參與其中。不過看起來宮滌塵城府頗深,連泰親王也無法判斷出這個年輕人到底是真的沉不住氣、抑或僅是故作姿态。
高德言打個圓場:“其實聖上早對将軍府勢震朝野有所不滿,幾次欲下令削減明将軍兵權,卻都被千歲所勸阻,此事被朝中大臣知曉後,方明白千歲與明将軍失和之事實為謬傳。何況擅殺朝廷命官乃是誅九族的大罪,千歲又豈會明知故犯,派人伏擊明将軍?”
泰親王沉聲道:“不瞞宮先生,本王雖與明宗越同為朝臣,卻私交甚惡。不過本王深知其手握兵權,一旦有何意外必會引起京師大亂,所以才顧全大局,力勸聖上緩削兵權之議。”
高德言躬身道:“千歲憂國憂民之心,實在令人贊嘆。”
宮滌塵聽他兩人一唱一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縱然心知肚明是怎麽回事,面上卻裝出恍然大悟之狀。
※※※
那飛瓊大橋長十餘丈,闊二丈五尺,可容四辇并行,乃是由皇城而出禦道的必經之地。白日仁朝時橋兩邊皆有重重守衛,晚間便只在積雲亭與疊翠亭中各設兩名十卒二此刻明将軍一人補立于橋頭積雲亭上,八名侍衛皆落在其身後,橋兩端的四名守衛更是遠遠觀望,不敢上前打擾。
高德言遙望飛瓊橋上默然伫立的明将軍,終于有些沉不住氣:“明将軍定然已發現了刺客,只是為何遲遲不動,莫非在等援兵?”
泰親王冷笑一聲:“若連此局都不敢闖,他又有何資格妄稱天下第一高手?”
宮滌塵截口道:“據我所想,明将軍所猶豫的,無非是否應該生擒刺客罷了。”他微微一笑,“只看此次伏殺布局能精确掌握到明将軍的行蹤,想必主使者定是謀定而後動,縱然刺客被擒,亦不會露出什麽破綻。”
泰親王聽出宮滌塵話內暗含深意,有心再試探一下這年輕人:“不過本王雖然知道了這個消息,卻沒有及時通知明将軍,宮先生可知其中緣故?
宮滌塵沉吟道:“如此明目張膽的殺局怎可能傷得了天下第一高手?何況普天之下習武之人誰不想看着明将軍的出手,若是千歲派人通知了明将軍,滌塵口中不說,心中必是要怪千歲多事了。”
要知明将軍這些年來被武林中尊為天下第一高手,更貴為朝中大将軍,已有許久未曾真正顯露過武功。縱然偶有不服聲望的挑戰者,卻連将軍府大總管水知寒這一關也過不了。
泰親王大笑:“宮先生果然是聰明人。看來本王這份大禮沒有送錯,這幾十萬兩銀子嘛……”他壓低聲線,字字重若千斤,“買的是讓國師弟子親眼看看,天下第一高手是如何殺人的!”
宮滌塵剎那間便了然泰親王的用意,他眼角邊的皺紋仿似更深了,緩緩道:“滌塵明白千歲的意思,必如實将戰況禀告國師。”泰親王雖然将事情推得幹十淨淨,但明眼人一望即知行刺明将軍的殺手必是他暗中請來的,所謂打探消息花費的十萬兩銀子多半是用于買兇的款項,他設一下這個局可謂用心良苦,如能一舉除去明将軍最好,就算暗殺失手,他亦可置身事外,反而給明将軍引來蒙泊國師這個大敵。
高德言道:“千歲乍得這消息後立刻命人相請,可謂是極看重宮先生與蒙泊大國師了。”
宮滌塵淡然點點頭,又輕聲道:“不過如此大禮,似乎不應該只送給國師一人。”
泰親王手捋長須,傲然道:“普天之下,有資格收此禮物的,又有幾人?”
宮滌塵神色凝重:“卻不知淩霄公子何其狂與兼葭掌門駱清幽夠不夠資格?”
泰親王嗤笑道:“宮先生何出此言?淩霄公子驕狂過甚,駱掌門女流之輩,如何能與蒙泊大國師相提并論?”
宮滌塵搖搖頭:“何其狂驕狂于外,卻有真才實學;駱清幽斂蓄于內,更令人不敢輕視。”他一轉話頭,“不過千歲自然知道我所指的人是誰,何必在此裝糊塗?”
一旁不語的高德言心中暗驚,這宮滌塵年紀雖輕,心思卻極為敏銳,将此局面下的幾處關鍵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見泰親王臉現尴尬,連忙接上宮滌塵的話題:“不知宮先生心目中還有誰有此資格?”
宮滌塵緩緩吐出三個字:“暗—器—王!”
泰親王哈哈大笑:“與宮先生說話真是痛快,一點兒也不用拐彎抹角。既然如此,本王亦不妨明白告訴宮先生:暗器王林青這些年雖然聲名大噪,但在本王心目中,他的武功境界卻還是比不上號稱西域第一高手的蒙泊大國師。不知如此解釋,可否讓宮先生滿意?
宮滌塵淡淡一笑,避開泰親王的目光,眼望山下,喃喃道:“滿意與否,只怕與武功高低無關吧?”
泰親王輕咳一聲:“暗器王殺氣太重,難以服衆,在名望上比精擅佛法的蒙泊國師自然遜了不止一籌。就算為了天下蒼生着想,本王自然也會取國師而遠暗器王……”
高德言嘿然一笑:“何況蒙泊國師只怕早就有入京之願,八千歲此舉不過是投其所好,大家心知肚明罷了。宮先生又怎不體會千歲的一片苦心?”
宮滌塵聞言一嘆,暗自搖頭。泰親王當然不是什麽善男信女,縱然嘴上說得好聽,所圖的只不過是如何扳倒明将軍,得以獨攬朝政罷了,至于天下百姓的命運,又如何能落在他的眼中?
他三人眼望遠處城中,飛瓊大橋下劍拔弩張的戰局,口中卻各蘊玄機。宮滌塵自然看出了泰親王以暗殺的方式逼明将軍出手,讓自己親眼目睹後,轉告蒙泊大國師,乃是希望蒙泊大國師能借此瞧出明将軍武功的弱點,伺機入京挑戰明将軍。若能借助蒙泊大國師的力量以武功擊敗明将軍,才是對這個朝中最大政敵最痛烈的打擊。而他方才之所以提到淩霄公子何其狂與兼葭掌門駱清幽,卻是從側面提醒泰親王,目前最想與明将軍一戰的人乃是暗器王林青,與其讓遠在吐蕃的蒙泊大國師攪入中原,倒不若尋暗器王參與其事。而泰親王自是深知暗器王的桀骜不馴、又曾長駐京師的種種,擔憂即便助林青擊敗了明将軍,只怕亦無力控制,反而又多出一個可怕的“政敵”,是以才舍近求遠,找上了決不甘心蟄伏西域的蒙泊大國師。
此刻,飛瓊大橋上忽起一陣疾風,辇頂旌旗飄揚,一朵濃墨的烏雲由東方移來,遮在京城上空,大有風雨欲來之勢。而明将軍一直默立不動的身影就像随着這風飄動了起來。
高德言幹咳一聲:“宮先生可要着仔細了,我雖在京師近十年,卻還從未見過明将軍出手。”
“高神捕盡心,我現在只希望這一場價值六十萬兩的盛宴不要讓人失望才好。”宮滌塵望着遠處明将軍緩緩前行的身影,悠然道,“看來明将軍已想清楚了今晚遇上的一切與他人無關,不過是一場适逢其會的狙殺而已!”泰親王與高德言對望一眼,一齊不自然地輕笑起來。
宮滌塵問道:“高神捕可打探到刺客是什麽人?
高德言望一眼泰親王,待泰親王不動聲色地略略點頭後方才回答道:“乃是江湖上名為‘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殺手組織。”
泰親王奇道:“這個殺手組織的名字倒風雅,卻不知是何來歷?”
宮滌塵将高德言的神情看在眼裏,心知泰親王明知故問,微笑道:“千歲可能對武林人物并不熟悉,像這等殺手組織名字雖然風稚,做的卻都是些殘忍至極的事情。”
高德言恭謹道:“‘春花秋月何時了’乃是近年來風頭最勁的殺手組織,出手十九次無一失手,被害者身份各異,既有武功極高的幫派掌門、江湖隐士、镖局武師、綠林豪傑,亦有貪贓枉法的朝廷官員、魚肉百姓的鄉紳惡霸,行兇手法各異。經刑部細查,其組織中一共有五人,分別是袁采春、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