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1)
美麗的夢,一晌貪歡……都将為殘酷的現實所取代,盡管他是多麽的不心甘情願。
除了持續不斷的細微風鈴,傳自瓦面飛檐,還能聽到的便是頗有韻致的和諧的水響聲,一次次拍向岸邊,一聲聲破碎流離。便是這若有所聞的斷續水響聲,把他由睡夢裏拉進到此刻的現實。
此刻,天還沒亮,卻似已有了幾許微曦的曙意。尤其是處身在山峰高樓之上,天亮、天黑,都較平地早有感觸,雖然同屬于黑暗,晨曦之前與黃昏偏後,卻是大有區別,你可以透過長窗,眺向淡淡潑墨的長空,借助于燦爛星群所标示的不同位置,而有所判知。另外,“潮”和“汐”的水響聲,也大有不同……這些也許對于久置人群的都市俗人,是不易察覺的,但是對于一個酷愛自然、長久樂于與大自然共處的人來說,卻是不容混淆,泾渭分明。
幾乎在開始的一瞥間,君無忌便已認出了那一顆特別明亮的“紫微”星座,耳中再聽見頗似淩亂的斷續浪潮聲,便已知道天将破曉。
當大幅的織錦緞湘幔陳現眼前時,他甚至于也已明确地知道,自己此刻處身哪裏—翠湖一品!毫無疑問,自己是被囚禁在李無心所下榻的名湖翠樓之中了。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君無忌為之怦然一驚,驀地翻身坐起,黃銅架床咯吱吱一陣亂響,猛可裏觸及屋角長盞的一點燈光,以及盤坐于椅上的那個長發少女—沈瑤仙時,他幾乎驚訝地呆住了。
“你醒了?”沈瑤仙用着慣常的微笑,靜靜地打量着他。接着離座站起,施施然步向長窗,隔着一道朱欄,向外眺望了一下,“天快亮了。”輕輕嘆息一聲,她才緩緩回過身來,向君無忌望着:“你做夢了?”君無忌為她恬靜而從容的姿态所迷惑,不覺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夢見了你的母親?”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眼睛裏頓時現出了驚訝。“你是奇怪我怎麽知道?”沈瑤仙眨動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笑了笑說,“母親,母親……少說叫了有十幾遍,而且你還哭了。”“……”君無忌頗似腼腆地由床上站起來,才自發覺到自己長衣未褪,甚至于腳上的鞋也未脫,就這樣倒在床上睡着了。而沈瑤仙卻厮守一旁,坐在椅子上……這裏既是李無心所下榻的“翠湖一品”,又算是怎麽回事?簡直是糊塗了,一點兒也想不明白。
偏偏沈瑤仙不急不躁的,顯得好涵養,多少也有無可奈何的那種樣子,“請原諒我心裏的奇怪……我還聽見你斷斷續續地叫着一個女人的名字……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女人是誰?”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自然地注視着他,唇角輕啓,現着笑靥,卻也有幾分執著,不容他的詞遁與随便搪塞。
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到這些,對于眼前處境并無只字交代,君無忌忍住心裏的奇怪,默默地看着她,倒要看她說些什麽。
“姜飛花,”沈瑤仙挑了一下眉毛,微笑道,“好美的名字,她又是誰?”君無忌登時吃了一驚。這是她母親的名字,原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是上次夜探禁宮,由朱棣皇帝親口說出,那一霎他萬分驚詫,便自深深留在腦海,想不到竟然會在夢中脫口道出,一時自己也糊塗了。
“誰是姜飛花?能告訴我麽?”沈瑤仙再問一句,緩緩走過來,一直到他身邊站定。
“你一定要知道?”君無忌看了她一眼,頗似不解的樣子,“姜飛花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怎麽會……”搖搖頭,他苦笑了一下,看向沈瑤仙一時也自無語。
沈瑤仙輕輕“哦”了一聲,怪不好意思地笑了。
君無忌為此一提,不禁加深了對母親的緬懷思慕,由不住長長發出了一聲嘆息:“我與母親自幼失散……多年來朝思暮想,有時在睡夢之中,也會偶爾夢見她的風采……倒叫姑娘見笑了。”說了這幾句話,君無忌即行站起,走向窗前。
天色朦胧,仍是黝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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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是在哪裏,翠湖一品?”回過身來,向沈瑤仙直直看着。
沈瑤仙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盡管是已經料定的事實,仍然使得君無忌心裏為之一驚,倏地轉向門前,武拉開了門。一個女人的影子,就站立對面廊下,他随即把門關上。
“誰?”“是春花。”沈瑤仙搖了一下頭,苦笑道,“你想逃?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向着窗外努了一下嘴:“窗戶外面也有人,秋月。”“哼!”君無忌冷冷一笑,“她們兩個豈能阻住我的去路?”“還有我。”。
“你……”君無忌不禁吃了一驚。
“這是你怎麽也想不到的。”沈瑤仙黯然地垂下了頭,“連我自己也想不到的事……”“令堂要你來看守着我?”“嗯!”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這就是她老人家精明的地方,也是對我忠貞的一次最後考驗……”“你的意思是說……”“那是……”微微頓了一下,她接道,“娘娘她不相信我真的會背叛她,所以把你交給了我。”“如果我走了呢!”“你會麽?”沈瑤仙看着他微微一笑,笑靥裏不失凄涼,“你是絕對逃不掉的,果真萬一你跑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條,自然,春花、秋月兩個丫頭,也休想再活下去了。”君無忌一時閉口不言,心裏如同着了一記重拳:“哼哼……令堂非但武功蓋世,這番安插,也足足較常人智高一等,佩服,佩服!”“只可惜你認識她老人家認識得太晚了。”沈瑤仙走過去,自菜盤裏拿起了一個削好皮的脆梨,抛過來,君無忌接過來,咬了一口,無可奈何地向對方看着,這一霎,腦子裏想到了許多。
“我早就警告過你,你偏偏毫不在乎!”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道,“現在可就什麽也晚了。”“你是說我……”“唉……”沈瑤仙嘆了口氣,“很難說,真的,連我自己也是兇多吉少,這一輩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她老人家生這麽大的氣。”君無忌呆了一呆,讷讷道:“她的劍術實在太奇妙了,其實她原可在當時就一劍結束了我,又何必把我留到現在?”“這就是你不了解她老人家的地方了!”沈瑤仙苦笑了一下,“那是因為她老人家不願下手去殺害一個她所不認識的人,這就是為什麽到現在為止,還讓你活着的原因。”“不認識的人?”“你的出身來歷等等……”沈瑤仙看着他搖搖頭說,“別說娘娘她老人家了,這些連我也不知道。”君無忌搖搖頭,道:“我看是另有原因,說不定是為了那一套夜光杯!”沈瑤仙輕嘆一聲說:“你以為是麽?我卻以為那套杯子早已到了娘娘手裏!”君無忌驚了一驚,這倒是他沒有想到的。“昨天夜裏,娘娘已經去過你住的地方,你以為她老人家會沒有發現?”君無忌聆聽之下,一時無話可說。果真如此,以李無心之精明,那套夜光杯定将已到了她的手裏。
此杯為恩師蒼鷹老人生前所持交,囑托交給母親,如果母親不遇,或已不在,便為自己所有。所代表的含意,該是何等深厚?想不到如今母親未遇,生死不知,這套來自師門、用以傳家的至寶,竟然落在了外人手裏,真正痛心之至。
但是,比較起來,他卻對小琉璃的安危更為關心:“那麽,她也見着小琉璃了?”沈瑤仙點頭說:“這一點你大可放心,娘娘絕不會難為他的,詳細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說着,她終究忍不住地又嘆息一聲,在一張梨木太師椅上坐下來,“娘娘是個心思纖細的人,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含有深意……這一方面,我雖忝為她老人家的愛徒義女,有時候也不能盡知,就拿今夜這番安排來說……我就不免有些糊塗了。”“姑娘是說你我現在的安排?”沈瑤仙黯然地點了一下頭,忽然眼睛裏湧現出瑩瑩淚光:“也許這便是你我最後的一夜了……”淚光裏複現笑靥,她接着說:“娘娘取名無心,其實她老人家萬非無心之人,只瞧瞧她老人家為你我今夜的一番安排,就顯示着她的外剛內柔……我忽然覺得,過去十幾年都白活了,一點兒都不了解她,今夜才真正知道她的內心其實是很軟的,唉……太晚了。”君無忌木然一笑:“這麽說,今夜你我獨處,亦非偶然了?”他再次踱向長窗,透過一抹橫棂,打量着黎明前穹空裏的一片星海,“求生”的意念油然升起。轉過臉來,打量着平置桌上的長劍,一時神情昂然。“傻子,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經意,沈瑤仙已來到了他的身邊,“我要是你,我就不會再起這個念頭。”說時,她的一雙皓白手腕,已自輕輕搭向他闊實的雙肩,長發倏甩,“刷”掄向肩後,現出了開朗灑脫的一面。
“難道你沒有想到,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她頗似凄涼的目光,掠向窗棂,再回來盯着他,“抱緊我吧,愛人!”淚光已為笑靥所取代,她已無能為力,嘤然嬌聲,已自倒向無忌懷裏。君無忌一只有力的手,早已緊緊擁抱了她,緩緩垂下的臉,不時與她散亂的發絲相厮磨,一霎間的感慨,促使着他,真不知何以發洩……他想大笑,或仰天長嘯……懷中佳人,嬌柔似水,他卻忘不了另一個曾為自己所擁抱過的姑娘—春若水。忘不了那夜雪山耳鬓厮磨,正同于此刻的深情擁抱。然而,曾幾何時,那只深為自己所愛的燕子,卻飛向人家院裏,而這漢王朱高煦非為他人,卻是自己至親骨肉的同胞兄弟,只此一端,已無能為繼……便将此念化為飛灰,情思柔腸,寸寸踏碎,永不複思,永不再想……如此,一顆心裏,便只有她—沈瑤仙了。再一次把她抱緊了,恨不能抱融了她,抱碎了她,也抱融抱碎了自己……焰芯搖紅,婆娑凄然,卻是細致多情……片刻溫馨,似燎原之火,霎時間燃燒着二人,吞噬了他們。似疾風驟雨,君無忌忘情地狂吻着他的戀人……他們或許都已經知道,這一霎便是他們今生今世所僅有的了。忽然,君無忌推開了她,搶上一步,抓起了桌上長劍,像是一只猙獰的狼:“走,跟我走!”“……”沈瑤仙驚惶地看着他,只是頻頻地搖頭。“離着天亮還有一會兒,總比坐着等死的好!”君無忌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卻為她掙脫了。“為什麽?你真的想死?”“你知道吧!”沈瑤仙忘情地笑着,“也許我原本罪不至死,只是經過剛才的一攪……現在已是非死不可。唉!我已放棄了最後的求生意念,你也就死了這條心吧!”“不!”君無忌冷冷一笑,緊緊握着手裏的劍,“只要這口劍還在我手裏,我就不會死心!你……你說你已經放棄了求生的念頭?為什麽?”“那是因為你……傻子!”再一次她稱呼他是傻子,笑靥裏不失傷感,卻有更多的濃情蜜意。“因為我?”“傻子,你還不明白?你都死了,我還活着幹嗎?”說時,她不自禁地把身子又自依了過去,賴在了戀人的懷裏,嘤然一聲漫吟,便自垂下頭來,一時連耳根子都紅了……嬌羞交集,模樣兒恁地惹人……君無忌這才明白了。最難消受美人恩,況乎生死之情!緊緊摟住了她,耳鬓厮磨地告訴她說:“不許你再說這些,我不是好好的嗎?只要我們能闖出了眼前的翠湖一品,就得救了……那時候……”他卻是英氣盎然,說到這裏,由不住展眉而笑,潔白的一排牙齒,點點作光,無形中在沈瑤仙心裏,加深了愛的感受。
“那時候,天高任鳥飛,水深魚兒躍……多美,是不是?”沈瑤仙把身子又偎近了些,一面仰起臉來,向他打量着,不覺輕輕嘆了一聲。
君無忌“哼”了一聲說:“我知道這麽做太過冒險,可是總也有一線希望。”忽然心裏一動,貼近沈瑤仙耳邊,小聲問她:“你可會水?”輕“哼”了一聲,沈瑤仙撒嬌似的說:“什麽都會,就是落下了這個。”然後仰臉兒瞧着他,似笑又颦。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說:“不要緊,我會,我背着你,在水裏,你只閉着氣就得了。”沈瑤仙只是瞧着他笑,近乎于無助的那種笑。想早一點點明了他,卻有些不忍。君無忌卻是想到就做,這就要動身前行,無如沈瑤仙卻一徑賴在他懷裏不去。
“唉,無忌,我們剩下的時候已經不多了,你……真的還不明白?你走不動了……”大眼睛裏滿是柔情,微微合攏時,燦若珍珠的兩粒淚水,突地滾落下來。
落地無聲,卻似在對方心裏響了一聲鳴雷。
“你說什麽?”君無忌一把撐開了她。
“我說……”沈瑤仙凄慘地笑着,“娘娘已給你服了搖光殿的秘藥—‘解神珠’,你……你是不能再施展武功了……”君無忌登時大吃一驚,由不住後退了一步:“我……我不信!”身勢微聳,巨蝶兒似的翩然盤起,一貼至頂,待将施展神奇的“壁虎功”時,卻是力不從心地墜了下來,再試一次也是一樣。這才知道沈瑤仙所說是真的了。一時間頹然神喪,一句話也不說地坐了下來。
“你明白了吧?”沈瑤仙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這是娘娘秘制的靈藥,除了她老人家自己以外,誰也不能解開。”君無忌擡起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這一着确是厲害,只是,哼哼!士可殺而不可辱,令堂若以為這麽一來,我便可以予取予求,聽她吩咐,可就大錯特錯了,我是不會向她屈服的!”“真的麽?”說話的卻不是沈瑤仙。
聲音傳自窗外,随着話聲的甫落,兩扇軒窗已無風自開,李無心幽步窈窕地已自現身當前。一襲碧綠長衣,其上繡着首尾俱全的一只整鳳,疊螺發式,珠玉滿頭,十足的“宮妝”樣式。她仍然是面懸薄紗,讓人難以窺出她的廬山真面。殘燈一暗複明,李無心已然越窗而入,站立在君無忌當前。沈瑤仙驚慌失措地忙自趨前見禮,叫了聲“娘娘”。
“你先下去。”“是……”轉身待離一霎,李無心卻又喚住了她:“告訴春花、秋月都下去,這附近不許有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一個人接近。”聲音夠冷,若非怒中,便是遇見了極為重要之事。沈瑤仙不敢不遵,答應了一聲,便自走向門前。一只手摸向門闩時,随即又站住了。想到了就此一去,極可能便是與君無忌永別了,一時心如刀絞,忍不住緩緩回過頭來,向着座上的君無忌一往情深地注視過去。
君無忌自有其昂然正氣,任何情況下,他都不願做悲觀自處,即使眼前,看來像是“必死”的趨勢,他也不認為真的就是非死不可。無論如何,沈瑤仙眼前這般深情的注視,卻令他深深為之感動,想到了方才的軟語盡溫,款款情深,一霎間冰消雲散,焉能不為之心動?一時間,眸子裏亦不禁流露出依依別情。
彼此什麽話也沒有再多說,沈瑤仙便自掉頭去了,留下現場的是沉沉的無比寂寞……君無忌再次把目光轉向當前的李無心,一種“事已如此”的認定,反倒是不足為畏了,倒要看看對方這個當今第一能人,又待把自己如何?即使猝然加施毒手,也不會使自己感覺震驚。
對于“搖光殿主”李無心這個人,他毋寧是一直保持着極大的好奇,即使眼前自己性命攸關的一霎,也無例外。只是,他所能看見的,依然只限于對方露出于面紗之外的一雙眼睛,那“滿頭珠翠”、“彩鳳宮妝”……卻也帶給了他一定的神秘感覺,乍然相對下,一雙眼睛不由自主地已為對方這一切深深吸住。
窗外現着隐隐的曙光,敢情是天将大亮。李無心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向對方觀察,這才轉身落座。“有幾句話要問你。”她說,“你要據實回答,不能撒謊!”君無忌怔了一怔,還沒有轉過念來,李無心已把手裏的一個緞面錦匣揚了一揚。
“這套夜光杯我已經看過了,是真的!”君無忌這才發覺,聆聽下不覺有氣道:“本來就是真的……”原想斥責對方的私自盜取,轉念一想,自己眼前性命尚且不保,更遑論其他了。李無心冷冷說道:“我只問你,這套杯子你是從哪裏得來的?”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我并沒有說這套杯子是我的,我從不會把屬于別人的東西占為己有。”李無心何等精細,如何會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聆聽之下冷冷說道:“誰跟你逞口舌之利,死在眼前,還這麽刁?哼!我當然知道這套杯子不是你的,只是問你,你從哪裏得來的?”君無忌原待說出,卻又搖了一下頭。事關恩師“蒼鷹老人”以及母親“姜貴妃”的神秘出身,自是不能随便提起,李無心居心叵測,誰又知道她心裏打着什麽主意?萬萬不能說出。
“說!”李無心清叱一聲,眼睛裏怒光四射。卻不曾吓着了君無忌,“我不能告訴你,請你原諒!”話聲方歇,李無心陡地劈空一掌迎面擊來。君無忌雖說服下了對方所謂的“解神珠”,不能施展內氣真力,但是一般身手仍可施展,更無礙機智靈思,心裏早就防備着她的加害,只見她手勢方起,便自不假多思地向後一個疾翻,一時連人帶椅一并倒了下來。也虧了他這一倒,要不然萬難逃過李無心的劈空一掌,強大的掌風,戛然作響劃空而過,整個房子都為之大大搖動了一下。
君無忌自知無能與對方抗衡,李無心既已向自己施展身手,便只得心圖脫逃之一途。當下,随着後倒的身勢,倏地奪身騰起,直向敞開着的窗外飄身而去。觀其聲勢,雖不若原來迅速,卻也大有可觀。
原來君無忌自參透上乘內功“陽罡”功力之後,一身勁道在任何情況下都應是運行自如,實不易為藥力所控,就連李無心精心秘制的“解神珠”也不能如預期之收效。
這番情景,大大出乎李無心之意料,一驚之下,急速閃身而前,極其巧快地已自攔至窗前。四只手掌甫一交接,君無忌終似力道不濟地向後反彈了出去。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力道極猛。原來李無心只當是藥力無效,乃自施出了大力,君無忌即使未曾服藥,也不一定就能當受得住,更何況功力已受相當拘束,自是萬萬吃受不起。四只手掌交接的一霎,已為李無心的至柔功力,透過雙掌,猛地直攻進來。随着他後翻的身勢,強力撞向石壁,再也挺受不住,“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李無心猝睹之下,未免吃驚,才知自己下手過重,敢情藥力并未全失。
對于君無忌這個年輕人,她竟有一分奇怪的感觸,總似不忍毒手加害,想不到還是傷了他。君無忌如何想得到對方這一霎的感觸。性命俄頃間,卻已顧不得身上的掌傷,咆哮一聲第二次騰身躍起,忘命般兀自向着窗外撲去。李無心自不容他脫逃,冷笑一聲,直似幽靈般,又橫身而前,第二次運施“無心掌”力,直向對方前胸叩來。力道萬不似前此之猛,只為特殊的“無心”功力,一個擊中,君無忌萬無活理。雙方勢子都猛,眼看着已是迎在了一塊。對李無心來說,只待功力一吐,君無忌必死無疑,千鈞一發的當兒,李無心終不能狠下心來,真個将掌力吐出,一時改擊為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霍地向後一掄,“呼啦”一聲,将一件長衣自胸間扯為兩片。卻有一件物什,直由其破衣處飛墜而出,落向長桌。李無心一抓之力,不謂不猛,卻不能阻住君無忌沖出的身子,砰然作響聲中,已墜身窗外。這一霎,真可謂驚險萬分。對于君無忌來說,無疑是一只脫困之獸,一旦脫窗而出,再沒有任何力量能阻住他的淩空一躍,更何況這已是故技重施。随着他的一聲長嘯,整個身子疾若飛猿般,已自躍欄直出,大星天墜般,直向着一片濃霧所掩飾的湖心墜落下去。這番突如其來,即使李無心之嚴謹纖細,亦所料非及,更何況慈念頻生,行動頓緩,俟到有所觸及,再想追趕,哪裏還來得及?憑欄下望,但只見白茫茫一片大霧,将整個半樓,連同視野所及,彌天蓋地般,全數掩遮。如此情況之下,自是不可能再追上他了。李無心憤憤地望着一天大霧,一時真不知如何是好。君無忌已是第二次由自己手下脫逃,對她來說,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不禁引為奇恥大辱,這一霎君無忌果真再次出現眼前,保不住她可就施以毒手了。天色雖已破曉,所見卻極是混沌,尤其是眼前這般大霧,驟乎而臨,倒像是專為掩飾君無忌的離開而來,李無心盡管心懷不忿,也只能望天興嘆,無可奈何。房間內一片淩亂,孤燈熒熒閃耀着君無忌留置在幾上的出鞘長劍,事發匆促,連這口貼身的寶劍都不及帶走。李無心的目光,其時卻為另一樣物什所吸引,像是一個布卷兒,落在桌上,猶記得君無忌長衣破開的一霎,落下一物,便是這玩意兒了。
拿在手裏軟軟的,也不知是什麽東西?李無心緩緩落座,打量着手裏的這個布卷兒,出于好奇地把它慢慢攤開來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幅頗為精致的人像刺繡,石榴紅的宮緞上,精針刺繡着年輕貌美的宮妝少婦半身小像。李無心不經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驚,立即睜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時間全身不寒而栗。揭開了臉上的面紗,移座燈前,就着燈光,再一次向着手裏繡像注視時,她的一雙手,再也無能自持,一霎間顫抖得那麽厲害。“天啊……這是在做夢吧……”畫中佳人,宮樣蛾眉,郁郁秋水,滿頭珠翠,寶光四射,分明一品宮妝,卻壓不住原屬俠女的任性峥嵘,不正是當前李無心的最佳宮照?若是時光倒退二十餘年,簡直就是一個人。
李無心的一雙手,不自禁地抖動得更厲害了。再沒有比她更清楚這件事情的了……盡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時想起來,卻有如發生于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那一天,離別嬌兒之前,特地請宮中名匠,為自己留下了這幀刺像。猶記得,在各色貢緞裏,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紅”色的那麽一塊,為使繡像逼真,惟妙惟肖!像是活動道具似的,一任那宮匠擺弄了七八天,從頭飾穿戴到容顏神情,真正一絲不茍,最後才完成了。這便是贈送嬌兒唯一的紀念了。
臨別的前一夜,她—姜貴妃,特地把這幀繡像夾藏在兒子的狐皮裘裏,貼着嬌兒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後母子重逢的唯一見證。嬌兒年幼,不使知曉,老奴福慶卻是知道的。
時光易失,韻華匆匆,轉瞬間,已是二十幾年的往事了,只以為人天遠離,嬌兒早故,今生今世再也無能母子相逢……這幀刺繡,随即成了記憶中的一塊化石,真正是夢也夢不到的事情,竟然會從君無忌的身上發現……一個念頭,電也似的自她腦子裏閃過:君無忌,他莫非就是……李無心簡直止不住心裏的激動,霍地站起來奔出房門,撲向長廊,撲向樓欄……“無忌……我兒……”一時間熱淚撲簌,再也無能自止,霍地騰身而起,直循着一波湖心,直墜而落。
打由廊子一頭過來,天色灰暗,寒風瑟瑟。
腳步聲,驚動了聚集廊下的幾只野鹧鸪,一霎間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的響着,猝然升空直起,剩下來天空中飄動着的幾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幾許惆悵、空虛……“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宮禁宛有誰來”?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來,連個人影兒也沒看見。這幾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飯不思,就像是有什麽大禍要臨頭似的。王府東側是清涼山,山勢不高,又修有盤山的馬道,正可策騎一番,如此,每日午後的“騎馬”便是她例行的功課了。自從殺了兵馬指揮徐野驢以後,朱高煦這一陣子心情也不舒暢,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樣吃得開了,尤其是這兩天,動辄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幾個挨了打,真不知是怎麽回事兒?主子一鬧情緒,連帶着一幹下人也不好過,整個王府一下子變得好冷清,往常的歡樂情景,一去不返,瞧着也是凄涼。“紫藤閣”花開滿徑。大朵的山茶花,雖已凋謝,紅白二色的杜鵑,卻開得一片爛醉。打月亮洞門跨進,一路行來,恰似進入到一片五彩缤紛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麽直,那麽齊,每一回,春若水走進來,下意識裏都不自禁地會停下腳步來看它們。原來樹身上的牽牛花,都打了朵兒,過不幾天俱将開放,變成一片花團錦簇,可真是美極了。瞧着瞧着,春若水卻又似興趣索然,總因為心裏那檔子事兒擺它不平便什麽也是惘然。松樹後面是冬青樹圍成的各樣花圃,亭臺樓榭,翠翹曲瓊,當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裏面有個寶藍色、琉璃頂蓋兒的六角宮亭,春若水甚是喜歡,閑着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在那裏坐坐,因看蘭花生樹、翠羽啁啾,人其實何嘗又不是自然界的一體,如是,一切的休養生息,原也是離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樂,全在随興,想開些,又何必庸人自擾!繞過了雪松,穿花踏徑,剛要過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聽聽,亭子裏有人,正在說話兒,衍着一人多高的冬青樹,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對方說話的聲音,可就聽得更清楚了。“這裏的事,還是少打聽的好!”聲音又尖又細,一聽就知道是誰。穿着“兩大片兒”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總管馬安袖着兩只手,正自向“紫藤閣”的兩個女侍“春官”、“荷官”這麽吩咐着:“心裏有數兒就好了,嘴裏可別嚷嚷!”他說,“一個傳到了娘娘耳朵裏,嘿!那個婁子可就捅大了,那時候,嘿嘿……”春若水待将邁出的腳步,可就站住了。
馬管事不叫人家說,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話可是不打一處來:“瞧着吧,趙宮人如今可是飛上高枝兒啦!娘娘要是再不開竅,嘿嘿,早晚準爬到了她頭上,那時候呀,也就用不着再偷偷摸摸的了!”春若水心裏一驚,幾乎呆住了,趙宮人?不就是指的“冰兒”嗎?難道她……難道……一霎間,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接下來的每一句話,更令她膽戰心驚。“王爺怎麽還不出來?我可真擔心……怕是娘娘快回來了,一個撞着了,那還得了?”說話的是春官,一面說,一面伸長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邊似的。“紙包不住火,瞧着吧,早晚的事兒!”馬管事說,“熱鬧還在後頭呢!”荷官說:“趙宮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膽子大?她也得曉得呀,這檔子事兒,由得了她嗎?”“可是太不應該了?”春官小聲說,“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當自己跟前人,什麽心裏的話都跟她一個人說。”“哼!”馬管事嘆着氣,“要不是她說出來,王爺還不知道那個姓君的住在哪兒呢……”“姓君的?”“你們這就不知道了!”馬管事冷不咭地笑着,“姓君的是咱們王爺的眼中釘,這一下可好了,茅侍衛帶着錦衣衛的人全去了,這小子就是有八條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爺心裏一塊病啦!”有如晴天一聲霹靂,春若水差一點兒暈了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眼淚早已淌了滿臉,一顆心只是撲通通上下跳動,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卻聽見月亮洞門裏傳出的一聲叱喝:“王爺起駕!”馬管事慌不疊地應了一聲,三腳并兩步地忙自趕了過去,兩個女侍也跟着往裏頭跑,轉瞬間走避一空。
……像是天塌了那樣,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抖着、顫着,來到了亭子裏,坐下來。正是由于心裏太激動了,她要冷靜一會兒。“冰兒……好你個賤人!你幹的好事……”兩片牙床只是咯咯打戰,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裏那樣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無忌平安渡險……唉……無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着吧……我這就給你報仇……雪恨……我……”冷風飕飕……可憐的人!灰色的天!點着了床頭粉紅色的蝴蝶貝燈,冰兒緩緩轉過身來向春若水注視着。
從晚飯桌上,冰兒就留了仔細,小姐她一口飯也沒吃,一句話也沒有說,大部分的時間只是在沉思,偶爾瞟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