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笑定情
病床上,顧回但覺口中有異物,順勢咽下,身體頓時不複之前沉重。他緩緩睜開眼眸,見一位翠衫公子笑盈盈的望着他,眉目如畫,好看極了。
顧回起身望着翠衫公子,道:“你是誰,怎麽在我家?”
花明溫聲道:“我叫花明,柳暗花明的花明,來你家自然是為你治病。”
他說話時,眼神虛空,顧回愣愣看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是盲人。
顧回揉着酸痛的後脖頸,道:“我記得昏睡前看見叢林深處有一位蹦蹦跳跳的紅衣小姑娘,随後便什麽都不記得了,怎麽,我病了?”
花明道:“你可還記得那位小姑娘的樣貌?”
顧回随口答道:“從小到大,一見美人就笑是本公子天性,本公子哪能記得每一個人的樣貌?”
如此說,便是不記得了,可憐紅狐一廂情願。
白蟒忍不住道:“他就是一薄情寡性的人,主人,咱們回天庭好不好?”
“誰在說話?!”顧回看着除了他便是花明的房間,問道。
花明笑着說道:“想必公子大病初愈,幻聽了。”
顧回半信半疑,但又實在沒見第三人也就此作罷。
顧侯爺,顧夫人都在院外守候,聽到顧回開口說話,皆湧進房中,剛才說話還帶回音的房間立刻堵的水洩不通。
顧夫人看到自己兒子兩頰紅潤,神采飛揚,知道大病已愈,不由淚眼婆娑,拿帕揩淚。
倒是顧侯爺拉着花明說了一些感謝話。
顧回拉住顧夫人的錦緞袍袖,撒嬌道:“兒子幸被花先生所救,才逃得一條命來,娘,咱們把他留下來好不好?”
顧夫人哪敢不依,當下便留花明住下。花明原想客氣一番,但轉念一想,實在毫無必要,便點頭應了。
神仙留住,非同凡響。侯爺夫婦琢磨過來琢磨過去也沒想好讓花明住哪個院子,一來侯府過于廣大,光別墅小院就有十好幾個,堪比小皇宮,萬一有妖魔鬼怪再來找兒子,神仙能不能及時趕到還是個問題。住在兒子旁邊小院吧,距離是近了,但羊腸小道鋪滿石子,岔路也多,神仙萬一不識路,趕來途中迷了路咋辦?
這時,顧回發了話,“西廂房不是沒住人嗎?花先生可願?”
花明微微笑道:“出家人不問繁花深柳處,能遮風避雨就好。”
顧夫人忙使喚丫頭去收拾廂房,顧侯爺見無事也去忙別的事了。
兩日後,花明坐院中曬着太陽,手中翻着一本厚厚的書冊,看似閑情逸致,實質在與太陽星君對話。
太陽星君用其雄渾的嗓音說道:“自從你下界之後,靈清仙君隔三差五便去瓊花宮喂養仙鶴鳳凰,他好像不知你私自下界的事,上次見面還問司命星君蓬萊麋鹿都吃什麽,司命星君哪裏知道你拿他頂缸之事,當下便懵了,幸虧老子反應快,拉着他一通亂說,才沒露餡。不過你養的那只鳳凰忒不像個男的,整天哭哭啼啼,跟個娘們似的。回來後你得好好治治它!”
花明翻開書頁,道:“你替我念念這上面的字。”
太陽星君瞟了他一眼,冷哼道:“下個界連雙眼睛都沒了,你這神仙混的也忒差了!”話是這樣說,他還是老老實實的低頭念道:“男子娶妻,須遵從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越念越奇怪,太陽星君嚴肅問道:“這些都是凡間男子娶妻的禮數,花明,你不會看上誰家姑娘了吧?本星君可警告你,神仙禁止動凡心,否則仙根不保。”
花明無情嘲笑道:“行啦,這句話聽了一千年,耳朵都起繭子了。”
太陽星君哼哼道:“你,本星君還不了解?就怕你知錯還犯!”
“行了行了,瓊花宮後頭桃樹下還埋有幾壇好酒,全部送你了。”花明合上書冊,叫上正在廊下翹二郎腿嗑瓜子的顧回出門去了。
剛剛出門,顧回便将剛才剝好的瓜子仁全部捧給花明,毫無保留,香氣撲鼻。
花明前世為乞,顧回春風得意打馬街前,路過他時曾将荷包中瓜子全部贈與他,可惜花明沒見過世面,只知此物小巧,并不知可以充饑。
花明捧着滿滿一捧瓜子仁,不知該如何下口。
顧回走在他右側,揚眉道:“你不喜歡?”
花明道:“不讨厭。”
“那還是不喜歡。”
前世今生回憶現實交疊,兩顆假眼珠竟有了濕意。花明低頭塞了滿滿一嘴,腮幫都鼓起來了,沒嚼直接咽下去,并沒有吃出什麽不同。
顧回見他吃得狼狽,笑的不能自已,“你不會沒吃過瓜子嗎?”
花明綠袖抹了下鼻涕,“曾經見過,但沒吃過。”
顧回從随身荷包中掏出一把瓜子,一顆一顆放在嘴裏慢慢嗑起來,齒頰留香。
“你有沒有帶錢?”花明忽然問道,“帶足夠多的錢。”
顧回按了按剛塞進懷裏,還沒捂熱的銀票,道:“我只帶了二百兩,夠不夠?”
花明道:“做娶親彩禮可夠?”
顧回吐出瓜子皮,手舞足蹈,“像我們家這種公侯之家,嫁娶沒有幾萬兩是不行的;官稍小些,比如六部那些人,幾千兩銀子就可娶到家世門第不差的女子;再往下,依次遞減。”
花明問道:“貧民之家呢?”
“有多貧?”
“賣女兒還賭債的那種。”
顧回大笑起來,“那種不用錢,只需帶幾名府衛吓一吓那貪財的父親就可。”
花明凝神想了會兒,搖了搖頭,“不可。賣女兒還賭債已是人間凄慘事,咱們又怎能雪上加霜,強取豪奪?如此與那趁火打劫的人有何分別。”
顧回所住院子出門便是花園,各色鮮花在悶熱夏季争奇鬥豔,一人高的花叢中蜿蜒露出幾條鋪滿鵝卵石的羊腸小道,花明雖有當歸指路,終歸走的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跌個跟頭。顧回在他右邊也放緩腳步,保持與他一樣的速度。
顧回随手摘下一朵紅豔豔的月季,放在鼻尖嗅了嗅,香氣濃郁,刺激得打了個噴嚏,才揉着鼻子問道:“咱們?你要帶我去幹嘛?”
花明的回答甚有韻味,“積德行善,将來好消減罪孽。”
出了府門,下人早備好車馬,花明小心翼翼坐上馬車,惹來顧回一陣嘲笑,“看你上車時東摸西碰,明明矮凳就在前面,卻不肯擡腳,非得磕碰一下才踩上去,莫非你是一個雙目不能視物的瞎子?”
此話一出,腰間當歸立馬挺身,随時準備打架。
花明裝作理了理銀色絲縧垂下的穗子,将它殺氣滅去。
“也許,我真是個瞎子。”花明既沒肯定也沒否認。
車夫在外問道,“小侯爺要去哪兒?”
顧回望着花明,花明輪指算了一下,道:“城南張家村,門口有顆桃樹的那家便是。”
話說捕頭張仲歡天喜地回家後,将路遇神仙的事一五一十說給母親聽,張母最信鬼神,聽了便絲毫不疑,只每日沐浴焚香,站在門口桃樹下等候。
張仲見母親信了,方告訴隔壁王姑娘,王姑娘自度家父德行,不信會有神仙幫忙,若真有神仙,她母親不堪父親賭博,改嫁離去時,整日跪在城隍廟前苦苦哀求為何還未能改變結果?
她依舊含淚準備嫁妝,父親依舊三更半夜醉醺醺回家。
這日,她猶在家中對着紅嫁衣流淚時,聽到外邊車馬聲喧鬧,她們這等小村落,能有頭耕地老牛就不錯了,何時來過驅車而至的富豪鄉紳?
莫非真的有神仙下凡?
王姑娘提起深色羅裙來到門外,但見兩位神仙身姿的公子哥從馬車上下來。
先下來的那位雲錦蜀緞,燦若朝霞,帶着十分纨绔氣,右手執扇,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後邊那位略矮些,綠衣玉冠,腰間銀色絲縧随着步伐前後蕩漾,嘴角挂着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笑,和藹但不可親。
花明萬般小心才下了馬車,沖着桃樹下桃葉落滿身的張母笑道:“張兄可在家?”
頭次見這般俊秀神采的張母,毫不猶豫的相信他們便是來成全孩兒姻緣的神仙,就要匍匐在地跪拜時,被顧回攔下。
“老人家,我們就是來玩的,您無需如此。”
張母歷經歲月的眼裏流出渾濁淚水,邊擦邊道:“今日衙門裏有事,他天還沒亮就趕去了。”
花明垂目蔔卦,原來是位老婆婆買菜被人坑了幾文錢。
花明微不可查的甩了甩寬大袍袖,像一陣微風吹過,可當歸知道主人在施法把張捕頭帶回來。
不出片刻,張捕頭就跑了回來,看到躲在柴門後夠頭看的王姑娘,撓頭憨笑兩聲才上前見過兩位客人。
花明二人被請進院,一人一個小板凳,圍坐在天井中的小圓桌旁,喝着略帶鹹味的粗茶,說明來意。
顧回仿若世外人,繼續磕着瓜子,不過他是看不上這裏茶水的,瞧着便渾濁不堪,更別說那刺鼻的味道了。
張仲垂頭喪氣道:“她爹爹肯定不會同意的!”
花明抿了口茶,笑道:“我只問你一句,要不要娶王姑娘?”
張仲臉頰熾熱,道:“我第一次見她時,便發誓這輩子非她不娶!”
張母狠狠拍了一下兒子背,訓斥道:“沒大沒小不知羞!”
少女的笑聲隔着半腰高的院牆傳來,花明、顧回皆笑笑不語,當歸則老臉一紅,用只能花明聽到的密語說道:“千年前我也曾化身為風姿翩跹的少年,迷倒萬千少女。但我本性純良,任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看上了一位姑娘,不如主人好看,更不如靈清仙君空靈,她的手因常年拿鋤頭而磨出層層老繭,但她包的粽子好吃極了,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粽子。”
“後來呢?”花明問道。
“後來她死了。”
花明默然。
當歸又感慨了一句,“有心上人真好。”
顧回側眼瞧着花明神色古怪,寂寂無語,便笑着對張母二人說道:“我們今天來就是幫你們的。”從懷中拿出一沓足夠多的銀票,啪的摔在小圓桌上,豪氣道:“這些銀子你們拿去,要是不夠回頭我再添上!”
張母慌忙拒絕,“萬萬不可……”
花明拾起銀票塞到張仲手裏,道:“那天初來京城,承蒙令郎搭救,才免遭損失,與那些相比這些便是九牛一毛不足為數了。”
張仲自小受人白眼,何曾遇到這等善人?他顫顫巍巍的捧着抵他一生錢財的銀票,紅了眼眶。
顧回最受不了別人磨叽,立馬拍案決定幫他去隔壁提親。
在他們起身要走時,花明一甩衣袖将王父捆了來,就綁在門外桃樹上。
手裏還捏着牌的王父清醒後吓得一身冷汗,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花明捏了個定身訣将現場所有人定住,孤身來到王父面前說了一通話,王父便忙不疊的應了求婚,才松了綁。
臨走時,張母送他們一籃子洗好的毛桃。
顧回全然不知發生何事,回去時問他,花明淡淡笑着,答道:“我折他常用來打牌的右手,要他成全張仲與王姑娘的婚事。”
“他若不允呢?”
“折左手。”
“還不允呢?”
“打折雙腿。”
“就是不允呢?”
花明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取他性命。”
顧回摸着下巴道:“沒想到你們修行之人也有心狠手辣的時候。”
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打個巴掌再給個蜜棗吃往往是解決問題最有效的辦法。
在這件事上,足夠多的錢只是個引子,花明要王父心存畏懼,他日賭瘾再犯時,一定會有個面目可憎的道人随時會來取他性命。
花明摸着腰間當歸,若有所思道:“心狠手辣?也許是。”
顧回全然不知方才的出口利劍傷人,又問道:“你能掐會算,能不能幫我算算姻緣,看看我命定之人何時出現?”
花明當真掐指算起來,許久方道:“七月初七,戌時三刻,京郊柔情湖,綠衣白綢,三笑定情。”
聽他板上釘釘的說着自己姻緣,顧回正眼瞧着那個一直含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