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3)
的安排吧。我打算偕同李姑娘先到冀東去一趟,一來探訪她失散多年的一位兄長,二來暫避一時之險,然後……”所謂的“一時之險”,當指搖光殿主李無心的到來。這句話不禁使得君無忌心頭一驚,才自覺察到對方也同自己一樣,正是李無心所欲搜查的目标,所不同的只是對方有一份師徒之誼而已。
“也許娘娘早就發現我了,只是在暗中觀察着我的動靜而已。”苗人俊讷讷說道,“果真這樣,我這一切,無非都是白忙而已。”君無忌搖搖頭道:“貴殿殿主并非真如所傳,是個無情之人,雖然她自己取名無心,卻更證明了她的有心,你這次離家遠出,不告而別,必然已傷了她的心,我以為你還是回去的好。”“只怕是太晚了!”苗人俊臉上頗有所憾地冷冷笑道,“我的事,也許你并不全知,你應該知道,我身上還有病……”一瞬間,他臉上泛出蒼白顏色,無可奈何地笑笑,接說道:“搖光殿遲早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再說吧!”君無忌原以為他病已痊愈,聆聽之下,才知道并非如此,對方表情深沉,更似有難言之隐,或許此行,苗人俊旨在求醫,自己與他雖是道義之交,有些話亦不便過于直言,一切均當取決于他确保健康痊愈之後,才能論及,眼前确是言之過早了。這麽一想,也就不再多說,內心卻深深為此二人祝福。想到眼前的即将分手,尤其是自己與李無心的終将第三次見面,當是兇多吉少,禍福難蔔,一瞬間,眼睛裏不禁顯現出依依之情。斷腸人對斷腸人,除了彼此內心的深深祝福之外,什麽話都不宜多說。“你打算怎麽着?”苗人俊注視着他,眸子裏滿是關懷地道,“依我之見,還是暫時避一避吧!”“不,”君無忌冷冷一笑道,“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直截了當地找上門去。我打算稍事歇息,就到翠湖一品找她去!”苗人俊大吃一驚。“解鈴還需系鈴人!”君無忌說,“我已別無選擇,勢将火中取栗,非去不可。”苗人俊一驚之後,随即明白了一切,為了對方本人武功的恢複,甚至于沈瑤仙的愛情,君無忌都責無旁貸,勢将火中取栗,不成功,便成仁,似乎也只有如此了。他卻還有不能盡知之事,君無忌之所以決定以身犯險,除了以上兩項因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遺失的母親繡像。
明月窺窗,搖碎了的花影,鬼魅也似的在窗戶紙上移動着,不時發出的“刷刷”聲音,為此深夜帶來了幾許陰森。小琉璃一個骨碌打床上坐起來,打量着面前這個颀高的人影,只吓得全身打戰:“誰?”“噗”一蓬火光,亮自這人手上。他總算看清楚了:“先生……是你?嗳呀,您老人家可回來了!”說時撲地拜倒,喜極而泣,竟自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
君無忌輕輕一嘆,把他由地上拉起來,指了一下椅子,小聲說:“坐下來說話吧?”一面點着了面前的一盞油燈,卻把燈光撥到最小,才自熄滅了手上的火折子,坐好。
“先生,這兩天您上哪去了?可把我急死了!有人說您走了,還有……還有……”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一時不知道先說什麽才好。昏暗的燈光下,他看見了君無忌那張蒼白的臉,頓時吃了一驚:“您……生病了?”君無忌搖搖頭,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為什麽還留在這裏?”小琉璃怔了一怔,咽口唾沫道:“我在等您,前天夜裏有個女人來過,說您不會回來了,叫我回去,我不相信。”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是不是一個臉上蒙着紗的女人?”“咦,您都知道?”“知道一點兒!”君無忌說,“她都跟你說些什麽?不要急,慢慢地告訴我!”小琉璃點點頭,臉上似有餘悸地道:“這女人真厲害,她告訴我說先生回不來了,叫我自個兒回涼州,給我銀子我不要,後來我見她在先生房子裏亂翻東西,就去叫她不要亂翻,誰知道她手指頭一指,我就不能動了,她在您的屋子裏找了半天,也不知拿了什麽東西沒有,第二天我醒過來,她人也不見了,先生您快找找看,是不是丢了什麽東西吧?”君無忌哼了一聲,搖搖頭說:“我都瞧過了,什麽東西也沒少,我這次回來是不放心你。”“我好得很!”小琉璃挺了一下身子,“沒事兒。先生,這兩天您上哪兒去了?見不着您,怪急人的。”君無忌看了他一眼說:“我有事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你不能再跟着我了,我看明天你一個人,就先回涼州去吧!”小琉璃怔了一怔,沒有吭氣兒。君無忌微微一笑:“回去照顧一下咱們那個書房,那裏也少不了你。”小琉璃點了一下頭,讷讷說:“先生您呢?”頓了一下他說:“您什麽時候回去?”“這就很難說了。”君無忌語重心長地道,“你知道,涼州不是我的家,我不能在那裏久住,一有空我就會回去瞧瞧你們……”想到那一群天真爛漫的窮苦孩子,一時由不住現出了依依之情。
“你知道吧!”君無忌緩緩說道,“當初我所以去那裏,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你們這一群窮苦的孩子,現在能讓你們都入了學,我的心願算是了了一半,我原有更大的願望,在流花河岸,辦更多的書房,要那裏所有的窮苦的孩子都有衣服穿,都能像你們一樣,有書念,只可惜,我這個願望,恐怕難以實現了。”小琉璃眨了一下眼,機靈地向他注視着:“為什麽?”君無忌微微一笑,伸出手在他頭上摩挲一下,這一霎心裏甚是感慨,原是不打算告訴他什麽的,卻不由自主地又說了出來。
“那是因為,我遇了個非常厲害的敵人。”“啊?是誰?”“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臉上蒙着紗的女人。”“是她?”小琉璃一下子吓直了眼。
君無忌苦笑了一下,注視着他:“她是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你也許不知道,我已經受了傷。”“啊!先生您……”“這一次我能由她手裏逃出來,全在天助,可是我還得回去!”忽然他神色一凝,猛地轉過臉來,隔着一層窗紙,似有人影子一閃。君無忌已輕似貍貓地翻了出去,兩扇紙窗随着他撲出的身勢,霍然為之大敞,他身子有似大鷹飛揚,呼然作響裏已撲身窗外。
一條人影,卻在他身勢方落的一霎,流矢飛蝗般劃空而起,一落三丈,飄身于當面坡前。
君無忌如今雖礙于功力不能盡情施展,卻也餘勇可賈,更不容對方宵小深夜窺窗,決計施展全力,萬不容對方逃開手下。心裏一急,腳下用力一點,怒鷹搏兔般直向對方身後撲了過去。這麽一施展,才自覺出功力大是不濟,雖是如此,卻也沒有讓對方逃開。
前面人心慌意亂,全然無主。君無忌這麽一迫,更不禁亂了方向,顧不得眼前的亂石斜坡,尤其是黑夜裏認它不清,情急之下,竟自不顧一切地沖了下去,耳聽得一陣亂石聲響,間雜着一聲女子的驚呼,便自歸于寂靜。
君無忌驀地定住了身子,只當是來自漢王府邸,意圖對自己暗算行兇的一幹差衛,怎麽也沒想到,來人竟會是個坤客,那聲嬌呼,便是說明一切。
君無忌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兒,仔細聆聽一下,眼前再無異聲,再看當前斜坡,坡勢并非十分陡斜,若是白天,當無可慮,黑夜裏情形可就不同,眼前少女不慎失足,滾落下去,或無大慮,若是為亂石撞着,情形可就大為不妙。這麽一想,君無忌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定了定神,随即向着坡下慢慢走去。
附近地勢,他十分清楚,一面是楓樹遍生的深渠大谷,一面是亂石峋嶙的斜坡,坡勢不大,左不過十五六丈,即到盡頭,接着一條迂回小道,即可登向鄰峰,思忖着對方少女,便在眼前不遠。走了十幾步,停下來,黑夜裏頗是難以窺清,所幸月色如霜,倒可勉強辨物,打量着一坡山石,綿羊般散置眼前,隐約中卻聽得有人喘息聲。
君無忌向前快走幾步,大聲道:“是哪一個,摔着了沒有?”即聽得女子嘤然作聲,忽地自一方石後躍起,轉身就跑,才跑了兩步,卻又坐倒下來,偏偏她恃強好勝,不甘示弱,爬起來又跑,終因腳下負痛,哼了一聲,又自坐了下來。第三次再要爬起來的時候,君無忌卻已來到了她面前。
“你……你用不着管我……”掙紮着待将站起離開的當兒,卻為君無忌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也就在這一霎,他忽然認出了她,心裏一驚,他睜大了眼睛:“若水……姑娘,是你!”可不是春小太歲—“春貴妃”麽?只是眼前這個裝扮,可就與不久前的“貴妃”裝飾有了根本的區別,像是又回複到了昔日流花河畔那個春小太歲的樣子。君無忌呆了一呆,由不住松開了緊緊抓住她的那只手,眼睛裏的詫異,已足以向對方說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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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若水呆呆地向他注視着,一臉的不自在,千言萬語,一時真不知向對方如何說起。“我……只是來瞧瞧你……”輕輕嘆息一聲,她讷讷說,“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唉……算了,我走了。”說時她轉過身子,恃強地走了幾步,又站住腳:“我已經離開了王府,不再打算回去。”君無忌頓時一驚。春若水緩緩回過身子,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沒有想到吧?對我來說,真像是做了個夢,現在是夢醒的時候了。”“你……”君無忌呆了一呆,“這是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事?”“沒什麽……”低下頭,她嘆了口氣,再擡起頭來,臉上卻淌滿了淚,“一切反正都過去了,我只是不放心你……沈瑤仙呢?她可好?”“她……”君無忌搖搖頭,“不知道,也許還好吧!”“那就好。”往前走了幾步,她又停下來,“我原本可以殺死他的,只是……只怪我心太軟,一時狠不下這個心來。”“你是說朱高煦?”、“嗯。”春若水默默點了一下頭,“冰兒出賣了我,也出賣了你,我已把她……把她處置了。”一時為之語塞,眼淚再次脫眶而出。
君無忌不禁又是一呆。“她私通朱高煦,完全忘了她是誰了,我實在忍不住。”深深地嘆了口氣,止住傷心,頗似凄涼地喃喃說道,“冰兒臨死以前告訴我說,你和朱高煦竟是同胞兄弟!”君無忌驚了一驚,倒是沒有想到這個秘密,竟為她所悉知,一時無言以對。春若水看了他一眼:“為什麽你一直不告訴我?朱高煦自己也承認了,正因為這樣,我才饒了他一條命。”對于眼前這個出身皇族的嫡親皇子,一變而為浪跡天涯的風塵俠隐,個中微妙,定當充滿了不足為外人道及的離奇秘密,君無忌守口如瓶,自然有其難以言宣的理由,春若水盡管心裏充滿了詫異,卻也不欲追詢,況乎眼前更是無限斷腸時刻,默默地向他注視着,心頭萬緒交集,一時真不知何以出口。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彼此只是默默地注視着。“你原來都知道了。”君無忌微微一笑,“倒省了以後我再告訴你了,你一定很奇怪,我們既是兄弟,卻又彼此為敵吧?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我們再說吧。”春若水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一霎間臉色蒼白,所有的一線希望也似乎為之幻滅,看着君無忌只是發呆。“你的腿……受傷了?”“沒什麽,只是不小心扭了一下,過一會兒就好了。那我就走了!”倏地轉過身子來,卻又似想起了什麽,在身上摸索着,拿出了一件什麽東西。“我還忘了,這東西一直忘了還給你。”一面說轉過身子,腼腆着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不容對方再說什麽,便自匆匆地掉頭去了。君無忌想喚住她,卻又制止了自己。看看手裏的東西,是個小小絲囊,打開來,裏面竟是個戒指,“貓兒眼”寶石戒指。果然是自己的東西,一直都戴在手指上,卻不知什麽時候一時大意疏忽,遺失了,想不到竟然會落在春若水的手裏。難道會正巧被她所拾取?抑或是她別有用心地故意竊取?這又表示什麽?一霎間君無忌心緒紊亂,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
春若水當是在萬般無奈、一籌莫展的心境之下,斬斷情絲,抽身自去,當日草舍療傷,一念之癡,偷偷“藏下了”對方的戒指,打從那個時候起,小心眼兒裏,便只有君無忌而不容任何人擅自闖入了。
哪裏知道,天不從人之願,往後的發展事與願違,備極凄涼,直到自己成了漢王高煦的新嫁娘—皇上冊封的“春貴妃”,即使在新婚的那個寂寞夜晚,這枚小小的“貓兒眼”寶石戒指,兀自多情不舍地懸于頸項,貼肉藏着。其上的小小絲囊,便是她親手所織,每一回當她默默向它注視、觸摸時,便自洋溢起訴說不盡的暖暖情意……便是那種暖暖的情意,幫助她即使在冰封的殘酷冬季,也有“春陽一片”的和煦感覺。便是借助于這番憧憬,才使她支撐着不曾倒了下去。
夢境的破碎,起于一霎間的片刻之前,直到君無忌親口證實與朱高煦的兄弟關系,便是那一霎,奪走了她的最後一線希望。
此刻,君無忌在燈下再次注視着手上的這只戒指時,強烈的情愫激動,卻使他竟然難以自已。
“還君明珠雙淚垂”,春若水的心境,他是不難想知的。大敵當前,生死未蔔,原已是痛苦之極的心境,春若水的傷心一去,無異為他更加上了一層離愁別緒,一顆心越加地不得安寧。
一番調息吐納,好不容易才将心情平靜下來。總是因為盤踞在“氣海穴”內的至陰氣道,驅之不去,難能施展上乘心法,便只好解衣入裳,追尋夢境去吧!這已是深夜四更時分。整個栖霞山顯得一片寧靜,偶爾襲來的夜風,引動得一山楓林刷刷作響,除此以外,再無異聲。
君無忌在床上思索着一番遇合得失,久久不能入睡,擺在面前的幾個人,沈瑤仙、春若水、苗人俊,以至于小琉璃……個個都令自己為之惦念、懸心,更不要說緊迫眼前、足以致命的大敵李無心了。
栖霞山自非久居之地,一想到與李無心的再一次交手,情不自禁地打心底潛生起一種陰森森的冷戰。雙方已然二度交手,虛實強弱早已是不争的事實,第三次的交手,又何能冀圖奇跡的出現?無論如何,情勢的發展,已不容許他再拖延下去,他決定明天便去“翠湖一品”,禍福終将面對,不容逃避。這麽盤算着,心內稍見穩定,便自熄滅了床頭的燈,安然入睡。
似乎那盞已經熄滅了的燈又燃着了,像是夢境,又似現實,君無忌翻了個身子,仿佛眼前光影婆娑,便是這輕微的感覺,促使他驀地自夢中驚醒。
窗棂已明,是那種灰蒙蒙的魚肚子白色,會合着床頭的燈盞,搖曳出一武室凄涼。
一個錦繡宮妝、面罩薄紗的貴婦人,正自直立床邊,向他默默注視着,這景象頗似又持續很久很久了。猝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為之大吃一驚,霍地挺身坐起,卻是慢了一步,被那貴婦一只綿綿細手,抵按當胸,力道不大,卻足能使他動彈不得。“你……”君無忌的驚訝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他一眼認出來面前的這個婦人,正是待将殺害自己的大敵李無心時,一顆心幾乎都跳了出來。卻已是無能為力,那一只軟綿綿的手,就按着他的胸,任何情況之下,只需內力一吐,君無忌必将命喪黃泉。“我命休矣!”潛發自內心的一聲吶喊,使得君無忌全身興起了一股寒意,便是那般失望、悵惘地向對方注視着。透過露出于紗巾外的那一雙充滿了睿智、冷靜,更複明亮的美麗眼睛,更像有一種奇異的光彩在閃爍着。
便是李無心這樣聰明的女人,也有費解之處。君無忌幾乎可以感覺出她那只輕輕按在胸上的手,竟似在微微顫抖着。“你……”君無忌再一次作勢坐起,依然力不從心,在對方推按之下,平平地睡倒下來。
“你要幹什麽?”李無心雖然同樣衣着錦繡華麗,可是眼前這一襲宮妝,甚至于頭上的疊螺發式,發上的翠玉珠釵,俱都與以往數次所見有異,君無忌一經注視之下,宛若似曾相識,引起了內心極大的震驚。一霎間,他現出了前所未見的驚慌,整個身子都為之兢兢戰抖起來。
微微搖了一下頭,李無心制止了他的激動,其實她本人也似乎陷于激動之中。便是那種氣質,像是靈氣相通,君無忌在她奇異複慈祥的目光示意之下,漸漸趨于安靜。
漸漸地,李無心松開了輕輕按在對方胸上的那一只手,卻把這只手移向無忌前額發際。“哦……你這是……幹什麽?”君無忌簡直難以理解,何至于這一霎,自己竟會變得如此馴服?像是面對慈母的游子,一任她的無限愛撫……李無心更似不再淩厲,十足的女性化了。那只手輕輕滑過了他的前額,偏向右額盡頭,細膩的手指,分開了他散亂的長發,終于現出了隐藏在那裏的一顆黑痣。
即使隔有那一襲薄薄的面紗,君無忌亦能感覺出對方的震驚。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在一陣出奇的震驚之下,竟似不勝負荷地微微閉攏,随即又緩緩睜開。
接着,這只手細致地滑過了他的額頭,轉到了君無忌左面額頭,以同樣的動作,分開了額角散發,在濃濃的發叢底部,找着了與右額頭角同樣色澤大小的另外一顆黑痣。即使像李無心這樣堅強的女人,竟然也挺持不住,像是突然為閃電所觸,驀地收回了那只探出的手,兩顆滾圓晶瑩的淚珠,順着腮角,直落下來。“孩子……真的是你……我……我真不敢想……不敢相信……”君無忌一下子坐了起來。“別動。”李無心的一只纖纖細手,軟綿綿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先別說話,好孩子,再讓我瞧瞧你,好好地瞧瞧你!”然後,她的另一只手,也複落在了他的肩頭。這雙手,緊緊地在他肩上捏着、撫着,像審視着一座名貴雕塑玉器,最後落向他的雙頰,一霎間,那雙手顫抖得那麽厲害。
松下了手,她長長地吸着氣,眸子裏淚光婆娑,卻充滿了慰藉與喜悅。“孩子,你是不小心,丢了什麽東西?”君無忌全身一震,約莫着,也似有些感應了。“是一幅絹繡吧?”李無心說時已自袖子裏抽出了那件物什。
君無忌一把搶過來,認出了正是自己大意失落的那一幅母親繡像。“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是你母親的繡像吧?”“你……怎麽知道?你……”“我當然知道。”話聲顯示着慈愛和諧,較之以往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打開來看看吧!”君無忌已經意會到何等奇妙的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渴望着予以證實了。攤開了手裏的絹繡,再熟悉也不過的母親慈祥面容,霍然陳現眼前。這一霎,當他再一次向着繡像注視時,卻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一旁的李無心,卻在同時擡起了纖纖玉手,揭下了用以掩遮面容的神秘面紗。
“啊……”君無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李無心,與畫像中宮妝貴婦,竟然惟妙惟肖,除了五官面形的酷似之外,發式、穿戴,簡直無一不像,豈止是“像”,分明就是一個人。
二十餘載歲月悠悠,并不曾在這位昔日娘娘的姣好面容上,增添一條皺紋、一莖白發……多麽美妙的駐顏之術!更難能的是,那璀璨奪目的滿頭珠玉,甚至于身上的一襲絹繡,都保持着原來的色澤,不曾絲毫遜色。為了今日的母子相識,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那是慈母的用心良苦……一陣天旋地轉,君無忌幾乎由床上跌了下來。武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一時間熱淚滂沱而下……接下來的擁抱,魂魄相蝕,直似把兩者融成了一人……一陣冷漠,一陣激動,一陣熱情,一陣傷心。看他母子相偎相依,雖有千言萬語,一時也難以說清……天色早已大明,旭日如血,渲染着各處,一片殷紅。母親的眼睛,自始就沒有離開兒子的全身上下,對她來說,他的全身上下,無一不美,無一不好,連他說話的聲音,都是頂好聽的。“那一天我找到了你舅舅家……他卻早被賜死……你和老福慶的下落更是不明!”李無心喃喃地訴說着,眼神裏既是傷感,又是喜悅,一直都是被這樣的情緒所充斥着。
“一年以後,我費盡苦心,才找到了我哥哥家唯一生還的一個老蒼頭姜銅,那時他耳目已失聰,改回了原來的姓氏,姓宮!唉……就是他,是他故意撒謊騙我呢,還是連他自己也被騙了?現在我也不明白!”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着,直到現在他整個心境還有如騰雲駕霧地飄浮在空中,多年失散的母親,一旦尋着了,竟然會是自己一直視為大敵的李無心,簡直奇妙到不可思議……而眼前這一霎,面承慈顏,聆聽着她的低訴,只覺得無比溫馨,如飲芳醇,如在夢中。
李無心深情款款的眼睛,無限關愛地注視着眼前這個壯大魁梧的兒子。“都是那個姓宮的老蒼頭騙了我,他說你在七歲那一年生病死了,老福慶也為你舅舅賜死……”李無心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就是他這句話,把我害苦了。為了證實他說的是否真實,我曾到姜家墓園,找到了那個管墳的,他告訴我那一年姜家真的死了個孩子,還帶我去看了墳,沒有墓碑的一座小小孤墳……天哪,我那時整個心都碎了……”君無忌的眼睛也紅了。“這是舅舅故布的疑陣,用以掩護我的離開!”君無忌說,“舅舅膽子小,生怕朝廷的錦衣衛追查,所以用別人的死孩子冒充我。”“兒子,你這麽一說,我當然明白了,可是當時誰能領會?”李無心輕輕嘆了一聲,“那一夜我再入墓園,偷偷掘開了那座小墳,發現裏面果然有一具孩子的骨骸……當時我人都傻了,便以為你真的死了……當時我收集了那孩子的骨頭,後來改葬在搖光殿的梅園……從此,我對你的生還便不再癡心妄想了。哪裏會想到還有今天?天哪……我別是在做夢吧……”一串串眼淚,直由她眼睛裏迸落而下,只是那張臉卻洋溢着無限喜悅。
過去的一番經歷,無疑血淚混淆,悲慘不忍卒聽,然而有了眼前的重逢,便一切也都值得了。
那一年,永樂二十一年,時令仲秋,皇帝禦駕親征,第六次對鞑靼用兵,說是勝利了,其實得不償失,國家耗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對北敵仍然沒有構成致命打擊。
次年七月,成祖于班師回京途中,竟然客死于開平西北的榆木川。太子高熾即位,年號“洪熙”。
這個朱高熾卻是個短命皇帝,即位第二年便死了,太子朱瞻基繼位。漢王朱高煦早已不耐,趁此時機便在樂安反了。宣宗(朱瞻基)親征,高煦不敵降服,被囚于逍遙城。
一日皇帝心血來潮,前往探視,高煦竟然出言戲侮,宣宗大怒,用一個極大的銅鼎,把他覆扣在內,外面燃燒火炭,便這樣活活把他烤燒死了—“屍三尺,盡為墨炭”。一代枭雄,便自這樣收場,屍發當地,葬于“九裏溝”。
算算時間,那一年歲欠“丙午”,正當“蛇後羊前”,無端端應了當年海道人的詩谶。(事詳前文。詩:“煮豆燃萁禍自取,逍遙城中不逍遙。玉蟒無聲今歸去,三羊有舊卻來遲。可憐英雄偏自棄,孰料今朝鼎中亡。”)算算日子,這天應是朱高煦去世忌辰,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春天早上。君無忌、沈瑤仙夫婦帶着兒子小強,結伴而至,找到了朱高煦的墳頭,燒香禮拜的當兒,才自覺出墓地整理得很潔淨,非僅此也,墳頭上居然已有人上了香燭,棄了滿地紙灰。
杜鵑花在霪霪細雨裏,渲染着一山的紅,像是沙場壯士淌流的鮮血……一個披蓑戴笠的童子,遠遠向這邊張望着。附近山坡上,有人在放風筝。
君無忌禮拜之後,頗生感慨,望着墳頭,久久無語,小強卻嚷着要放風筝,瑤仙拗他不過,只好同着他繞道山坡。
披蓑童子直着眼兀自向這邊瞅着,剛要走開,卻為君無忌喚來眼前。
“先生要買紙燒麽?我這裏還有。”一面說,這童子攤開了油紙覆蓋的竹籃,裏面香燭紙錢都有。
君無忌搖搖頭微笑道:“用不着!”随手把一塊碎銀子丢在了他的籃裏。
那孩子嘻着大嘴,連口地道着謝,卻把一雙眼睛奇怪地向高煦墳上注視着:“今天來上墳的人真不少,這已是第三起兒了!”他笑得嘴都合不攏,還說:“每人都賞了我一塊銀子,難怪一大早喜鵲老沖着我叫,今天我可真發財了。”“你是說這一座墳?”“怎麽不是?”那孩子說,“第一個來的是個道人,留着長胡子,也不燒香,也不燒紙,自己動手把墳上的亂草雜花給拔除幹淨,拿着他的大酒葫蘆,大口喝酒,最後把剩下的半葫蘆酒,都澆到墳上,我問他要燒紙不要?他什麽也不說,給了我一塊銀子,瘋瘋癫癫地就自個兒走了!”“第二個是個女的,”童子說道,“騎着高頭大馬,穿着一身黑,馬鞍子上還拴着寶劍。”君無忌微微一呆,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披蓑童子說:“看樣子像是誰家的小媳婦兒,卻穿着一身孝!”“她……說些什麽了?”“什麽也沒說!”披蓑小孩搖搖頭,“先是燒紙、燒香,又哭又笑的可奇怪啦!”“怎麽回事?”“大概是嫌我礙眼,扔給我一塊銀子,把我支開一邊,一個人只是看着墳頭發呆,後來像是又哭了,還用手裏的馬鞭子,直往墳頭上抽,您瞧瞧……”一面說,他指着眼前的墳上,果然橫七豎八布滿了鞭痕。“一面哭,一面打,真像是發瘋了。一個人鬧了好一會兒,才騎着馬走了!”君無忌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不勝感慨地低低喚着:“若水,若水……是我辜負了你……卻又何苦?”一時忍不住,淌下了眼淚。披蓑童子正自發愣,那一旁,小強卻舞着手裏的風筝老遠跑過來了,一面跑,一面嚷:“爸爸,爸爸,看我的風筝!”年輕的母親,微微含笑地在後面跟着。美目含春,秀發微揚,較婚前稍稍豐腴了一點兒,依然豔光奪人,還是那麽漂亮。天色仍然那麽陰沉,一任杜鵑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