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鲛人傳說
關于長明燈還有一個傳說,花明曾路過瑤池,與靈清仙君行禮時正好看見南方直沖雲霄的火光,而一向溫文的仙君竟破天荒嘆了句孽緣,花明問其緣由,靈清仙君便拂袖而去了。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很難再放下。能讓靈清仙君說孽緣的事必定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又找到值完班在松下與司命星君喝酒的太陽星君。
太陽星君光輝普照大地,天光雲影下自然難有事掩過他。
太陽星君喝了一大口從他那強取豪奪過來的花雕,嘆道:“說起來又是一樁風月債。”
南海有個逍遙鎮,逍遙鎮上都是勤勞樸素的漁民,他們靠海吃海,每日乘船出海打漁,多餘魚蝦被拿到集市上去換錢,錢財不多,過得倒也逍遙快樂。
八月十五,海上驟起風浪,外出打漁的人無一人安全返回,海岸上的人望穿秋水,母親也沒等來兒子,從此妻子沒了丈夫,兒女沒了父親。
十日後,又起風浪,一位貌美傾城的公子唱着漁民經常唱的哨子撐船而來。
村民聽歌聲悅耳,以為自己人又回來了,便紛紛站岸上翹首望去。
那公子海水藍袍,衣袖上是層層疊疊的浪花,眉眼間不知人間憂愁。
待那公子靠了岸,村民才看到船上躺着的人,紛紛喜極而泣,迎去數裏。
那公子嗓音溫柔,報了自家名姓。
姓餘名歲,家住海的彼岸,因出海打漁見人在海上漂浮,所以救了下來,并将他們送回。
說來奇怪,那位叫餘歲的公子再沒回家,而是每日住在周盈家,養了一院子海棠。
周盈是逍遙鎮最窮的人,上無長輩,下無晚輩,是周家孤零零的一根苗。周盈運氣不佳,雖每天累死累活跟着衆人出海,卻還是填不飽肚子,現在又多了一張嘴,每日更加辛勤了,可還是餓肚子,餓到他半夜三更起來喝涼水充饑。
周盈是餘歲在大風大浪中救出來的,自然看不得他受苦,一日,餘歲拿出一張白如霜雪的帕子,問他能否到集市上換兩個銅錢,周盈雖持懷疑态度,但還是聽了他的話到集上去賣,沒想到還真碰到識貨的人了,一張看起來普通至極的帕子賣了五文錢。
回去時,三文錢買了一棵海棠,兩文錢買了點米下鍋。
餘歲将海棠種在院中,希冀能有一天長成參天大樹。
周盈扔下鐵鍁,擦了擦汗,道:“海棠樹哪有長那麽高的?!”
自此,餘歲每日拿出幾張帕子讓周盈去街上賣,南海龍绡宮三十三位鲛人織出來的帕子從五文錢漲到了二十兩,到後來竟是千金難求。
二人似人間夫妻同吃同睡,恩愛度日。
周盈天生是個生意人,在他的帶領下,門店越來越多,到後來竟開到了京城,專賣女子手帕飾物,日進鬥金。
兩人住的房子越來越豪華,院子越來越大,周盈每次出門還是會帶一株海棠回來,然後兩人共同栽在院子裏。
月圓之夜時,餘歲倚在周盈身上,撚着他的黑色織金的袖口,問道:“真想和你長長久久的就這麽過下去,直到南海的水枯了,你我還在一起,看院裏海棠花開。”
周盈下巴擱在他柔軟的發上,怔怔望着圓月,輕輕道:“可我只能活一百年。一百年後喝了孟婆湯便誰也不識了。”許久之後,嗓音比之剛才沉了許多,道:“聽說世有長明燈,能渡不滅之魂,倘若我有一盞,必定攜在身邊日夜不離,這樣就算不和孟婆湯也能投胎轉世,與你再相見。”
七日後,豔陽高照,周宅來了個號稱伸張正義的修士,趁餘歲不注意桃木劍一揮便把他定在原地。
那修士雖着白衣道袍,眼睛裏卻遮不住的邪氣,他撫着山羊胡,又用黃紙寫了幾道符咒貼在餘歲的藍袍上。
餘歲本不是俗物,此刻被符咒困住不能動,心中雖有慌亂但還不至失措,就在他低頭要解去咒語時,周盈從院外一步一崴的走過來,随他而來的是逍遙鎮所有村民。
那些平日樸素和藹的尋民此刻怒目圓睜,吵吵嚷嚷往他身上丢菜葉子,臭雞蛋。
反倒周盈最為平靜,他望着那張如玉的臉,不知人間愁的眉眼裏填滿了驚恐。他走了半天才走近餘歲,深沉的眸子裏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們說你是妖。”聲音異常平靜,既無旁人的恐懼,也無悲傷難過之情。
餘歲放棄了掙紮,面如死灰,他擡眸直直望着他,“你信了?”
“嗯。”
餘歲接着問:“他是你請來的?”
“半月前,他來到店鋪裏,說那些帕子珍珠是海裏妖物的東西。我只是請他來試試,沒想到你真是。”
“沒想到你真是。”聲音越來越小,小到他自己也聽不清了。
餘歲一生并沒接觸過人,猜不到人心複雜,以為真情換真意,他盡心盡力幫周盈擺脫貧困,到頭來卻因那些手帕被他背叛,他說不上來什麽感覺,只覺得眼睛酸酸的,落下淚來,化作一顆顆珠子。
落淚為珠!
村民們一陣嘩然。
“我見王大娘死時就有這般珠子!”
“剛滿三歲的小妞也是!”
……
他們說的明明是人話,餘歲卻一句也聽不懂,只茫然的望着他們,望着他們憤怒,望着他們從丢菜葉到丢石子。
不知是誰的手法奇準,一下正中其眉間,瞬間鮮紅一片,染紅了整個臉頰。
周盈看着落在地上的珍珠,撿拾在手心,他慢慢起身,溫柔的替餘歲擦去淚珠,不教他們落在地上沾了塵埃。
“當初你救我,和我好,是不是想要吞噬我的陽壽?要是那樣的話,你大可以直接和我說,我這條命都是你救的,你想要,我自然給你,可你為什麽去害旁人?”
餘歲撇過頭,舔了舔滑到唇角的猩甜,“我沒有害過人!”
“你們看啊,妖怪都是嗜血吃肉的,他連自己的血都不放過!”下方又是一陣轟動。
“自從你來到逍遙鎮,隔三差五都會有村民死亡,而在屍首旁邊有同樣的珍珠。”周盈仿佛一個劊子手,一字一句擅自宣判了餘歲死刑。
餘歲堅決道:“我不屑于此!”
“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周盈平靜問道。
餘歲冷笑道:“沒做過的事,何來承認一說?!”
周盈不顧院中沸反盈天,無視餘歲身上的鮮血,臭雞蛋,爛菜葉,将他深深摟在懷中,右臉頰貼着他的左臉頰,像極了平日溫存,“別怕,我會陪你一塊死。”
餘歲強解咒語,後退幾步,避開他的懷抱,冷眼看着村民和他,“大丈夫敢做敢當,我餘歲沒做過的事就算粉身碎骨也斷不會認!”
餘歲一番話激怒了下方看客,将其綁在海邊沙灘上的柴堆。
周盈許是累了,坐在柴堆旁佝偻着腰望着他。
藍衣白袖被掩在黃色符咒下,他本就是一個修行淺薄誤入人間的小妖,一個連普通定身符都能把他治住的海妖,此刻披頭散發斜了玉冠,被捆在十字木架上。
餘歲朝周盈勾了勾唇,笑容妖媚,示意他走近,周盈滿腹疑惑的走近,将耳朵貼在他唇邊,下一瞬卻捂着耳朵大叫了一聲。
餘歲嘴裏銜着咬掉的半個耳朵,哈哈大笑:“這一雙不辯是非聽風就是雨的耳朵要他作甚?!來,再把另一只靠過來,讓我一起解決了他們!”
餘歲雖笑着,周盈卻用殘破的耳朵聽到了珠子落地的聲音。
餘歲皺眉像咀嚼一塊蝦肉一樣認真咬碎那半只耳朵,而後咽在肚裏,那雙首次充滿仇恨的眼睛如一支利箭,直直刺向周盈心髒。
在衆生吵鬧中,他聽到了那只妖的詛咒。
一字一頓,一字千金。
“我詛咒你,永生永世不得真心相托!”
後來,周盈被拉下柴堆,他開始極其冷靜,冷靜的看着人們點燃幹柴堆,直到火勢蔓延開來,他才瘋了似的沖向火海,吼叫道:“我陪你一起死!”
可天意不如人願,他被修士和村民攔下,眼睜睜的看着餘歲因火燒而痛苦嚎叫,巨大的鳴叫聲沖向雲霄,震動九州。
大火燒透半邊天,那襲海水藍的袍子被火燒成紅色,最終化為灰燼,随風揚走。
周盈跌坐沙灘上,海風吹起黑色織金的袍子,他靜靜地收了餘歲的骨灰,不分晝夜鑿了具石棺,葬在院中海棠樹下。
若故事到此算完,頂多是一個尋常故事罷了,可後來周盈竟修邪道入海,到龍绡宮殺死三十三位鲛人,做長明燈一盞,日夜燃燒不休。
周盈八十三歲逝,二十三歲失去餘歲,整整六十年,無人信他,無人與他真心相交,被逍遙鎮上的人當作與餘歲一樣的妖物看待,遠遠隔着他。
周盈在得到長明燈後,傾家蕩産,将原來府宅扒掉重建長明樓,海棠花鋪地,夜明珠懸頂,據說與深海裏消失掉的龍绡宮一模一樣。而最令人驚嘆的是那棵直插雲霄終年不敗的海棠花樹,據說周盈死後放棄輪回,栖身于海棠花樹,陪着海棠花樹下長眠的人。
說罷這些,一向粗糙的太陽星君竟吟了句詩。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
花明覺得這句用來形容周盈和餘歲不大準确,卻又不好駁了老友的面,便應和道:“餘歲死都死了,周盈做出一副深情的樣子無非是減輕自己的內疚罷了,有本事生同衿,死同棺,一劍抹了脖子豈不更好?”
太陽星君道:“周盈萬萬沒想到餘歲在咬他耳朵時,竟把內丹給了他。想死?哪那麽容易。”
“所以周盈也是妖?”
太陽星君喝了口酒,酸辣入喉,竟有些許寂寞,“你以為凡人想修正道就修正道,想走邪路就走邪路?那樣豈不是太簡單了些?做成長明燈後,周盈便吐出內丹做了燈芯,以血為引點燃,放在餘歲石棺中。”
“長明燈有何用處?”花明繼續問道。
“傳說中能使死人複活,可餘歲連魂魄都燒沒了,縱然天君出手也是白搭。”
“那周盈生前可知此事?”
司命星君又翻開他的簿子,查看人世命運,淡淡道:“誰知道呢。”
或許周盈知道餘歲永遠都回不來了,縱然他把鲛人殺光,血洗龍绡宮,餘歲也不可能回來了。在沒有餘歲的六十年裏,他是怎樣無望而又堅持一天天的度過?
花明想着想着便悲傷滿懷,止不住傷感。恰巧靈清仙君路過看到,說他養的鳳凰又偷喝了他宮裏的瓊漿玉液,氣得當場發飙,剛醞釀出的哀愁一瞬間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