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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

狽之态,氣勢懾人,不但直呼香主的名字,口氣更是大得無以複加,倒也不敢冒然造次,呵呵陪笑道:“在下‘碧淵劍’費源,請問閣下怎麽稱呼?找魯員外有何貴幹?”他不明對方底細,自不能洩露魯子洋的身份,便以員外相稱。

小弦卻是知道日哭鬼的厲害,見費源出口不遜,頗擔心他惹禍上身,笑嘻嘻地拱手一揖:“費兄請了,大家都是自家人,可別傷了和氣。”他雖沒出過幾次門,卻天性不怕生,學着大人的樣子施禮,倒也有模有樣。

費源被這一聲“費兄”叫得心頭火起,斥道:“你這小鬼亂嚼舌頭,誰和你是自家人?”

小弦仍是一臉笑意:“現在或許不是,過幾天怕就是了。”他這倒也不是逛語,若真是能被龍判官收為徒弟,自然亦是擒天堡的人了。

費源冷哼一聲:“你這個小鬼休要耍滑頭,信不信我把你舌頭割了下酒吃……”

話音未落,一個渾厚的聲音乍然響起,震得小弦兩耳嗡嗡作響:“原來是哭兄大駕光臨,魯某有失遠迎,尚請恕罪。”只見一個三十多歲商賈模樣的人從內堂中大步走出,對日哭鬼一揖到地,自然便是擒天堡下的四大香主之一的魯子洋。

日哭鬼微微點頭,漠然一笑:“魯香主不必多禮,我只是路過涪陵城,順便做個不速之客,叨擾一下。”擒天堡內等級森嚴,號令極嚴,日哭鬼在擒天堡內雖無職位,但位列于擒天六鬼之首,說起來可算是僅次于龍判官與師爺寧徊風的擒天堡第三號人物。是以魯子洋雖然身為香主,對他亦是恭謹有禮。

魯子洋大笑:“哭兄客氣了,你可是我請都請不來的貴客。”一瞪費源:“還不快快賠罪。”

費源聽到魯子洋稱這個“老鬼”哭兄,再一印證相貌,如何不知來人是誰!日哭鬼一向喜怒無常,是擒天堡有名極難惹的人物。想到自己剛才語氣大大不恭,若是惹得這個魔頭記恨可不是一件說笑的事情,趕忙收起碧淵劍,連聲賠不是,只覺得背上一片沁涼,出了一身的冷汗。

日哭鬼倒是沒有把費源放在心上,囑咐小弦道:“你先在這等我一會,我與魯香主商量些事情,一會就出來。”當下和魯子洋步入內堂中。家丁亦是一哄而散,院中只留下小弦與費源。

費源換上一付笑臉,對小弦道:“這位小兄弟怎麽稱呼,可是哭老大的公子麽?”日哭鬼在擒天堡中身份隐秘,誰也不知他姓什名誰,都以哭老大名之。

小弦百無聊賴,正在院中左看右望。他可不似日哭鬼一向以鬼自居,剛才被費源叫了兩聲小鬼心中大是有氣,愛理不理地賭氣道:“那個老鬼憑什麽資格可以做我爹爹,我姓楊。”

費源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敢發作。他見小弦模樣不怎麽俊俏,甚至可說是頗醜,但日哭鬼卻偏偏對他愛護有加,估計大有來頭,有心讨好他:“原來是楊兄弟。呵呵,大家都是自家人嘛,楊兄弟喜歡玩些什麽,我這就找人給你尋來。”他剛才生氣小弦稱他費兄,現在卻又主動叫他兄弟,确是令人啼笑皆非。

小弦見費源前倨後恭,心中大是瞧不起他,有心捉弄他一番:“你那把劍倒是挺好看,不若送給我玩吧。”

那碧淵劍乃是費源的成名兵刃,如何舍得給小弦,只得苦笑一聲:“楊兄弟年紀尚小,不适合玩這些兇險的東西,不若我給你找把彈弓如何?”

小弦最忌人家看不起自己年紀小,眼珠一轉,煞有介事地道:“你那把劍也沒有什麽稀奇的,我只不過想看看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把劍,也算是不負人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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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源奇道:“你找什麽劍?是何人托你什麽事?”

小弦故做神秘:“我答應人家不能亂說。不過……巧了,說不定也是天意吧。”

費源被小弦的話引出了興趣:“何事巧了?”

小弦嘻嘻一笑:“巧便巧在你恰好也是姓費。嗯,你可聽你父母說你尚有六個叔伯兄弟麽?”

費源不明所以,想自己只有二個堂兄,何曾一下子冒出六個叔伯兄弟之多,搖搖頭:“楊兄弟大概是認錯人了。”

“可惜,可惜!”小弦長嘆一聲,再無言語。

費源追問道:“可惜什麽?”

小弦神秘一笑:“既然與你無關,我便不能說了。”

費源被小弦逗得心癢難耐:“好兄弟,你便講與我聽吧,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

“不行不行。”小弦仍是一個勁的搖頭:“上次我也是認錯了一個人,将這秘密告訴了他。結果被那家人怪罪下來,害我花了十兩銀子請他們大吃一頓才算了事。”

費源更是不解:“認錯了人為何就要請人吃飯,這家人的脾氣也算是古怪了。”

小弦點頭道:“不錯,這家人可算是武林中脾氣最古怪的一戶了。但要說起江南的‘彩劍門’費家,誰不知道那是冠絕武林的名劍世家……”說到這裏,驀然掩住口,臉上現出一副失言的樣子。

費源絞盡腦汁也未想出江南有個什麽“彩劍門”,半信半疑:“你是不是記錯了,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小弦如釋重負般長吐了一口氣:“是呀是呀,我是胡說的,你可千萬不要信。”他知道越是如此,反而會越讓人深信不疑。

費源本來實難相信這個毛頭小孩子能有什麽驚人的秘密,但見他說得一本正經,又是這般蹊跷地欲蓋彌彰,只怕是真有其事。他卻不知小弦從小就給村裏的孩子講書說戲,編個故事對他來說就像吃飯一樣簡單,張口就來。更是精擅于在什麽地方賣個關子,什麽地方做個伏筆,是以就連費源這樣的老江湖也不免上他的當。

費源心中一橫:“楊兄弟,你行個好告訴我,我這有十兩銀子你先收下,若是日後要請客,全都算在我帳上。”

小弦猶豫道:“我怎麽好收你的銀子,何況這事未必與你有關。”

費源聽他如此說,更是信了個十足。心想今日反正都輸了幾十兩銀子,權當又賠了一把大莊好了,也可順便讨好日哭鬼。當下忍痛又掏出十兩銀子,一并二十兩銀子強塞到小弦懷裏,口中猶道:“不瞞楊兄弟,家父曾說起我的身世頗為蹊跷,只是他老人家過世的早,未能細問。今日若能從你這聽到一點消息,也算是了卻我一樁心願。”

小弦肚內暗笑,推脫幾次後終于抵不過費源的“誠意”,勉強收下銀子:“好吧,我便告訴你。不過你可答應我不管是否與你有關,都不能再告訴別人。”費源連聲稱是。

小弦清清嗓子:“這江南‘彩劍門’乃是一個極為神秘的家族,武功奇詭,一向不傳外人,已有幾十年不現江湖,年輕一點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而老江湖雖然知道‘彩劍門’,卻也無人敢提及。”他見費源臉有疑色,補充道:“只因這‘彩劍門’行事古怪,最忌人洩其行藏,而且一旦與人結仇,便如冤鬼纏身般不死不休,所以能不提及自是最好不過。你想誰願意無緣無故就因逞口齒之快便惹上這麽一個仇家呢。我只不過和費家的幾個弟子有點交情,所以上次破費些銀子也就罷了。加上我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所以他們也不會太為難我……”

費源忍不住奉上高帽:“楊兄弟年紀雖小,行事卻是老成,自然廣有人緣。”

小弦被費源的馬屁拍得飄飄然,呵呵一笑,繼續道:“這‘彩劍門’不求揚名,是以雖然江湖上公認其劍術第一,但卻少有什麽驚天動地之舉。我且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他見費源臉色略微一變,連忙加上一句:“這個秘密是奉送的,不收銀子。”

費源臉色稍霁,赧然一笑。小弦臉色一整:“你可知道蟲大師麽?”他自從聽父親說起了蟲大師的義舉,再加上日哭鬼那夜才對他提過,便忍不住編到故事中。

費源聽到這個名動江湖的人物,話亦說不出來,只是連連點頭。小弦又道:“你說蟲大師何以能那麽神出鬼沒,殺貪官從不虛發,莫非他真有化身之術麽?”

費源道:“那是因為他手下有秦聆韻、齊生劫、舒尋玉、墨留白這四大弟子,人稱琴棋書畫,自是無往而不利。”

小弦對蟲大師的事跡亦是一知半解,此刻聽費源如此說,心念大動,欲要詳問,卻豈不是顯得自己胡說八道了,只得強自忍住,暗暗記下這四個名字,留待以後問日哭鬼。他面上不動聲色,還頗為贊許地看了費源一眼,反似是誇他知道不少江湖典故般:“也不盡然。其實代蟲大師出手的,尚有這‘彩劍門’的人物。比如一年前蟲大師殺貪官魯秋道,便是‘彩劍門’費家子弟的傑作。”

一年前蟲大師将貪官魯秋道的名字懸于五味崖上,揚言一月殺之。其時明将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與黑道第一殺手鬼失驚親自押陣保護魯秋道,卻仍被蟲大師得手,刺殺魯秋道于遷州府內。對此江湖上傳言紛紛,許多人都想不透以水知寒與鬼失驚二人之力為何還不能護得魯秋道的安全,此役令蟲大師的聲望高至極點,明将軍的聲望亦因此大跌。

費源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這“彩劍門”看來果是有些來歷。他怎知小弦信口胡說,反正江湖上以訛傳訛,事情的真相除了當事人誰也不會知道。蟲大師一向行跡隐秘,自無人能問得詳情,而将軍府人引此為奇恥大辱,自然也不會有人敢問起。

小弦見費源連連點頭,心中得意。卻忽聽得耳中傳來一聲銀玲般的嬌笑,大大吃了一驚,擡頭四看卻見不到半個人影,而費源全無異狀,心中疑惑,只道是自己聽錯了,繼續往下說道:“這‘彩劍門’之所以以彩劍為名,便是因為門內有七把寶劍,分呈紅橙藍青紫黑白七色,由七個傳人所持……”

費源想了想,忍不住插言道:“紅、橙劍為赤鐵與黃金所制,青、紫劍為青銅煉就,白劍自是銀鑄,镔鐵黑劍也是時可見到,可這藍劍卻不知為何所造,尚請楊兄弟解我心中之惑?”

小弦心中暗道一聲“問得好”,不假思索張口答道:“昆侖寒玉,封沉冰川,雷動電射,風散雨潤而得之,其性屬水,其涼似冰,其堅勝鐵,其色湛藍。”他倒也不是妄言,昆侖寒玉确有其物,位列天下神器之九。這段話自是從兵甲派的《鑄兵神錄》上摘抄來的,直聽得費源張口結舌,深信不疑。

小弦有意逗費源,嘻嘻一笑:“你這一打岔,我都忘記說到什麽地方了。”

費源老老實實地陪笑道:“你說到那費家的七色寶劍分由七個傳人所持……楊兄弟你慢慢說,我不打岔就是。”

小弦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架子擺個十足,心內卻是再将故事編得園滿些,方才繼續往下道:“幾十年前那持青劍的費家老四卻因和兄弟一言不和,鬥氣遠走他鄉,另立門戶。這些年來費家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只不過家醜難揚,所以都只在暗中打聽……”

費源聽到此處,才總算聽出了一絲味道,低頭看看自己的青色長劍,再想想過世父親,心道若是能與這名門大派攀上親戚只怕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精神大振:“卻不知那費家老四叫什麽名字?”

小弦嘆道:“那都是上一代的老人家,我如何敢打聽他們的名諱。不過這一代的費家六弟子的名字我都知道,恰恰也是單字,所以我剛才就懷疑你便是那費家老四的後代。”

費源聲音都顫了:“那六個弟子叫什麽名字?我看看是不是與我的名字有些淵源。”

小弦低聲道:“這可是費家的大秘密,我只說與你一人聽,你可千萬不要對外人說。”

費源連連點頭,将耳朵湊在小弦嘴邊,恨不得把今日輸的銀子統統塞到小弦的腰包裏去。

小弦伏在費源耳邊道:“你記住了,這費家六弟子名字分別是:興、勝、石、離、華、武。”

費源一一記在心中,百般設想與自己名字的關系,卻仍是想不出個所以然。口中反複念叨着:“費華,這名字倒是有點耳熟。”

小弦肚裏笑得發疼,他不敢連姓帶名一并告訴費源,便是怕他聽出其中玄虛。時間蒼促下,他何能一下便想出這許多的名字,不過是分別對應着:費心、費神、費事、費力……最後兩個名字更是直言廢話和廢物了。

小弦作弄了費源一番,又收了他二十兩銀子,心中早消了氣,倒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勸了一句:“也許你和他們什麽關系也沒有,倒也不必太過費心……”說到此急忙住口,深怕費源聽出了費心的諧音。其實他這番話疑點頗多,只是費源利欲薰心,一意想攀個高枝,是以才中了小弦的計,聽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正好見日哭鬼與魯子洋從內堂走了出來,連忙迎上去:“叔叔我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魯子洋笑道:“小兄弟莫急,我這就叫人準備膳食。”

日哭鬼不虞與人多打交道,拱手道:“好意心領,我自另有去處,魯兄不必客氣。我在涪陵城尚會留上一兩天,若打聽到了消息通知我便是。”

魯子洋也不好勉強,只得道:“小弟必不負哭兄所托。不過下次哭兄再來可得讓我好好做個東,敬你幾杯。”

日哭鬼亦不多話,道聲告辭便走。小弦樂得正中下懷,一把拉着日哭鬼就往外跑,眼角瞥處,猶見費源口中喃喃自語不休,在堂院中發着呆。

日哭鬼問魯子洋要了數百兩銀子,先帶着小弦去綢店買衣服,小弦見日哭鬼身上全無濕漬,知道他是以內功逼幹了身子,卻仍是堅持給他挑了一套新衣,又是搶着付帳。日哭鬼奇怪他的銀子的來處,小弦便将如何捉弄費源的事娓娓道來,聽得日哭鬼哈哈大笑。

小弦知道日哭鬼與魯子洋定是通了消息,問起父親的下落,日哭鬼卻也不知,想來吊靴鬼與纏魂鬼尚不及回來複命。小弦天性樂觀,心想到了擒天堡總能打聽到,若是被龍堡主收為徒弟,擒天堡自然亦不會為難父親。他放下了心事,拉着日哭鬼在城中四處亂轉。那涪陵城雖然不大,卻也熱鬧,唱曲說書賣藝耍技不一而足,二人随走随停,足有二個時辰方才大致将涪陵城逛了一圈。

此刻已過了午間,二人倒真是覺得餓了,看到一家名為“三香閣”的酒樓臨江而立,倒也頗為氣派,便進去找個臨窗的桌子坐下。

小弦第一次有這麽多銀子在手,豪氣大發,搶在日哭鬼的前面從夥計手中接過菜譜:“今天我做東,不許跟我搶。”

日哭鬼見小弦興致勃勃,一臉亢奮,不願掃他的興,含笑點頭。他江湖經驗豐富,一進店中浏目四顧,已将四處情形盡收眼底。其時已過午膳時間,店內食客不多,加上自己這席,便只有四張桌子前坐得有人。

中廳的桌前坐着二人,均是藏青短褂,白布包頭,看起來應是來涪陵城做生意的商賈。

日哭鬼的目光轉向東首,不由暗喝一聲彩。那桌邊坐着兩女一男,年長那個女子二十一二歲,明眸皓齒,淡素蛾眉,頭戴青黑無沿笙帽,披露出一頭烏黑似雲的秀發,身着杏黃緊袖上衣,上繡藍色印花,勾勒出修長纖細的腰身,再襯着嬌嫩白皙的肌膚,更是顯得婀娜多姿,豔光照人,舉手捉足間更是不經意流露出一種難以描繪的風韻,似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而最令人側目的尚不是她那清妍絕俗的相貌,卻是雙耳各挂着一枚大大的雙環金色耳墜,甚是少見。

另一個女子年齡不過十四五歲,卻是生得粉妝玉琢般嬌俏可喜,恬淡的彎眉,清冷的杏眼,細巧的臉龐,挺秀的鼻子,嫣紅的兩腮……這些似是絕不搭配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卻給人一種似是冷傲、似是頑皮、似是憂郁、又似是倔強的一種驚豔!她二人旁若無人地低低說笑,像是全然不知自己已是衆人目光的焦點。

日哭鬼數年不近女色,雖見到這二個女子令人吃驚的美麗,渾沒有放在心上,只是見她二人的目光不時飄向小弦,然後又是一陣絮絮輕笑,卻不知是何道理。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那個同桌男子身上,那人坐于這兩個女子的對面,頭上戴着一頂大大的蓑笠,正緩緩将一杯酒倒入口中,只是背對着自己,又是在僻光暗影處,看不清樣貌。

小弦輕輕捅了一下日哭鬼,嘴巴向那男子一呶,低聲道:“那個人有點怪……”

日哭鬼覺得這個背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根本想不起來何時見過。聞言望向小弦,不知他所指的怪異是何道理。

小弦輕輕道:“那人喝酒時只擡手腕卻不動肩肘,就似是木偶一樣。”話音才落,卻見那人輕輕放下酒杯,再也一動不動。雖沒有回過頭來,小弦卻感應到他似是有所知覺,不由吐了一下舌頭。其實倒不是小弦的眼力比日哭鬼更高明,只不過他身兼《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之長,而《天命寶典》講究的便是諸事順應天理合乎自然,是以最擅于發現一些不合常情的地方,其中的精奧微妙處,便是小弦亦不自知。

日哭鬼心知那是一個高手,以他的橫行無忌,見到這個沉穩若山的背影亦不想多生事非,拍拍小弦的頭,示意他不必再說。小弦知機,低下頭專心研究手裏的菜譜。

日哭鬼往西首那桌看去,見到那桌前圍坐着四男一女,相貌各異,均是衣衫華貴,各挾兵器,大刺刺地不将其他人放在眼裏,自顧自地喝酒調笑,不時有嬉語浪笑聲傳來。

第一個男子瘦削精幹,青衫長袍,一雙眼睛總是斜睨着,偶一顧盼間卻是精光四射,顯是懷有不俗武功,同桌五個人中倒是以他的話語最少,但他一開口,其餘人均是屏聲細聽,應是為首之人;另二個正在猜拳的大漢面容粗豪,袒胸赤膊,看相貌五官像是兩兄弟,卻是一個面黑若炭,一個白淨無須;第四個男子是個胖大的番僧,一襲光鮮的黃綢僧袍,上面繡着一條飛龍,甚是招搖,顯是大違出家人的本性,一雙喝了酒後血紅的眼睛噴着火般瞟着對面的那兩個俏麗女子,滿堂衆人中猶以這番僧看得最是毫無避諱,惹人生厭。

那女子相貌平凡,偏偏一張臉上卻敷着厚厚一層粉,看樣子足可刮下幾兩來。酒酣臉熱之餘,将外套的扣子都解去了,露出內裏一件大紅的內衣,豐腴的腰間卻挂着一圍鹿皮套子,裏面似是放了不少暗器,精光暗閃,劃拳飲酒之際故意搖擺着蛇腰,被暗器支挺的腰部上面繡着一朵紫色的大花和幾片青翠欲滴的綠葉,加上豐滿的胸部峰巒起伏,更是惹人遐思。

日哭鬼微一皺眉,垂下眼光,那四個男子不知是何來路,這女子卻分明是千葉門的人。

千葉門地處黃山,只收女弟子,武功以暗器為主,本也是江湖上的尋常幫派,但自從十七年前出了一個“繁星點點”葛雙雙後便聲名大振。那葛雙雙雖是女流,卻不輸須眉,與暗器王林青、“将軍之毒”毒來無恙、落花宮主趙星霜并稱為當世的四大暗器聖手。但千葉門徒一向只現于江南,更是與擒天堡少有交情,卻不知因何事會來到涪陵城中。

日哭鬼心中略略生疑。涪陵城為擒天堡的重鎮,又是處于水陸路要道,對來往人等一向都是盤查身份,巨細無遺。這兩桌人來意可疑,且均非庸手,一入城便會被擒天堡的明崗暗哨盯住,何況以那兩個女子的驚世姿容,無論如何亦不會讓人視若不見。可剛才魯子洋卻未對自己提及半點,若不是他失職,便是有意隐瞞,頗為蹊跷。

小弦卻是被那菜譜難住了。川菜種類繁多,馳名海內,這三香閣是涪陵有名的大酒樓,更是應有盡有。小弦見厚厚的一本菜譜沉沉壓在手中,頗有點心虛,不知自己這二十兩銀子能點些什麽菜。他以往與許漠洋在那清水小鎮中日子過得清貧自足,一個月也不過就花銷三五兩銀子。此刻突發小財,反而不知道如何處置,若是點得貴了不夠付帳,豈不冤枉了自己這平生第一次的請客大計。

日哭鬼見他臉有難色,猜出他的心事,低聲調笑道:“楊大俠盡可放心,我剛才找魯員外借了不少銀子,若是不夠,盡可拿去先用。”他與小弦在涪陵城轉了半天,見他童趣盎然,稚态可掬,心情極好,竟然也開玩笑地稱其為“楊大俠”。

小弦放下心來,心想跟着日哭鬼這一路啃了不少幹糧,若不敲他一筆大吃一頓也太對不住自己的肚皮,當下對夥計叫道:“先把你們這三香閣所有的菜統統上一份,若是不夠再點。”他稚氣未脫,童音清脆,這番話卻是說得大有豪氣,惹得堂中衆人紛紛轉頭望來。

夥計大概從未聽過有人如此點菜,又見他是個孩子,遲疑一下開口問道:“小客倌,我三香閣共有菜肴一百七十六種,都要上一份麽?”

小弦一聽這三香閣的菜肴數量如此之多,暗吃一驚。只是聽夥計在客倌前面加個“小”字,心中大不舒服,将手中緊攥的銀子往桌上一拍,聲音轉大:“你這人怎麽如此羅嗦,又不是吃你白食,你可是欺我年幼麽?”這番話本應是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只是他畢竟有點心疼銀子,若不是為了賭一口氣怕就真要收回适才的豪言,哪有半分理直氣壯的樣子。

夥計還要再說,卻見日哭鬼瞪眼瞅來,心頭莫名地一寒,不敢多說,告聲罪便張羅起來。小弦猶不解氣,再叫一聲:“再把你們這最好的酒打十斤過來。”轉頭看向日哭鬼,嘻嘻一笑:“且待我敬大哥幾杯。”日哭鬼正有所思,随口應承一句,也不去計較小弦稱自己大哥。

一個漢子匆匆上來,徑直走向日哭鬼,先施一個禮,然後低聲道:“大爺囑咐魯員外要找的船家已找到了,等大爺前去。”原來這人是擒天堡的暗探,奉了魯子洋之命前來彙報,擒天堡在涪陵城的勢力雖大,但當着外人的面,仍是用尋常的稱呼。

日哭鬼剛才讓魯子洋去打聽那暗害自己的船家下落,想不到這麽快就有了消息,略一沉吟,對小弦道:“你在此等我,餓了便先用飯,我去去就來。”

小弦本想跟着一并去看看,但一想可能要對那姓劉的船家嚴刑拷問,登時沒了興趣:“好吧,叔叔你快去快回,不然我可把這菜全吃光後便拍屁股走人了。”

日哭鬼哈哈大笑,對小弦擠擠眼睛:“你若能把這一百七十六種菜都吃光,只怕撐得你路連也走不動了。”言罷随那漢子出門而去。

已過午膳時刻,三香閣的生意頗為清淡,便只需照顧小弦這一個大客人。一時幾名夥計在店堂中穿梭不止,将各式見過與未見過的菜肴連珠價地送上來,看得小弦好不得意。

他忽心中一動,此刻日哭鬼不在身邊,又有銀子在手,不正是逃走的最好時機麽?轉念一想,既然能這麽快就将那船家找出來,可見擒天堡在涪陵城中的勢力不小,日哭鬼如此放心離去,自是有把握不讓自己輕易逃脫,再說如此不聲不響的離去似乎太也不夠朋友。略一猶豫,見到各色好菜層層疊疊擺滿了一桌子,香味襲來不由食欲大開,索性打定主意,先放開胸懷大吃一頓再說。

夥計拎來一個大酒壇,對小弦笑道:“餘下的菜擺放不下,是否随後再端上來,請客倌先嘗嘗本店的美酒‘入喉醇’。”

小弦只覺店夥計笑得可疑,怕是在嘲笑自己,輕輕哼一聲:“統統端上來,多擺幾個桌子就是了。”

一時四五張擺滿菜肴的大桌将小弦圍在中間,只覺做皇帝怕也不過如此的氣派,忍不住興奮得又拍桌子又跺腳。耳邊忽傳來一聲頗為熟悉的笑聲,聽得東首那小女孩似是低低笑罵了一句:“小暴發戶。”

小弦心頭微怒,但日哭鬼不在身邊,底氣不足,何況人家又未必是針對自己而言,只得故意裝着沒有聽到,伸出筷子,将每個菜先嘗幾口,果是各有特色,禁不住連聲叫好。

小弦猛吃了一陣,肚中漸飽,擡起頭來,看西首那桌五人猜拳行令吃得好不熱鬧,想到若是父親在此,能請他如此風光的大吃一頓豈不甚好,不由發起呆來,随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倒入口中……

小弦尚是第一次喝酒,又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只覺得一道火線灌入喉中,如一把尖刀般直通插到肺腑中去,措手不及之下,驚跳而起,然後大聲嗆咳起來。惹得堂中各人不禁莞爾,那小女孩更似是存心與他過意不去般拍手大笑起來。

小弦擦一把嗆出的滿眼淚花,惱羞成怒地往那小女孩的方向狠狠瞧去,猛然與那小女孩打了一個照面。但見一張粉嫩若花的俏面含笑望着自己,鼻翼微皺,小嘴輕張,兩排潔白的牙齒輕咬着舌尖,腮旁露出兩個深深的小酒窩,眉目間滿是一種似是頑皮似是譏諷的笑意,由他盈然淚光中望去,更是顯得嬌豔不可方物。

也不知是酒抑或是其它什麽原因,小弦但覺心頭突兀地一跳,這一眼瞅得自己面紅耳赤,連忙轉過頭去,大叫一聲:“夥計!”眼前猶浮現着那巧笑嫣然的面龐,心裏泛起一種異樣的情緒來。

原來小弦年紀雖小,卻是早熟,以往與同村的小女孩一起玩耍,絲毫不存男女之私,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将天下女孩子渾當做男孩子一樣。是以雖見到那兩個女子在場,卻一直沒有注意她們的相貌是妍是醜,偶而投去一瞥,卻是以看那同桌戴蓑笠的男子為多。此刻定睛一望,恰恰與那小女孩的眼光碰個正着,才忽覺天下竟有生得如此美麗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驚豔之餘,臉上發燒,腦中嗡嗡作響,一顆心更是不争氣地似要從胸膛中跳了出來……

這乍然一眼就如晴天霹靂般一下啓開了他初萌的情窦,只覺得那個小女孩的笑容既令人生氣又令人回想無窮、割舍不下。想到自己剛剛在她面前出乖露醜,更是無地自容,以他素來的驕傲,此刻卻覺得那小女孩清澈如一汪秋水的眼波令己自慚形穢,別說放下面子去搭話,就是想再看一眼都鼓不起勇氣。

夥計聞聲跑上來:“客倌有什麽吩咐?”

小弦勉強按下沸騰不止的心潮,一心要找回面子,将酒杯往桌上一的頓:“我最喝不得劣酒,快換上最好的美酒來。你莫要藏私,我多給你些小帳便是。”

天下開酒店的夥計向來是認錢不認人,對小弦這個大主顧如何敢得罪。可那夥計見到小弦裝腔作勢的樣子,雖是心知肚明這小孩子十分的争強好勝,卻仍是忍不住笑,勉力保持着恭敬的神态:“小爺明鑒,這是本店最好的酒‘入喉醇’,小人怎敢藏私?”

小弦見那夥計笑得可惡,更是生氣:“呸!你也算是美酒?還叫什麽‘入喉醇’,我看是‘入喉燒’還差不多。”

夥計撞天價叫起屈來:“小爺有所不知,小店的酒在整個涪陵城都是大大的有名,人人都叫好,只怕剛才是小爺喝急了,多喝幾杯便能品出其中的好處來。”

小弦但覺肚中那道火線猶未退去,燒灼得胃裏難受,如何再敢喝一杯:“你倒不妨說說有什麽好處?”

這夥計臉有得色,一指店中的招牌:“小爺可知道本店名目的由來麽?”他平日給客人講慣了,在此賣個關子,只道小弦亦會如其他客人一般追問一句“是什麽由來?”,然後便好繼續說下去,若是講得客人心癢,到時便可多掙點小費。卻不料小弦從小給人說書講戲,對這些噱頭如何不知,給他一個不理不睬。

夥計見小弦毫無反應,肚內暗罵,咳了一聲,背書般念道:“此酒乃是取本店五百年老槐樹下甘泉所釀,再埋于金沙江底汲天地之精氣,十年方成,一旦開封,香飄全城,聞之欲醉,更是入口綿軟,回味悠長,端是當得起這‘入口醇’三個字。”他見堂中的客人均是聽得津津有味,更是賣弄:“本店名為三香閣,這其中一香便是這‘入口醇’的酒香了……”

小弦尚未開口,卻聽那小女孩先問道:“還有兩香是什麽?”她的聲音若出谷黃莺般清脆嬌柔,似是江南口音,語氣間更是帶着一種軟軟的糯音,十分好聽。

夥計見終有人問自己,大是得意,挺着胸膛答道:“本店特聘黃師父為廚,一百七十六種大小菜肴無一不是精品,若是說到涪陵城中的菜香,當是以三香閣首屈一指。”

小弦對這一點倒是大有同感,一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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