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恍惚之中, 仿佛是在做夢。
…………
身體無止境地沉下去……跌落下去……像是要落入深淵……
終于, 在什麽時候,停止了掉落。
少年睜開眼。
沾染着血跡的淡金色發絲散落在他微褐的頰邊,金色的瞳映着一望無際的湛藍天空。
啊,明亮的天空……
…………巨大的石像…………
細細的水絲撒落在他的發熱的臉上, 涼絲絲的。
噴泉中噴出的水花, 濺落到那盛開着朵朵白色蓮花的池水中。
他看到了那座星辰女神伊斯達爾的石像溫潤而美麗的面容,從她手中滑落的水落入噴泉中,她俯視着他的目光, 充滿着悲憫。
……
身體很沉重,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一手攀着噴泉池的石壁,才勉強站起身來。
這一刻,他的腦子很混亂,像是有無數記憶的碎片在其中飛舞着, 讓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哪裏, 在做什麽。
他看到了一把被丢棄在腳下的長劍,那鋒利的劍刃已經碎裂開來,甚至劍柄都裂開了數個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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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在噴泉盆邊,轉頭,在清澈的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年輕的,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的臉。
微褐的膚色,琥珀寶石嵌入的金環戴在額上, 淡金的發淩亂地散落在眼前。
他看着自己的手, 虎口裂開了, 還在緩緩地滲出血來。
外面突然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像是有許多人湧進了這裏。
他轉過身。
不遠處,那兩個巨大的金色拱柱被碧綠的橄榄葉纏繞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拱門。
有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從那裏走來。
少年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一股恐懼感不受控制地從他身體內部湧了出來。
無比危險的鳴叫聲在腦中尖銳地響起,催促他趕快從那個人身前逃離。
可是,身體已經疲乏到了極點,手腳都已經沉重到動彈不得。
他只能靠着噴泉盆,勉強站着,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人走到自己跟前。
微風掠過那個年輕男子深褐色的頰邊,掀起那仿佛冬日最黑暗的夜晚的漆黑發絲。
當那額發微動的時候,落在男子眼窩上的額發影子也跟着微微晃動了起來。
明明是有着火焰色澤的金色眼眸,此刻,在明亮的陽光下,卻仿佛落不進去哪怕是一點點的微光。
在瞳孔中晃動的影子将那雙眼染得如同深淵。
他注視着少年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像是最殘酷的嚴冬,淬了毒,帶着眼鏡蛇王一般的陰冷氣息,那種冷意幾乎能滲透到骨子裏。
那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只是這麽盯着他。
少年靠着身後的噴泉池,呼吸微微急促,他的視線有些模糊。
他只能隐約看見,有十來個人跟在那人身後進來,呈扇形圍住了他。
“您已經輸了。”
有人在這樣對他說話。
他微微側頭,有些模糊的視線隐約看到一個淺藍色衣衫的男人。
……那是……赫伊莫斯的心腹謀士……
“所以,請您不要再難看地掙紮了。”
那個藍衣的男子用一種略帶嘲諷的口吻說,“伽爾蘭王子,多少維持一下您身為亞倫蘭狄斯王室的體面如何?”
在這種時候,在這種情況下,或許也只有這個人還能一如既往地用這種毒辣的口吻說話了……
少年在恍惚中這麽想着。
掙紮?
他的确已經沒有再掙紮的力氣了。
光是這樣撐着身體站着,就已經是他最後的堅持了。
他想。
這一次,他又輸了。
褐色的手向他伸來,捧住了他的頭。
他能清楚地感覺那粗糙的手指擦過自己臉頰時微微的刺痛觸感,像是在提醒他等待着他的是又一次的死亡。
他已無力反抗。
下一秒,少年重重地被按在噴泉池上,下身還站着,腰抵在噴泉池邊,上半身卻是被按得向後仰去,金色的發在這一瞬大半沉入噴泉池的水中。
白色的瓶口抵在他的唇邊,有一只手在掐着他的下巴,以幾乎要捏碎他下颚的力氣強行捏開他的嘴。
冰冷的液體灌入他被迫張開的嘴中。
他仰着頭,看着那明亮的天空,還有那俯視着他的女神悲憫的目光……
從女神石像手中落下的水珠濺落在他的臉上,涼涼的,像是從女神眼中落下的淚水……
…………
冰冷的液體灌入喉嚨,卻像是一簇點燃的火焰,在他的喉嚨裏猛地燃燒了起來。
它所經過的地方,都像是有熾熱的火焰在灼燒。
按着他的那只手松開了,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少年纖細的身體緊緊地蜷縮在地面,他痛苦地緊閉着眼。
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唇張着,顫抖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像是無法呼吸一般。
他的雙手用力地抓緊了他的胸口,在他自己的脖子上、鎖骨上摳出一道道的血痕。
他痛得全身都在發抖。
沒有人說話,這一刻,所有人都在沉默。
他們沉默着看那位即将死去的年輕王子最後的一刻。
就連那位一貫以毒舌著稱的男子在這時也閉口不言,只是神色複雜地看着。
他們所效忠的主人站在他們前方,俯視着在自己腳下痛得發抖的少年,沒有人能看見赫伊莫斯此刻眼中的神色。
……
意識在一點點消失……
視線在模糊。
這樣也好,這樣,就感覺不到那種仿佛有無數火焰活生生地舔舐吞噬着他身體裏的血肉的痛苦了……
……他又死在這個人手中了……
…………
疼。
好疼…………
可是沒有人可以傾訴。
誰都不在了……他身邊已經誰都不在了……
…………
在寂靜的庭院中,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從外面匆匆而來。
而後,當接近之後,那腳步聲戛然而止。
驟然停止的腳步聲,讓這座庭院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少年微微睜開了眼,垂落的睫毛下,細細的眼縫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棕褐色的微卷長發披在肩上,魁梧高大的身軀卻是一身長袍裹身,他模糊的視線已經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能隐約看到那個人的眼。
那個人俯視着他,用冷漠的、看不出一點感情的目光。
就那麽冷冷地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臨死的他。
……歇牧爾……
你說對了。
【你贏不了赫伊莫斯。】
我又輸了。
你說得對。
我贏不了他。
我一直在懊惱着,我一直很不甘心,為什麽你要背叛我,為什麽你要離我而去。
……
你只是做出了正确的選擇。
恍惚的意識終于徹底消散,黑暗降臨在眼前。
躺在地上的少年閉上眼,停止了呼吸。
濕淋淋的金發貼在了他的頰邊,從他唇角滲出的鮮血還在順着他蒼白的頰緩緩地流下。
他已死去。
王座将歸于赫伊莫斯。
天空忽然刮起了一陣強勁的風,那風掠過池水,掀起深深的皺褶,白色的蓮花在風中晃動着,像是要伏倒在水波之中。
天地之間在這一刻一片寂靜。
那風,也吹過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歇牧爾微卷的長發。
不知過了多久,赫伊莫斯轉身,邁開腳步。
他與站在他身後的歇牧爾擦肩而過,而後,又停了下來。
那一直靜靜站着的祭司終于動了。
他上前,走到死去的年輕王子的身邊,俯身,單膝跪在地上。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觸那張還帶着一點稚氣的蒼白的臉。
可是他的手指在即将觸及對方臉頰的前一秒又停了下來,停滞在半空,像是有一層無形的隔膜擋開了他的手。
許久之後,懸停在少年臉頰邊的指尖微微發着抖,終于落了下去。
從少年眼角、鼻孔以及唇角滲出的血染紅了歇牧爾的指尖。
歇牧爾跪在地上,低着頭,他的臉上仍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的眼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澤,只剩下一片死寂。
“終于不再掩飾了嗎,歇牧爾。”
藍衣的男子冷笑了一下,開口說。
“你明裏效忠赫伊莫斯殿下,暗地裏卻一直暗中幫着伽爾蘭王子,真以為我不知道?若不是你,這個弱小的王子根本撐不了這麽久,啧,害得我們多費了這麽長的時間。”
一直以來,這個歇牧爾名義上投誠于赫伊莫斯殿下,卻在暗中一次又一次幫助伽爾蘭王子逃脫他費盡心思設下的圈套。
他實在是搞不懂,明明這人在伽爾蘭王子那邊背負着叛徒之名,被那邊的衆人所不齒,還非要這麽做的理由的是什麽。
他甚至隐隐查探到,歇牧爾在暗中策劃着對赫伊莫斯殿下不利的事情。只是這人太謹慎,他抓不到他的馬腳。
這一次,還是他好不容易設法将歇牧爾調離了王城,才得以成功地布置了對伽爾蘭王子的殺局。
此刻,他有些得意。
他和歇牧爾從小一起長大,他一直暗地裏與之較勁,但是總是或多或少輸了歇牧爾那麽一籌。
現在,他終于贏了一次。
他嘲諷道:“歇牧爾,你身為沙瑪什的祭司,卻做出這種違背教義踐踏誓言的事情,你還有什麽資格侍奉沙瑪什——”
話說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
藍衣男子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掐住,聲音一下子卡在咽喉裏。
突如其來的泣聲掐住了他的言語,他張着嘴,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眼神。
而其他人也在這一刻被石化了一般,呆滞在原地。
跪在地上的祭司在哭泣。
那個慣來以冷漠神态示人、剛毅、仿佛從不知道感情為何物的沙瑪什的祭司,此時此刻,在衆人之前,失聲痛哭。
他原本整潔的長袍此刻沾染滿了泥土,皺巴巴地散落在地上。
他原本幹淨的雙手緊緊地抱着已經死去的少年,掌心滿是血跡和塵土。
那混合着血跡的濕漉漉的金發緊緊地貼在他的頰邊。
從他眼中落下的淚簌簌掉落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那仿佛是被他舍棄了二十多年…亦或是被他封印在心底深處二十多年的屬于人類的情感,在這一刻,盡數決堤而出。
将他整個人都撕得粉碎。
讓他整個人都在這一刻失控。
他緊緊抱着懷中死去的少年,像是失去了一切,仿佛是徹底崩潰掉一般失聲痛哭。
藍衣男子很是錯愕,還有些措手不及。
與歇牧爾相識這麽多年,他從未見過這個人臉色有太大的變化。
誰知第一次見到,竟是失控到如此地步。
“歇牧爾,你、你這是……”
他竟是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麽好,有生以來第一次,那伶俐的舌都打了結。
“他已經死了,你認錯罷……嗯……只要你認錯,我會幫你求情,讓赫伊莫斯殿下不追究你的責任,只要你以後好好地輔佐殿下,我會……”
他正有些磕巴地說着,突然聽到铿锵一聲。
那是利刃出鞘的聲音。
他一側頭,看到他那位年輕的主人已從腰間抽出了利劍。
那出了鞘的雪白劍刃在陽光下折射出森森寒光。
藍衣男子一怔,然後趕緊上前攔住。
“等一下,殿下。”他着急地說,“歇牧爾的才智和武勇一直與我不相上下,就這麽殺了太可惜了。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勸服他臣服您的……”
“沒用的。”
低沉的聲音打斷了藍衣男子的話,一只手将他推開。
赫伊莫斯說:“你勸不了他。”
冰冷的金紅色眼眸凝視着歇牧爾的背影,即使是在明亮的陽光之下,他的眼也一直都沉陷在濃郁的黑暗之中。
光照不進,陰影相随。
他說:“既然你忠誠于他,就陪他一同前往死者的國度。”
利劍掉了個頭,在空中掠過一道寒光。
赫伊莫斯甚至不曾轉身。
他只是就這樣側身站着,反握住長劍向後刺去。
利刃貫穿了歇牧爾的後心。
那一滴殷紅的血珠從穿透了他胸口的劍尖上滾落,染紅了他懷中少年那蒼白的眼角。
赫伊莫斯拔出利劍,将染血的劍刃插入劍鞘之中。
他大步向前走去,頭也不回。
黑色的披風在他身後飛揚如展開的黑夜。
藍衣男子跟着他的主人離去,只是在最後,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有風從庭院中掠過,掠過祭司披在肩上的棕發。
女神伊斯達爾的石像之下,死去的祭司跪在那裏,守護着仿佛在他懷中沉睡的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