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太陽神沙瑪什, 司法之神,審判之神。
他象征着律法,他以公正無私的法眼辨識忠奸, 他一手掌着天輪, 一手持着沙瑪什之劍。
所有惡人,還有違背誓言者,都将被他誅于劍下。
當成為沙瑪什的祭司的那一天,他跪在那座高大的神像之下, 接過他的引導者給予他的權杖。
他手持權杖在太陽神之下立下誓言。
我将堅定地執行律法。
我将遵守正義的秩序。
我将公正地審判一切。
我将守護沙瑪什的教義,不惜性命, 不惜靈魂——
沙瑪什的祭司, 太陽的祭司,公正無私, 而且強大。
歇牧爾便是如此。
他是一位正直而又嚴厲的人,很少有人能從他臉上看到屬于普通人的情緒,他處事理智、冷靜, 從不曾被私人感情所左右。
…………
“歇牧爾, 我做好了!”
白色的羊皮紙在他眼前舉起, 舉着它的少年歪着頭,從羊皮紙後露出半張臉來,那張臉上還殘留着幾分孩子的稚氣。
如陽光一般流金色的額發下, 少年的眼彎起, 像是月牙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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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看着他, 露出期待的目光。
他淡淡地掃了一眼, 說:“不行。”
目光閃閃的少年一下子蔫了下去,像是拉聳下了耳朵的小松鼠。
他又說:“不過,比上次有進步。”
少年的眼一下子又亮了起來,金色的眸,就像是天空的太陽一般。
他站在那裏,對他露出了明亮的笑容。陽光沐浴在那孩子的身上,像是将其籠上一層淡淡的光圈。
他對他笑,他看着他的眼中全是信賴。
這位年輕的,仿佛有着太陽一般的光輝的王子。
他一手培育大的孩子。
他看着那個小小的孩子,在他的眼前,一點點地長大。
就像是他捧着手心的幼苗一般,一點點抽出了嫩綠的枝葉。
…………
“你真的打算陪那個王子去死嗎?”
那一天,來找他的那個人如此說。
那人是與年幼時的他一同求學的同伴,只是後來,他選擇成為沙瑪什的祭司,而那個人,選擇成為黑夜之神的祭司。
這位黑夜之神的祭司,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成為了另一位王子的心腹謀士。
這人來到這裏,是為了勸說他,一起投入赫伊莫斯王子的麾下。
他沉默不語。
“想想吧,那個弱小的王子何德何能能坐上王座?”
“在很久之前,卡莫斯王讓你選擇的時候,你不是也選擇教導赫伊莫斯殿下嗎?”
“所以,這并不是背叛,只是貫徹你自己的選擇而已。”那人說,“伽爾蘭王子不可能贏得了赫伊莫斯殿下。”
他沉默了許久,而後回答。
“……你說得對。”
伽爾蘭贏不了赫伊莫斯。
所有人都知道。
他也知道。
他說:“他贏不了赫伊莫斯。”
那是殘忍的、充滿了鮮血與荊棘的王座的道路。
那孩子做不到。
可赫伊莫斯就正走在那條路上。
所以,王座最終必定歸于赫伊莫斯。
“是吧?所以說你也看好赫伊莫斯殿下,不是嗎?”
那個人笑着對他說。
“只有殿下有資格、也最适合坐在那王座之上。”
“…………”
他閉上眼,沒有回答。
是的。
赫伊莫斯王子很強大,無以倫比的強大,今時今日,哪怕是卡莫斯王也無法再壓制住這個如兇獸一般可怕的男人。
很久以前,他也曾認為,只有足夠優秀強大的人,才有資格坐上王座。
可是到了現在,他才終于懂得,并非如此。
坐上王座,所需要的并不僅僅只是強大。
赫伊莫斯很強,可是他的心太過于狹窄,狹窄得只有他自己。
伽爾蘭雖然弱小,但是他有着寬廣的胸懷。他的心裏能放進很多的人,他溫柔的心也讓他願意去守護他能注視到的所有人。
赫伊莫斯的眼狹隘得只能看到他自己。
他想要王座,是為了他自己。
他不會壓抑自己,而只會順從于自我的欲望,他會随心所欲地達成自己一切的願望。
因為對他來說,除了他自己,什麽都不重要,哪怕是整個亞倫蘭狄斯。
……他隐約看到了赫伊莫斯王子腳下的陰影,還有纏繞在他身上的黑暗。
那仿佛是一種無形的預兆。
當赫伊莫斯登上了王座,他的強大帶領着亞倫蘭狄斯走向的或許并不是強盛,而是可怕的深淵。
而他所一手呵護大的孩子即将成為最初的祭品——
…………不。
不可以。
他睜開眼,看着他幼時的好友。
他說:“好。”
…………
“你贏不了赫伊莫斯。”
那一天,他這樣對伽爾蘭說。
他看到了那孩子睜大的眼,看着他的難以置信的目光。
他仿佛能從那雙金色的眸中看到有什麽東西在頃刻間粉碎。
少年的眼底深處仿佛有什麽碎裂開來,他站在那裏看着他,臉上寫滿了無助。
那時候,他很想伸出手,像以前一樣,摸一摸那個孩子的頭。
但是不行。
【你贏不了赫伊莫斯。】
你會死在他的手中。
所以,由我來。
就算背棄我的信仰。
我要你活下去,活着登上王座。
……
你是沙瑪什的祭司,公平和正義是你的信仰。
當你說出謊言,你将背棄沙瑪什的道路。
當你身處謊言,你的信仰将因此而毀滅。
你的靈魂将墜入地獄,永世受烈火焚燒。
…………
“歇牧爾,你違背了效忠赫伊莫斯殿下的誓言,你身為沙瑪什的祭司,卻說出了謊言,你背棄了你的信仰,你還有什麽資格說你是侍奉沙瑪什之人——”
身後的那人在說什麽,他已聽不見。
他的腦子在這一刻已是一片空白。
少年靜靜地靠在他懷中,像是在沉睡,可是從眼角、唇角滲出的鮮血緩緩地滑過那張還帶着幾分稚氣的蒼白的臉。
那輕如蟬翼的睫毛在風中微微顫抖着,像是逝去的最後生命的痕跡。
這一刻,他仿佛連如何呼吸都已經遺忘。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只是隐約感覺到,身體的最深處仿佛有什麽在這一刻碎裂開來。
這一刻在他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他離開的那個時候,那孩子看着他的目光。
無數的、可怕的東西從身體深處湧出來,攪動着,仿佛一點點将他整個人都撕裂。
懷中人的身體在一點點地冷下去,連同他的心髒一起……
……
即使背棄信仰,舍棄一切。
我也想守護你。
可是就算舍棄了一切。
我依然沒能守住你。
他閉上眼。
偉大的沙瑪什啊,一切罪孽歸于我。
王子在年幼的時候曾經犯下的那個罪,由我來承受。
請将他的靈魂帶入神的國度……
…………
……………………
在那虛空之中,仿佛有一雙眼睛注視着,将那之後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雙眼的目光中寫滿了迷惑。
這是在那一世他死去之後發生的事情?
……歇牧爾沒有抛棄他……他其實一直在守護着他……是嗎?
可是,為什麽他會看到這一幕?
迷惑中,他看到赫伊莫斯拔出了腰側的長劍。
鋒利的刀刃在赫伊莫斯手中舉起。
不。
赫伊莫斯,不可以!
他想要阻止他,他想要攔住他,他竭盡全力地叫喊着,想要那個人停手。
可是這一切都是過去,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他只能看着,卻什麽都阻止不了。
他只能看着赫伊莫斯手中那柄不知飽飲了多少人鮮血的利劍在陽光下閃爍着瘆人的寒光。
住手……住手!
你已經殺死我了,放過他!
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聲音,誰都聽不見。
他只能看見歇牧爾抱着他的屍首毫無所覺地怔怔地跪在那裏。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赫伊莫斯的手重重落下。
利刃在頃刻間貫穿了歇牧爾的胸口——
赫伊莫斯!!!
…………
夕陽西下,地平線上紅豔豔的,那是火燒雲。即将落入地面的太陽将金紅色的光斜斜地撒落大地,透過窗子照進來。
那紅色的夕陽光,落在靜靜地躺在床上的金發小孩的臉上。
突如其來,那孩子猛地睜開了眼。
他的手用力地伸向空中,像是想要抓住什麽不存在的東西,指尖繃緊到了極點。
他放大的瞳孔劇烈地顫抖着,張着嘴,像是要喘氣,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一般,無法呼吸,也無法發出一點聲音。
“伽爾蘭?”
有人快步走來,一把抓住他的手,緊張地喊着他的名字。
伽爾蘭轉過頭。
下一秒,他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映入眼中的那張熟悉的臉讓他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已無法思考。
赫伊莫斯!
他的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名字。
那幾乎是身體的一種本能,他手肘一撐,側身坐起,伸手摸向赫伊莫斯的腰間,一把拔出了那柄系在對方腰帶上的匕首。
将匕首拔出鞘,他死死地盯着赫伊莫斯,将匕首狠狠地向赫伊莫斯刺去——
铿的一聲脆響。
匕首刺在了金屬手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幾乎是在伽爾蘭擡手将匕首刺過去的那一瞬間,赫伊莫斯就擡起了手,用手腕上的金屬護腕擋住了刺過來的劍尖。
下一秒,他反手一把抓住伽爾蘭攥着匕首的右手手腕。
只是稍一用力,劇烈的痛楚就讓伽爾蘭松開了手。
匕首掉下來,被赫伊莫斯另一只手接住。
赫伊莫斯扣緊伽爾蘭的右手手腕,将他整個人向後重重地按倒在床上。
伽爾蘭的後背撞在床上在房間裏發出砰地一聲巨響。
而就在他被赫伊莫斯壓倒在床上的同一瞬間,被赫伊莫斯奪回去的匕首那雪白的刀刃已經抵在了他的喉嚨之上。
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割破他的喉嚨。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從伽爾蘭拔劍刺向赫伊莫斯開始,到赫伊莫斯将其反壓在床上用匕首抵住他的喉嚨為止。
這一系列動作都發生在不過兩秒之中。
一切都是赫伊莫斯身體本能的應敵反應,等兩秒之後,他反應過來,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是一怔,一臉錯愕。
“伽爾蘭?……你剛才是做噩夢了?”
他疑惑地問道。
被他壓在床上的小孩睜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一開始是茫然,像是還未從夢中回過神來,目光都是渙散的。
等那目光清醒過來之後,看着他,像是明白了什麽一般,突然眼睛一眨,一連串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那突如其來的眼淚瞬間就讓赫伊莫斯手忙腳亂了起來。
他慌張地收回抵在伽爾蘭脖子上的匕首,也松開了扣着對方的手。
“這是身體訓練後形成的戰鬥反應,我沒想對你動手,可是身體反應太快了我控制不住……”
伽爾蘭沒有回答。
他睜着眼,那雙大大的金色眼眸被霧水浸透了,眼淚從眼角掉下來,掉得一塌糊塗。
他緊緊地咬着下唇,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可是他看着赫伊莫斯的眼中的淚水卻一直在簌簌地掉下來,掉得厲害。
雖然不說話,不吭聲,可是那眼神不知為何讓人看着就心疼。
“別怕,伽爾蘭。”
被噩夢吓到了嗎?
還是被剛才抵在喉嚨上的匕首吓到了?
赫伊莫斯想。
“別害怕,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
他輕聲說,手輕柔地撫摸過伽爾蘭的額頭。
他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