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
二人對答之際,當事者的玉姑娘,只是睜着一雙疑惑的眼睛,在二人身上頻頻轉着,尤其是對于駝背人心存無限關注,卻是默默不發一言。
駝背人以“巨靈金剛指力”捏碎鐵鏈之後,随即由身上拔出了一柄光彩奪目的雪亮匕首,霍地向着玉姑娘腳上鐵铐插落下去,铿锵一聲,竟自将之斬開,随即運施真力,将一雙加料鐵铐脫落下來。
玉姑娘頓時大感輕松,只是她多日來飽受酷刑折磨,全身幾近癱瘓,低吟了一聲,勉強地掙紮着想站起來,才站起一半,便又倒了下來。
春若水看在眼裏,大生同情,向着駝背人冷笑一聲道:“你是來救她的?要把她帶去哪裏?”駝背人收回了那口功能斬鋼截鐵的雪亮匕首,卻由身上取出一條緞帶,把玉姑娘結實地系好在背上。
玉姑娘只是一言不發地靜靜地向他看着,眼神裏滿懷溫順感激,敢情她已由駝背人的話聲裏猜出來他是誰了,才會顯現出一派溫柔順服。
春若水見他并不回答自己的話,對于眼前的玉姑娘,雖似有救助之意,到底動向不明,玉姑娘落在了他的手裏,是福是禍,猶是不知,這般情況之下,何能不與聞問?心裏一急,倏地躍身而前,霍地拔劍在手:“你到底是誰?說清楚了,我才能讓你走。”腳下一點,倏地挺身而前,掌中劍平胸而出,卻是緩緩推出。
她已知駝背人功力了得,尋常劍招,萬難奏功,這一劍看似緩慢,其實卻蘊聚了全身功力,倒也不可輕視。
駝背人霍地側過身來,打量着對方即将出手的劍勢,點點頭道:“我說大名鼎鼎的春小太歲,武功不應僅限及此,看起來倒也有兩下子,這一招‘妙手連環’,看起來比剛才那一手要像樣多了!”話聲未辍,春若水已是忍無可忍,腳下倏地向前挺進一步,掌中長劍閃電般地已運施出手。“刷刷”一劍雙式,直向着對方一雙肩頭上削落下來。
駝背人“哼”了一聲,身子倏地向上一聳,看似不曾移動,卻已作了全身骨骼的收卸,輕易地躲過了春若水淩厲的一雙劍鋒。
春若水的劍勢,卻是不僅如此,一招落空之下,緊接着第二招又自出手,随着她掄轉的身勢,反手一劍,疾如出穴之蛇,直向着駝背人咽喉上刺紮過來。
駝背人冷叱一聲:“好劍法!”話聲出口,一雙手掌,上下交飛“啪”的一聲脆響,已夾住了春若水來犯的劍鋒。
春若水心裏一驚,只以為對方又将重施故技,來奪取自己手上長劍。清叱一聲,右手振處,劍光怒漲,向上迸出。這一劍,她實已施出了全身之力。眼看着雪亮劍鋒,掙脫了對方雙手向上飛起,連帶着駝背人、玉姑娘偌大身軀,怒龍穿天般,也自穿身而起,撲嚕嚕大片風聲裏,落向鐘樓檐峰頂尖。
雖然背後背着個人,形象依然潇灑,絲毫也不顯得累贅,一只腳踩踏在頂峰尖上,全身左右打擺,正是傳說中上乘輕功的“風擺殘荷”身法。這等傑出輕功,也只有君無忌、沈瑤仙可與之一較短長,春若水自忖着無能追上,也就未曾盲動,卻聽得對方駝背人一聲朗笑:“春貴妃,不勞你遠送了,我那好友君無忌因夜探深宮受了重傷,目前下榻栖霞觀中,你如有故人之情,便當前往探視,自然你今日身份不同,就是不去,也無人怪你,去不去都在你自己,我只是這麽告訴你罷了!”話聲一頓,再次向着鐘樓平臺上的春若水抱了一下拳,第二次騰身直起,已是數丈開外。
春若水先是一呆,容到明白過來,對方駝背人早已去勢缥缈,消逝于沉沉夜色。“哎呀!”心裏驚呼一聲,春若水像是重新拾回了魂魄一般,趕忙運施輕功,向着駝背人去處追去,哪裏追趕得上?胡亂追了一程,不得不停下了腳步。這一霎,她整個腦子裏都是君無忌的影子,一顆心沉甸甸的,滿是牽挂。霍地定住了腳步,眼前一片漆黑,容是星月滿天,眼睛裏竟是沒有一點點光亮,臉上濕乎乎一片,竟自淌滿了淚。
“唉……我這是……”勉強定下心來,倚身在一塊石頭上,揭下了臉上面紗,暗忖着,“天哪!他果然在這裏了,怎麽竟會受了傷呢?而且是重傷。我該怎麽辦?”“栖霞觀,這又是個什麽地方?”然而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應該去看他?豈止是應該去?而且應該馬上就去,不顧一切地去到他的身邊,去陪着他、服侍他……就像是當日自己病中,他對待自己一樣。想到這裏,一汪清淚不自禁地又淌了出來。“栖霞觀……”喃喃地念着這三個字,使她想到了近郊名勝的“栖霞山”,便自不假多思,一徑投身于沉沉夜幕,向往着內心焦炙火熱的一個願望,不顧一切地去了……返回栖霞,這已是第四天了。君無忌幾乎是足不出戶,整日服藥靜養,運功調息,雖然靠着沈瑤仙給他服下的“搖光殿”靈藥,保住了性命,卻仍有太多的身體障礙,有待克服。四天來寸食未進,端賴飲水為繼,另外他自開了個方子,由小琉璃到市上抓來草藥,文火煎煮,日服三次,便是他賴以為繼、驅除傷障的唯一法門。幾味草藥,看似無奇,只是搭配煎煮,卻能産生意想不到的離奇效果。藥色濃綠,味極辛苦,散發出來的氣味,尤其辛辣難當,每一回小琉璃都被熏得淚流滿臉。對于君無忌他是由衷的敬愛,四天來眼看着君無忌的病體憔悴,大口吐血,真把他吓了個魂不附體,卻不知那現象是服藥之後的應有效果,直到身體裏的淤血全數吐盡之後,才能進一步談到元氣的恢複。故此這第一步“散血”的工作極是重要。每日三次不分晝夜,定時服藥便為不可或缺的例行工作了。為着先生的傷勢,小琉璃背着人,不知哭過多少回了,四天來服侍傷榻,無微不至,內外兼顧,抓藥煎藥,無不竭盡心力。四天來他食不甘味,席不暇暖,不分日夜,随時守候在君先生的傷榻附近,真個備極艱苦,心力交疲,眼巴巴地盼着君先生傷體早愈,卻不知自己幾乎累倒了。已算不清那位沈瑤仙姑娘來過多少回了,每一次她都悄悄地隔着一層窗扇,默默地向着床上或是靜坐中的君先生打量一會兒,然後把小琉璃悄悄拉到角落裏問明一切,又仔細地檢查,甚至于用舌尖嘗過藥的味兒,才似放心地讓小琉璃拿去給君無忌飲用。對于這位沈姑娘,小琉璃一直是懷有深深戒心,總忘不了上次捉馬被擒高吊樹上的那檔子事,雖然事隔半年,想起來也是窩囊。可真是怕了她了,直到如今每一次看見她,都由不住心裏打戰,生怕招惱了她,說不定抽個冷子,又把自己給吊在了樹上,那滋味想起來可真夠受。
小琉璃不明白的事還多得很……像是他心裏一直認為春小太歲和君先生是理想的一雙情侶,忽然間春大小姐變了心,竟然嫁給了漢王朱高煦,成了今日的春貴妃,而原來像是敵對的沈瑤仙姑娘,卻又搖身一變,成了君先生身邊的知己,只瞧她對君先生暗中的關懷仔細,便可想知一切,凡此都不禁令小琉璃暗中納悶兒,百思不得其解,心裏滿是疑惑,卻又不敢刺問,只是自個兒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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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呀大小姐,我可是錯看了你啦!怎麽也料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人?唉……你!你怎麽會嫁給了朱高煦那個混球?放着先生這樣的高人你不要,你……唉……你可太叫人想不透啦!”黃泥小火爐上的藥罐子還在煨着,爐火已為餘燼,房子裏滿是前所謂及的那種怪味兒,熏得他眼淚直淌。
小心地把罐子裏的藥汁傾倒在一個花瓷小蓋碗裏,耳朵裏可就聽見了傳自一簾之內君無忌的咳嗽聲音,那種深沉發自肺腑的聲音,每一回小琉璃聽在耳朵裏,都有毛發悚立的感覺。
敢情是先生已經醒了,差不多又該是吃藥的時候到了,他這裏小心地把藥汁傾倒在碗裏,就在這個時候,打院子裏走進來一個人,輕微的腳步,踐踏在枯黃的落葉上,發出“嚓嚓”的細小聲音,背着月光,把這個人亭亭的倩影投射進來。
心裏一陣子哆嗦,手裏的藥罐子差一點兒把持不住掉下來。
“這……是誰?”順着投射的月光,來人娉婷的倩影漸漸移近過來,形象越來越見清晰。小琉璃傻小子似的瞪着兩只眼,心裏忽然明白了,別是沈姑娘來了?來人已邁步進了門檻兒,站住了腳步,向小琉璃遠遠地打量着。只瞧那個身段,臉盤兒,可不就是沈姑娘嗎?只一看見她,小琉璃心裏就跳,緊張得了不得,一時只管傻瞪着兩只眼,發起呆來。月光下那個娉婷的影子,移動了一下,才自緩緩走近過來。小琉璃一顆心幾乎已提到了嗓子眼兒,一方面是由于實在怕透了這個女人,再方面是沈瑤仙的美,每一次在他目光接觸時,都構成他極大的內心震撼,由不住舉止失措,意亂情迷。美人兒無論在什麽情況之下,都是美人兒,只瞧着對方曼妙的體态,飄動的發絲,小琉璃已臉上發熱,燒了盤兒,慌不疊移開了眼睛,再也不敢向對方多看上一眼。
“小琉璃,你不認識我了?”随着話聲的出口,來人已停下了腳步。小琉璃聆聽之下,全身為之一震,倏地轉過臉來,這聲音他太熟悉了,由不住定睛直向對方臉上看去。
“啊……大……大小姐……是你?”這才看清了,來人敢情不是沈姑娘,是春家的大小姐春小太歲。原來她二人面相酷似,高矮相當,黑夜裏看起來,簡直分不大清楚。眼前這一看清楚了,小琉璃禁不住心裏一陣子狂喜,可是緊接着卻又傻了,張着一張大嘴,簡直不知說什麽才好。春若水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在附近轉了一圈,微微點頭說:“來!”随即轉身步出。小琉璃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來到了院子。“你是奇怪我怎麽會來吧?”春若水頗似凄涼笑着,道,“是在給誰煎藥?君先生呢?”“這……”老半天小琉璃才算定下了情緒,“先生他老人家……病了,不……不是病,是受了傷……”頓了一頓,又說:“很重的傷!”春若水呆了一呆,半天才輕輕嘆了口氣,自言道:“原來他真的受傷了。”小琉璃苦着臉說:“已經好幾天了……”話聲未辍,卻聽見了傳自屋內老遠的咳嗽聲音,春若水不由皺了一下眉。小琉璃立時警覺道:“先生醒了,我不陪大小姐了!”哈着腰鞠了個躬,剛要轉身,卻被春若水搶先一步攔在眼前。只以為是要向自己出手,小琉璃吓了一跳,看看對方的臉,一時莫測高深。“大小姐這是……”“我……”春若水搖搖頭,“你哪會服侍病人?還是交給我吧!”“這……”小琉璃怔了一怔,“大小姐……你……”“你就別多管了!”說了這句話,春若水一徑轉過身來,直向房中走來。小琉璃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阻止不及,跟着她身後,一齊來到了房裏,“大小姐,這……怕不太好吧……”春若水倏地回過身來,睜圓了眼。小琉璃吓得一連退後了兩步,着實不敢出聲。忽然想到,眼前這位主兒,敢情較之那位沈姑娘猶是難纏,要不然也不會落下了“春小太歲”這個外號。小琉璃早就怕透她了,只以為她下嫁漢王朱高煦之後,成了名副其實的貴妃,應該和以前是完全不同了。誰知道“春小太歲”就是“春小太歲”,論及性情那是壓根兒一點兒也沒有變。“只是她怎麽可以……”悄悄地揭開竹簾,春若水手捧藥碗,緩緩走了進來,走近君無忌卧病的床榻。房間裏黑黝黝的,只借着臨窗那邊八仙桌上的一盞高腳長燈,閃爍出豆大的一點燈光,由是所見一切皆為朦胧,包括病床上的無忌,亦在朦胧之中。
春若水定下了腳步,仔細地向着床上看了看,君無忌正自側身卧着,身上覆着一襲薄衾。
她是知道的,君無忌內功早已臻至極上乘境界,平素根本就可以靜坐調息代替睡眠,像眼前這般倒卧榻上,設非難以支持,簡直不可思議,由此可以想見他的傷勢該是如何嚴重,而難以支持了。
目睹着心上人的憔悴病體,想到昔日的種種恩情,春若水一陣子難受,由不住湧出了兩汪清淚。
床上的君無忌又咳嗽了。房間裏散漫着“血”的氣味,春若水輕輕一嘆,緩緩走到他床邊,放下了手上藥碗。
君無忌猶自在大聲地咳嗽,或系在睡夢之中,他卻也知道有人來了,下意識地向着床前一只木盆指了一指。
春若水立時會意,過去把木盆端起,方自就近。君無忌咳聲忽止,随着他仰起的上身,已自嗆出了大口鮮血。血色微紅,已非原來的鮮紅。原來他為朱棣利刃所中,流血極多,雖賴“搖光殿”秘制靈藥“小還金丹”保住了元氣,驅出淤血,但仍有不少滞留體內,途中用功奔馳,又流血不少。雖賴精湛內功與藥力維持,不致生危,但是若想在數日之內便能夠複原如初,卻是妄想。
君無忌生性極是堅強,當日在沈瑤仙面前,一力強支,并不曾顯現出一些不支,容得返回之後,才自衰态畢露,此後情景,其實陸續已落在瑤仙眼裏,為其所洞悉深知。為了顧全無忌堅強個性,她卻隐忍不發,除了每日定時在暗中密切注意無忌的病勢發展之外,她也曾偷偷檢視過對方所服用的藥汁,并曾悄悄囑咐過小琉璃幾項該注意事項,嚴囑他不可把自己現身之事告訴君無忌知道。
往後的發展,君無忌看似更衰弱,其實正是傷勢應有的起伏,君無忌精湛的內功其實已把握住傷勢應有的發展,沈瑤仙看到這裏才放心了,或許這便是今夜直到此刻她還遲遲未曾出現的原因。
春若水卻戲劇性地出現,當仁不讓地走近了主人的病榻,甩卻了“貴妃”的至尊,為情人甘服賤役。
這口淤血吐出來之後,君無忌不再咳嗽。随着他睜開的眼睛,才自發覺到眼前春若水的存在。這一霎,他極為震驚,以至于睜開的一雙眼睛,再也無能移開。
“你……”“是我,春若水!”春若水看着他淺淺一笑,小心地扶持着他重新睡下,再一次傾下身子來,輕分纖指,為他理着額間為汗水濕漬的長發,“你……瘦多了……”“你……”剛要張開的嘴,卻為她細膩的一雙手指按住,“春貴妃”美麗的臉頰一霎間彌漫了甜甜的笑,其時眼睛裏聚滿的淚水再也無能忍住,突地奪眶溢出,随着她美麗的笑靥,點點直落下來,她只得背過身子來稍事揩抹。她随即站起,端過來桌上的藥碗:“來,我扶着你先把藥吃了再說!”君無忌一霎間的震驚之後,總算恢複了鎮定。雖然內心直覺地認定春若水不該出現,只是眼前情勢,已是萬難拒絕。微微點了一下頭,他欠身坐起伸手由對方手上接過了藥碗,把一碗熱騰騰的藥汁徐徐飲下。春若水接過了藥碗,為他在身後墊了個枕頭,又拿來漱口水給他漱口,一切就緒,才移近椅子,在他床邊坐下。君無忌深邃的一對眸子,正自瞬也不瞬地“釘”着她,表情裏充滿了疑惑,終于他還是忍不住說道:“你是不該來這裏的……”“為什麽?”春若水簡直不敢與他目光接觸,緩緩低下頭,苦笑了一下,“難道我們不是朋友了?”君無忌“哼”了一聲道:“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為什麽?還要我多說?”話聲不失嚴峻,只是他的眼神卻不再逼人,多少顯示着力不從心的無可奈何。春若水呆了一呆,故作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來這裏,完全是為了你的傷,只是想看看你……”“誰告訴你我受傷了?”“這些都無關緊要。”春若水微微搖了一下頭,“重要的是那人沒有騙我,你真的受傷了,而且傷得這麽重,你知道,當我聽見了這個消息之後,心裏的感覺如何?我是非來不可的了。”君無忌輕輕地嘆了一聲,道:“謝謝你,只是你也應該顧慮到今天你的身份,萬一有什麽飛短流長的傳言,你是承受不了的,你太糊塗!”“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了!”君無忌呆了一呆,眼神裏充滿了震驚。
“這些日子以來,我飽受煎熬,誰又能體會我心裏的苦?你……”搖了一下頭,她嘆口氣說:“不說這些了,今夜我是專為看你的傷來的,好好的,你夜探皇宮幹什麽?誰又能傷了你?”君無忌心裏一驚:“你怎麽會知道這些?誰告訴你的?”春若水搖搖頭說:“這個人我不認識,他頭上戴着面具,看不見他的本來樣子。”“是不是一個高大的駝子?”“不錯,就是他,他是誰?”君無忌點點頭,表示他已經知道是誰了。春若水其實對此斷無興趣,她所關心的是君無忌的傷:“你的傷……”“已經不礙事了!”君無忌緩緩說道,“最危險的關頭已經過去了,只待把裏面的淤血清理幹淨,很快就能完全複原。”說時,他的一雙眸子,情不自禁地直直向她身上看去,“今夜能看見你……實在是沒有想到……你好不好?”說了這幾句話,自己才忽然驚覺,詞句是那麽生澀,冷漠得簡直不像是面對故人。原來男女之間的交往,只能在雙方完全配合的情況之下,才能存在發展,其間是有太多限制的,比之當前若水,前者流花河畔的春小太歲與今日漢王寵妃,其間距離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裏所指并非二者身份貴賤的懸殊,乃是指未字少女與已為人婦的判袂,有了這麽一層的隔閡,兩者之間的距離就遠了。君無忌即使有一顆火熱的心,也無能發洩,反之他卻着力于使之熄滅。
何等悲哀殘酷的現實?看着看着,他眼睛裏的光彩黯淡了,朦胧燭光裏,面前這個美麗佳人,仍然不脫過去涼州流花河岸邊“春小太歲”的任性與稚氣,或許說她已變得更成熟、更美麗,那是因為今天的她已有了太多的人世經歷,變得遠較昔日更有內涵,更具氣質。
“內涵”與“氣質”正是構成一個女人“美”的必要條件,兩者皆非生而具有,卻是需要後天的陶冶與充實。
春若水承受了他直視而來的目光,透過了他深邃的眼神,她甚至于已看見了他其實火熱的內心,卻也看見了他更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正因為如此,他的熱情每每便無能作祟,這便是他常常讓人感受到過于冷漠的原因了。
燭光聳聳,搖曳出一室的凄涼。兩個人只是默默無言地對看着……或許是要說的話太多了,或許是一時無從講起,總之,他們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彼此靜靜地對望着,讓平靜而充滿了理性的目光,透過對方的眼神,深入到彼此身上,順着血脈而流進到心靈的深處。
時有“松濤”自窗外傳進來,夜色深沉,因而有了幾許涼音……一片、兩片、無數片枯黃的楓葉自樹梢上飄落下來,俱都清晰在耳。
此時無聲勝有聲,又能說些什麽?暫且享受這片刻永恒與寧靜吧,人的情緒是多麽不易捉摸。對于像君無忌這等高風亮節的漢子,面對着此刻的春若水,他的情意表達方式,也只是僅能如此了。
春若水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眼前靜寂,默默對視,其實正是彼此心電的交流,寓意着彼此的心靈關懷和至潔情操。“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時此境,或許這兩句前人的詩句更能說明他們彼此的心情。
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當這類刻骨情操,透過他的眼睛,再一次向她注視過去,他已無能再表白自己更多,卻只是深深地祝福,祝福她未來的美好。終于,他打破了眼前靜寂:“朱高煦……近來可好?”春若水仿佛全身一震,苦笑了一下,點點頭說:“他……很好!”君無忌冷冷一笑:“最近我聽見了很多有關他的事情,他與太子高熾的內讧越趨熱炙,這樣只怕對他未來的發展不好!”春若水呆了一呆,望着他,不明所以地又自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說:“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麽?”甚至于她心裏有些生氣:“連你也這麽奚落我,別人不知道還罷了,你豈能不知道?我嫁給朱高煦全系被迫,幾曾有過真情實愛?我管他是好是壞,巴不得他死了活該!”心裏一陣子氣餒,眼光由對方臉上直落下來,落在了自己的一雙腳尖上。君無忌緩緩說道:“這幾天我靜靜地想過,你如今對他的感覺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扪心自問,對他卻是上來就存有偏見,也許是太過分了些。”春若水十分驚訝地打量着他。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其實這個人也有他可愛的一面,尤其是對于當今朝廷,他的貢獻更大,他的桀骜不馴,是因為他自恃勞苦功高,他這個人野心太強,私德不修,終将難逃劫數……”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注目向春若水,輕輕一嘆道:“你也許知道,過去在涼州時,他曾好幾次要加害于我,意圖置我于死地,這些我都可以不與計較,尤其是你過去了以後,我更打消了對他原有的敵意,往日過節,可以一筆勾銷,這些都不足為慮,值得擔心的是他自己。”春若水看着他苦笑了一下,心裏着實無限凄涼。她是在悲哀自己,意識到與君無忌之間的一段情,怕是已為過去。其實她心裏何嘗為着高煦打算過?君無忌“愛屋及烏”的偉大推愛,只能令她感覺到氣餒、寒心,無異于大大冒渎了她的感情,只是眼前,她卻不欲說明這件事。君無忌深邃的目光,靜靜地向她注視着:“你還記得有一天遇見海道人為你算命的事情吧?”春若水緩緩點了一下頭。君無忌苦笑了一下:“其實這件事我還是在離開涼州之後,他才詳細地告訴了我。”“他告訴了你些什麽?”“海道人有過人的睿智,總結經驗,推斷命理,十常不離八九,他其實早已探知高煦向你迫婚之事,非但不予阻止,反倒假借命理向你事先暗示,這當中是有道理的!”春若水呆了一呆,猝然想起那日尋訪君無忌無着,卻湊巧遇見了海道人之事,那道人瘋瘋癫癫地說了許多話,并不能引起自己興趣,直到他談到了自己的興趣,直到他談到了自己的命,以及即将面臨的眼前遭遇,由于訴說得極近事實,才自吸引了自己的注意。
回憶當日道人所說,分明已直指自己下嫁高煦之将為定局,這件事未嘗不是促使自己決心下嫁高煦的原因之一。現在君無忌這麽一說,才使她猝然警覺到原來道人不無設計誘騙之嫌,一時心裏大為憤慨,情不自禁的臉上便自現出了怒容。
“這……又為了什麽?”“一來是高煦的氣數未盡,再者道人與朱高煦有一段昔日恩情,使他不忍坐視朱高煦的自趨滅亡,因此便自抱定了人定勝天的意念……”微微一頓,君無忌緩緩接下去道:“湊巧在這個時候,你的忽然出現,道人便自把這個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希望能借助你的感染與規勸,誘導高煦步入正途,于國于人,都将大有助益。”春若水臉色一片蒼白,半天才似回過念頭來。漠漠地笑了笑,她搖頭道:“我只怕幫不上什麽忙,他的所作所為,我根本就不知道,更別打算我能從中盡力了。”“那也不一定!”君無忌湛湛目神注視着她道,“朱高煦對你言聽計從,如果你能适當地給他一些勸告,定能使他少犯許多罪孽,這便是海道人樂于見你下嫁與他的原因了。”“哼!海道人真的這麽想?”春若水冷笑一聲道,“他終會後悔的。”一霎間,她眼睛裏流露出傷感,向着君無忌微微一笑道:“海道人怎麽想我根本就不關心,倒是你對這件事的看法,我很希望知道,你也這麽認為?”君無忌冷冷地道:“過去的事,誰也無法挽回,于今我所能寄望于你的,也只是如此了。”“真的只是如此了!”說時她語音顫抖,忍不住兩行淚水奪眶而出,點點滴滴濺落地上。
接着她自椅子上站立起來,緩緩走向窗前,向着遠方月光下山谷裏的大片楓樹眺望着。情景容或有幾分與當日雲山相似,卻再也拾不回當日的一分熱炙共許,這一切無非皆由于自己的一步之失,下嫁高煦為婦的原因,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認真檢讨,自己于歸朱高煦,只不過是迫于情勢與無奈,若論及婚姻的真實意義,無非是虛無的一個幌子,那是絲毫不具實際意義的,然而這些是不為外人所能知道的,自然君無忌也不例外,無能盡知了。
習習夜風,輕拂着她的發梢,這一霎,天敢情是涼了,只是她的內心卻滾動着如火激情。她覺着自己真是太傻了,太委屈了。如果這一切用心、委屈、無盡的痛苦與忍耐,一直都無能使心上人所深知,進而取得他的寬恕與諒解,那麽這一切,又将具有什麽實質的意義與價值?夜風一次次襲過來,恍惚間吹幹了她臉上的淚,卻也喚起了她心裏的一個意念。
窗外傳過來凄厲的野狼長嗥,聲聲凄涼,攝人心魄。面對着凄冷長夜,春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先自做好了一番內心整理平息工作,随即緩緩轉過身來,“君大哥,有件事也許你一直還不知道。”說着,她竟自現出了期艾,一時緋紅了臉,畢竟這件事難以啓齒,尤其是鄭重其事地去談論它,更是難以出口,她卻勢在非說不可了。
正在凝神傾聽的君無忌,忽似警覺到了什麽,倏地擡頭向着窗外望過去。春若水下意識地也似乎有所警覺,倏地回過頭來。窗外果真有了異動。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輕靈,驀地拔起,直向着側面落身下去,觀其起身之處,分明距離窗前不遠。春若水既驚又怒,低叱一聲,左手在窗臺上用力一按,借助此一按之力,整個身子已飛身縱出。前行人身法顯然絕快,卻也未能立刻逃開春若水的視線之外。後者身子一經撲出,正逢着前行那人第二次拔起,向着巍峨的寺觀主殿上縱去。
只以為私情為人窺知,春若水心裏氣極了,身子一經縱出,認着前者上竄的身勢,抖手打出了一口飛刀。飛刀出手,劃起了一絲醒目銀光“嗖—”直向着來人背上擲到。
這人身法好快,手腳更靈,随着前俯的身勢,有如轉動風車,“呼—”一個快速疾轉,宛若游蜂戲蕊,已然旋身兩丈開外,落身于畫檐一角,春若水那般勁道的一口飛刀,竟然也走了個空,“叮”一聲,射到瓦面,随即滑落暗處。
天空夜色甚濃,端賴着一點星月,依稀可以辨物。來人身法奇快,加以一襲綢質長披,動則生風,姿态絕美,也就在這一霎,春若水才自看清了來人曼妙的體态,警覺到她是個女人!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使她吃了一驚,也就更使得她存心一探究竟。
來人長身女子雖然擁有如此身手,卻無意向對方出手,随着她向後仰倒的身子,一頭長發“刷”地披落直下,整個身子也就在仰倒的一霎,四兩棉花般的輕巧,冉冉向下飄落。
春若水腳上加勁,一連兩個起落,已追到眼前檐角,抖手又自發出了一口飛刀。緊接着抄身直起,循着對方落身處追去。
雙方都不欲張揚,動作饒是如此劇烈,卻不曾帶出一點兒聲音,決計不會打擾已經安息了的道人。
春若水飛刀的走勢不謂不準,奈何來人的身手,卻是太過高明。迎着飛刀來勢的一線流光,長身女子妙手乍翻,已自巧妙地拿着了飛刀的刀身,緊接着一連幾個巧式翻轉,竟自把刀上勁道全數化解幹淨。
這當口春若水卻已施展全力,一連兩個快速起落,海燕掠波地已自來到眼前。随着她快速的進身勢子,一雙纖纖細手,交叉着直向對方兩肋上直插下來。
長身女子輕輕“哼”了一聲,身子紋絲不動,僅僅輕起右手,比劃了一個架勢。莫謂其勢不張,竟然蘊涵着奇異的對敵效果。春若水的雙手原已即将撒出,見狀竟自臨時收住,才自體會出對方的絕對高明。
其時,自來人站立的身子,湧過來的大股勁道,其勢千鈞,銅牆鐵壁般,直撞了過來,春若水猝驚之下,忙回身以避,一連兩個旋轉,乃得将襲身的此一勁道化解幹淨。
長身女子原是沒有出手之意,只在春若水緊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