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針尖對麥芒
青汐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有族人,有花草,還有那些塵封了五百年的陳年往事,一覺醒來時,滿頭都是細密的汗珠,不停地喘着粗氣。
她撫着胸口轉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連星子都沒有半顆,唯有那一樹青桂在沉靜的夜色中無聲搖曳,偶爾能聽到幾聲夜莺啼叫。
符苓趴在桌上,已沉沉睡去。門口有腳步聲傳來,青汐擡眼望去,看到蕪辛端着藥進來,将臂彎上的披風披在符苓的肩上,然後向她走來,涼聲道:“殿下沒死,我看真是萬幸。”
青汐接過他遞來的藥,略微思索了下,贊同地點頭:“确實萬幸。”
蕪辛見她還一副玩笑表情,臉色更冷:“以你的身體,沒有碧靈還敢三番兩次催動上古之術,你是真的不想活了嗎?”
青汐無聲地喝完藥後,盯着難得動怒的蕪辛良久,認真地說:“不,蕪辛,你知道我想活着。”
蕪辛為了找到适合她的軀體,用了五百年,她也足足等了五百年,還有許多事等着她去做,沒有誰會比她更想活着!
蕪辛盯着她瞧了許久,臉色終于恢複一貫的平靜,道:“那只九尾狐妖,最後還是被她逃走了。”
青汐以震驚的眼神望着他:“你的真身竟搞不定一只九尾狐妖麽?”
除了青汐,沒有人知道蕪辛的真身就是麒川神獸,就連符苓也不知道她師父的真身就是他們姜氏一族的守護神獸,不然肯定驚得下巴都得掉下來不可。
蕪辛掩嘴咳嗽了兩聲,難得臉色有些尴尬道:“前兩天不小心染了風寒,發揮不好大概也是有的。”
青汐:“……”
紅月雖然重傷逃走,但青汐還是有些憂慮,覺得她只要循着機會,定會卷土重來。她想以上古禁術讓整個蕭清國皇城的百姓為之殉葬,可見她的恨有多深。而妖比人更可怕的地方在于妖很純粹,愛一個人很純粹,恨一堆人更純粹,一旦下定決心,不達目的絕不罷手。不過事到如今,除了盡人事聽天命外,再也別無他法了。
蕪辛十分贊同她的分析,提點她幹脆不要管紅月了,反正紅月已身受重傷,起碼以她現在的法力,根本無法啓動上古禁術禍害蒼生,找到碧靈才是最要緊的。
青汐雖然覺得蕪辛說得十分有理,但是碧靈何處尋卻令她感到十分棘手。蕪辛說他的法力只能感應到碧靈還在蕭清國,具體還得靠她自己尋找,并一再囑咐她,沒有碧靈的情況下最好不要催動內力,更不要施用上古之術。而且即便找到碧靈,也要盡量少催動內力,少施用上古之術。
青汐覺得蕪辛在這個問題上實在有些啰嗦,一句話總結下來不就是能不用上古之術盡量不用的意思麽?心中雖這樣想,她還是乖乖應允下來,因為她明白蕪辛必是為了她好,而且她也确實要好好活着找到四大神器,才能解除族咒,還清欠族人的債。
兩日後,遠山點黛色,江水映殘紅。蕪辛趁着夕陽無限好的光景,提出要回黎周山巅清修。畢竟他的真身是麒川神獸,不能吸到太多塵世之氣,否則,否則……大概是後果自負之類的。
青汐卧在床榻上,和他話別,順便聊表感激之情。
青汐講了許久,蕪辛始終保持沉默,後來終于忍不住打斷她道:“殿下覺得是我把你抱回來的?殿下錯了。那日九尾狐逃掉,我便追她去了,完全沒功夫管你。後來回來,發現殿下竟沒被摔死,還平安回來,說實在的,我也很詫異。”說完便起身離去,留下一個冷靜而灑脫的背影。
青汐對此事頗為困惑,後來便打算去問符苓,茯苓那時正在和一條魚搏鬥,剛欲作答,就被一根大刺卡在了嗓子眼上,費了好大的力才取出,此事自然地被遺忘到腦後,最終不了了之了。
青汐此後的精力幾乎都放在碧靈上,甚至重金聘請江湖上號稱消息最靈光的三大組織之首的百曉通,依然進展甚微。
轉眼間,已是三月桃花開。鎮國公府庭院,林木蒼翠,花香馥郁,景色美不勝收。穿過庭院長廊,可看到一池碧波之上,是一座精巧的湖心亭。微風襲來,亭中的白紗帷幔随之搖曳起舞。石桌之上擺放的是一壺冒着白煙的清茶和兩只青瓷釉杯,青汐和華遙圍桌而坐。
華遙今日來,是為探病。
青汐最近一門心思放在碧靈上,實在抽不出功夫來關注蕭清國的發展,已托病數日不朝。她想華遙此番看探望自己,除了官場上的逢場作戲外,沒其他目的了。哪知他在探病接近尾聲時,才仿若不經意般順便提了一下昨夜遭逢刺客的事,言下之意,不言而喻,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但青汐聞言也十分詫異,最近她的重心在尋找碧靈上,再加上斷魂盟的兄弟夥兒次次刺殺華遙都以失敗告終,傭金要求卻極為高,再加上鎮國公生前是個清官,并沒有貪得多少財寶,家眷仆從又衆多,府上開支早就有些入不敷出,所以刺殺華遙之事也就擱淺下來,很久沒再行動了。
他這次把賬算在她的頭上,她其實很無辜。
青汐端起青瓷茶杯抿了一口,擡眸詫異地看向他道:“華相,會不會是在朝堂之上結了什麽仇家?”
華遙原本漫不經心地給腿上的寵物東貍順毛,聽到青汐的話後,倏地擡眼看她,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還沒發出聲音,青汐就先他一步說:“其實呢,就算結了仇家也沒關系,你我身居廟堂高位,遇到這種事在所難免。不瞞你說,在下也經常睡到半夜,突然一道雪亮的白光閃過,然後就有刺客仿佛是從地底下竄出來的一樣,拿起大刀就劈頭蓋臉朝我砍來,完全防不勝防啊!”
長嘆了一聲後,她喝了口茶,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遇到這種事,也不必擔心。喏,就像華相與在下,人品好不就能逢兇化吉了麽?”
華遙有些意味不明地看向她,淺聲吟笑道:“人品好?”
青汐驀地想起華遙這種人大概也沒什麽人品可言,改口笑盈盈道:“運氣好也照樣逢兇化吉。”
華遙盯着她看了半晌,剛要說什麽,倏地捂住唇咳嗽不止。
青汐作出一副關切狀道:“華相上次在幻境中便咳得厲害,不會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症吧?依在下看,華相最好找醫術好的大夫好好瞧一瞧。上次聽說周大人的公子就是患了咳嗽之症,以為只是風寒的症狀而已,修養幾日便可痊愈,結果你猜怎麽着?幾日後清晨,下人去叫周公子起床用膳,竟發現周公子已經身亡,床上還嘔了一大攤血,據說就是咳嗽咳死的!”随即又作遺憾狀地看了他一眼,“華相年紀輕輕,便為一國之相,前途一片坦蕩啊!要是不幸英年早逝,就着實令人惋惜啊!”
華遙摸出錦帕拭了拭唇後,似笑非笑地瞥向她說:“今日明明是本相來探望賢弟,結果反而讓賢弟操心本相的身體,叫本相心中一陣感動,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青汐做出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道:“華相乃國之賢才,朝中棟梁,在下關心下也是理所應當的。”
華遙收起錦帕,微微笑道:“本相定不負賢弟一片真心,否則朝廷上若真少了本相,料想賢弟必會感到十分寂寞,說不定時不時還會想起與本相的情分來,”喝了一口茶,看向她道,“賢弟說是麽?”
青汐怔了一下,立即斬釘截鐵地附和道:“誰說不是呢,所以在下才要華相好好保重身體才是要緊的。”
華遙帶笑的容顏上忽地浮起了些許感動之色,忽地握了握她的手道:“就是沖着賢弟對本相這份情誼,本相也會将賢弟的話銘記于心,時時用來提點自己!”
情誼?你死我活的情誼麽?
青汐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寒顫,讪笑了下道:“華相能如此想,便是甚好。”
因着她步步為營,華遙此行難以有什麽收獲,又随便聊了幾句,擡頭看了一眼日頭,已快至晌午,便要打道回府。青汐早就想結束這場意義不大的對話,立即要起身相送,不料心情太過迫切,竟将面前的茶杯打翻,茶杯又将桌上的一管玉笛撞落在地,滾出了好遠。
東貍見狀,立即從華遙的懷中掙開,沒過一會兒,銜着那管玉笛無比歡快地跑了回來。那管玉笛是今晨百曉通的人找來的贗品,企圖蒙混過關,結果被符苓暴打了一頓,留下笛子就奪門而逃了。
華遙彎腰取下那管玉笛,似忽然想起了什麽,神色渺然道:“昔日,聽聞已亡國的澤虛國有位長安公主,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樂器中尤善笛。”頓了一下又道,“就是,命不太好。”
華遙突然提起長安,青汐本覺有些詫異,但細想之下,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長安自小以面紗遮面,見過她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數,況且房淮一戰,天下人都看到她死于滕煜劍下,着實沒什麽好多想的。
青汐笑了笑,道:“在下也聽聞過長安公主之事,如此聰慧的女子……确實有些可惜,然生死命數,不能強求啊。”頓了一下,又道,“蕭清國女子也多善樂器歌舞,定有笛藝不下于長安公主之人。華相若知哪位姑娘擅于此物,還請相告,在下不才,也想讨教一二。”
青汐适才突然想到,或許可以換個突破口尋碧靈。比方說,劍術精湛的人大多會想盡辦法尋找一把絕世寶劍,使自己劍術更出神入化。換言之,笛藝超群之人也會對盡其所能尋找更好的笛,以實現自我突破。
碧靈算是笛中之王,由它發出來的笛聲非一般笛子可比,所以若是能找到這樣一位吹得一手好笛的人,說不定就能循着線索找到碧靈。
華遙的目光透過她,望到重重繁花的盡頭,半晌後,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經心的笑道:“本相聽聞,後宮的容夫人錦湘笛藝也是一絕,一支古笛吹得繞梁三日,得王上賜以‘妙音回轉,笛絕天下’。賢弟不妨找她切磋一下,定有所獲。”
四月暖風和煦,鳳凰栖桐莺啼婉轉處,是重重宮闱深殿。青汐今日應王上之邀,去芝襄殿茗茶看戲。
自從華遙三日前探病,青汐便直覺碧靈極有可能就在這容夫人手中。但遺憾的是,派去容夫人寝殿的探子卻并沒找到碧靈。這樣的形勢,她暫時也別無它法,覺得只能另尋對策了。
“初初!”
宮中姹紫嫣紅點綴,從古意幽深的回廊兩旁一直延伸到天際邊,青汐回轉過頭,遠遠看見魏卓正興高采烈地走過來。
魏卓是蕭清國的太子,雖然與真的薛慕初年紀相當,但嚴格說起來,卻是薛慕初的表侄子,所以青汐剛扮薛慕初時與他有些相交。只是越是相交,越覺得有些不對勁,直到一日酒後,魏卓紅着臉,含情脈脈地對她說“初初,其實我……我喜歡你”,最後一個字剛說完,頭就“咚”的一聲磕在了木桌上,睡死過去了。
後來,才從宮女口中得知,太子素來喜好男色,尤其是皮相好的男色。本着讓太子長痛不如短痛的原則,青汐自此以後對他是避而遠之,就算遠遠見到,也是繞道而行,但今日既然避無可避……青汐心思一動,可以從太子處探知碧靈的下落也不一定呢……想到此,便朝太子恭敬地行了個禮,剛要開口,太子突然大驚道:“初初,你怎麽廋了!”
沒等她反應,太子就一把拽着她,要往東宮的方向去:“走,本太子帶你去吃好吃的,給你好好補補。”
後面跟着的公公見狀,急着阻攔:“太子殿下,奴才奉了陛下之命,特意接薛太尉去芝襄殿茗茶看戲的,您要是把人帶走了,奴才怎麽和陛下交代啊!”
太子立即朝公公做出個猛虎捕食的動作,一臉暴戾道:“你敢攔本太子的路,信不信本太子立馬讓你去跟閻王慢慢交代!”
青汐看這位公公面生得很,想必是新進宮的,不然也不敢輕易攔太子的路。被太子一喝,他立即吓得直冒冷汗,連身子都有些抖。
青汐看現在離戲開場還早,溫和道:“公公別急,我和太子聊幾句便去,斷不會為難你。”
公公得到青汐的保證,大大地松了口氣,恭敬地在一邊候着。
四月紫藤花開,繁茂的花葉搭滿了整道宮壁冷牆,一青一白兩人伫立藤下,遠而觀之,俨然入畫。
在青汐的記憶裏,碧靈的出處可以追溯到洪荒時代,從她記事以來,碧靈就是他們姜氏一族族長歷代相傳的聖物。五百年前和他們有些相交的上古族群或許還認得此物,而如今的西封大陸的上古族群已隕滅得七七八八了,所以真正認得碧靈的人應該是鳳毛麟角。
這就注定了在絕大多數人眼中,它就是一支色澤陳舊、賣相慘淡的玉笛,要是在當鋪中當了,最多值十文錢,不能再多了。
而據太子描述,當日容夫人進宮之時,手裏攥着的就是這樣一支玉笛。而他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那只玉笛實在太破了,配上容夫人如花般精致的容貌,着實有些寒碜,不免多看了兩眼。
說到此,太子俊秀的臉染上幾分義憤之色:“父皇搞了個美人入宮,卻連點東西都舍不得賞賜,真是有損我們皇家體面!”頓了頓,又重重地強調,“不,是太有損了我們皇家體面了!傳出去簡直贻笑大方嘛!”
看來碧靈在容夫人手中千真萬确,只是藏得比較妥帖,大概也是知道這并非一支普通的玉笛,那麽……接下來就是怎麽把碧靈弄圓滿弄到手了。
青汐收起心思,笑道:“未必,陛下對妃嫔們向來十分大方,怎麽會連些物件都舍不得賞?想必那支玉笛必有神奇之處,才得容夫人如此重視!”
太子思索了下,皺着眉道:“這倒是,聽聞她确實次次在父皇面前都是以那支破笛吹奏,不過……初初你問一支破笛子的下落做什麽?”
青汐随意編了個借口,“臣近日對吹笛頗感興趣,奈何笛藝一直未有長進,前日在民間偶然聽聞,有些古笛能令普通人都吹出繞梁三日不絕的妙音。臣聽聞後覺得有十分稀奇,一直想證實傳言真假,後來幾番打聽才得知,容夫人似乎有這麽一支。”
她停下來,似斟酌許久後,偏頭看向太子,語氣真摯而誠懇道:“臣不便與後宮打交道,不知太子可否幫忙借容夫人玉笛一觀?”
太子立即應允下來,豪爽道:“初初和我這般客氣做什麽,此事包在本太子身上!”
兩人講得極為入神,誰也沒留意不遠處一抹鵝黃身影藏于回廊深處,将他們的對話完整地收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