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1)
當前一座高大殿影,金碧輝煌,極是壯觀,繞着殿身四周,層層玉欄,密密疊起,卻有一道寬有十丈的白石敞道,高高将大殿襯起,形成唯我獨尊之勢,東、西、南、北,各有長圓形拱門數座,形成四通八達之勢。緊連着這高大殿影之後,另有兩座望之略小,氣勢卻一般雄偉的方形殿閣,各間着十五六丈距離,聳峙現場,一色的黃琉璃瓦,襯以畫棟雕梁,真個氣象萬千。
二人一陣飛馳,已達殿前,在一只巨大金獅前站住身子。眼前地勢開闊,入夜已深,尤其地當前殿,更不見一個人影,可以放心說話,不慮人知。苗人俊看了一陣,轉向君無忌道:“咱們走錯了,這裏像是前殿,看來是傳說中的三大殿,得轉入後宮才行。”原來這裏的宮殿,固不若即将完成的北京皇城那般氣勢宏偉,卻也自有雄姿,當前的這個三大殿,依次為“太和”、“中和”、“保和”,俱與北京新建相仿,只是規模遠不如後者之大而已。
君無忌取出事先備好之草圖,參閱一回,斷定眼前三座大殿,正是所謂的“三大殿”,如此,皇帝所居住的內廷宮殿,便在此三殿之後了。二人對看一眼,打了個手勢,各自隐身暗處,施展身法,直向後面抄去。抄過了三座大殿,一片廣場,即見正北面聳立着一座宮門。大片燈光,自此外洩,将此百丈內外,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敢情是到了要緊所在。
二人遠遠掩身站定,打量着那座宮門,氣勢非凡,百千盞六角宮燈,懸滿了門廊兩檐,金缸、金獅相對排列,足有數十尊之多,卻在每一尊獅座前,站立着一名高冠鮮衣的禦林衛士。再看兩側,沿着宮牆一路下去,俱有人嚴加把守。武二人不覺對看了一眼,心裏已不似先前輕松,毫無疑問,皇帝和他的一幹內眷,便住在這裏面了,外面把守的這些禦林侍衛,事實上都經過嚴格訓練,更有為數極多的錦衣衛混身其中,這類人本身已是千中挑一的技擊好手,或為江湖武林中人,複一個個都能獨當一面,狠厲兼具,勇猛萬分。君無忌瞧在眼裏,心中正自盤算,身邊上卻傳過來苗人俊的聲音道:“我們來錯了方向,這裏把守嚴謹,得繞一面才行。”說完,乃向君無忌比了個手勢,指了一下西側面,身形輕晃,已自閃向暗處。
君無忌正有此意,亦跟蹤過去。二人身手超絕,輕功更是大有可觀,即使當着眼前衆多衛士,亦不虞為其察覺,好在宮院至廣,處處皆可用以藏身,片刻之間,已遁身百十丈外,來到了一片牡丹花圃當前。這裏另有一個通向內廷的門戶,立着白玉牌坊,門上抹金大字,書寫着“月華門”三個大字,有侍衛把守,一如前狀。
君無忌一聲不吭地又轉了半個圈子,來到一只巨鼎前,苗人俊随即跟着來到,“哼!這群猴兒崽子以多為勝,就能吓唬得了人,我偏要試試看,他們有些什麽能耐?”說時他身子略矮,蓄勢以待,像是欲有發作。
君無忌道:“等一會兒。”搖搖頭說:“這裏不行。”身形略轉,已遁出數丈。
松影交錯,這一面看來像是安靜多了。透過眼前松枝,可見當面宮牆較前為高,足有三數丈高下,上面覆着琉璃瓦,映着月華,閃閃生光,牆腳下伫立着兩個錦衣衛士,每人一口腰刀,高冠長服,狀至從容。
“就這裏了!”苗人俊冷冷一笑道,“我先把這兩個家夥引開,你就進去吧!”君無忌點頭說好。苗人俊卻伺機打出了一粒石子,“吧”一聲,落在了院牆一角,二衛士立刻尋聲回望,其中一人就手提起了一盞桶狀長燈,腳下飛快趕了過去。
苗人俊卻于這時,快速閃身而前,人到手到,骈指如飛,直向這人背上點去。這人身手不弱,惜乎苗人俊的來勢過快,有些措手不及,身子向前一個搶步,就勢擰身“呼—”地縱了出去。
這一霎時機迫切,稍縱即逝。君無忌早已蓄勢以待,腳下一個猛撲,已到了宮牆之下,緊接着一個長身,施出了輕功中極難一見的“九轉提升”秘功,随着他高舉的雙手,一股輕煙般,已自拔飛直起,翩如夜鳥旋空,呼地已落宮牆之端。時機緊迫,不容他片刻逗留,身子方自在牆端一沾,緊接着一個疾滾,已飄身院牆之內。饒是二衛士技藝高超,卻不曾窺出半點疑端。
君無忌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身入禁宮,身後事暫且交付苗人俊,不再過問,即向當今皇帝寝宮逼進。他早有一探內廷深宮的意圖,也作了一番詳盡的事先準備,無如身入禁宮,兩相對照之下,才發覺自己所繪的一幅草圖過于草率,一點兒用也沒有。
這裏便是皇帝等一幹內眷所居住的後宮所在,觀其氣勢,較之前殿又自不同,除了有兩座高大的宮殿,極具氣勢之外,更有式樣不一的各式殿閣,星羅棋布般散置眼前。君無忌打量了一陣,終是弄不清楚,想象中皇帝下榻之處,定是最華麗巨大的宮殿,事實是否如此,可就令人費解。
心裏盤算着,不自覺地已向着那座高大的宮殿移步過去。他身法至為巧妙,幾個起落,已距離大殿不遠,眼前有兩座方形殿閣對面而立,中間的過道,潔白平滑,皆為同色大理石所鋪,階上石欄,晶瑩剔透,竟是上好白玉所雕,其上圖飾,盡為各式各樣的龍,在無數盞長燈的映照之下,各有生态,栩栩如生。
君無忌由側面繞上來,站立在一座巨大的玉爐前,打量着當前殿閣上的楠木巨匾—“懋勤殿”,再看對面殿閣上的懸匾是“端凝殿”。他随即明白了,前者“懋勤殿”是專為皇帝貯放圖書翰墨,供其政餘讀書之處,後者“端凝殿”便是皇上所有衣物袍帶貯存之處。這兩座宮殿既在此處發現,當是距離皇帝住處不遠了。他這裏正自左右打量,仔細思忖,耳邊上卻聽見一陣沙沙腳步聲,自遠方傳來,即見一行人影,打着紗燈,直向正前那座高大宮殿行進。
君無忌心裏一動,繞了半個圈子,連連向前切進,總算看清了來人舉止的一個大概—敢情一行人是專為送膳點的小太監,各人提着朱漆彩飾的漂亮食盒,由一個“尚膳”的主管太監頭裏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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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宮裏太監人數既多,各有其職,除去一般所謂的“內十二監”各有所司之外,另外還有“惜薪”、“寶鈔”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來總稱為“二十四衙門”。至于另外為宮女所設的六局,每局另設四司,這麽一算下來,光只是內監、宮女的人數,已在數萬之衆,如此衆多人數,所服侍的只是皇帝一人及其家族,尚不論為數近萬的禦林軍、錦衣衛……加起來該是一筆何等巨大開銷?皇帝及其所寵的一幹家人其窮奢極侈的生活,當是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
君無忌靜寂地打量着這行人影,正是向當前巨大宮殿投進,随即斷定,朱棣皇帝必是下榻這裏。
猜想中,即見一行送膳的太監來至殿前側門停下,卻由大殿裏走出來幾個鮮衣高冠的衛士,逐次一個個對送膳的太監,以及所攜帶的食物,都加以核對盤查,最後才揮手放行。原來朱棣自奪得大位,內心卻對至今下落不明的前朝建文帝放心不下,生恐宮廷中有其心腹死黨,企圖對己不利,這些年汰舊布新,不遺餘力,日常起居更是小心有加,一幹瑣碎,悉數由近身侍衛先盤查認可後方可接近。君無忌眼看着一行小太監進入之後,算了算光只是出來盤查的衛士,已有十數名之多,以此推想,裏面的侍衛,更不知多少。
這座皇帝所下榻的寝宮,規模極大,除了正中一處巍峨巨門之外,每一面都有一處側門,俱都有禦林軍數人把守,想要由任何一門從容進出,都不可能,唯一的方法,便只有由高處進出了。這條路也極不容易。宮殿建築格式與一般民居大有不同,雕梁巨棟,飛檐倒卷,無不高大雄偉,其間距離,大異常規,高深不易攀着,即使有君無忌這般身手,也得事先有一番斟酌盤算才宜行動。
遠遠觀察了一番,君無忌愈感為難,不禁暗自叫起苦來,不自覺地便向前偎近了一些。猛可裏背後一人冷叱道:“什麽人?”話聲裏,一道孔明燈光,已自劈面射來。
君無忌一驚之下,顧不得再心存忠厚,正圖以“巨靈金剛掌”力,猝然向對方出手,立斃對方于掌下,免生後患,卻是不知,他這裏手勢方起,對方持燈衛士忽然“吭”了一聲,一頭直栽下來,手裏罩燈未及墜地,卻巧妙地操在了身後一人手裏。君無忌方自認出後來的那人是苗人俊,後者已迅速地将燈光熄滅。
眼前出手,雖說巧快輕靈,卻也保不住不為外人發覺。苗人俊甫一現身,向着君無忌打了個手勢,即速隐身暗處。君無忌把握着此一瞬時機,陡地騰身直起,落向一棵巨松,借着松枝一彈之力,第二次拔起的身子,宛若一只巨大的蝙蝠,已撲上了高大的殿閣之巅。
這一手輕功施展,極其不易,兩次飛身,總在七八丈之間,妙在沒有帶出一點兒聲音,落腳處皆在事先觀察之點,手、眼、身、步配合得恰到好處,一點兒差錯也出不得。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立時向下一縮,緊接着一個骨碌,已翻出丈許開外。手觸處一片光滑冰涼,敢情躺身在一色光滑的琉璃殿瓦之上,他卻少安毋躁,又過了一會兒,才自翻身坐起。
這裏風勢甚大,呼呼夜風,飄動着他的一身長衣,盡管歲當三伏,卻也頗有寒意。
稍事凝思,他随即運動手腳,活似一條大守宮般,緩緩向着檐邊移近,身邊上傳來清脆的叮叮鈴聲,原來深宮廣廈屋脊檐頭,都裝有“驚鳥鈴”,風引鈴鳴,可以驚飛意在栖息其上的鳥雀,免為其糞便所污染。
君無忌一徑游到了檐邊,偷偷向下打量了一眼,附近殿閣或高或矮,星羅棋布散置眼前,自己所栖身巨殿,無疑是後宮最高大的一座了。
這類巨殿,建築雄厚,一柱一石無不碩大宏偉,伸展迂回,別具匠心,幾乎處處皆可用以掩身,不虞為人察覺。君無忌由是輕而易舉地便得潛身樓閣。
那是一排繡楹文窗,透過隐約的燈光,依稀地可以聽見裏面的談話聲,聲音不大,卻聽得十分清晰。
君無忌左右打量一眼,寬敞的樓廊,僅懸着兩盞“萬”字宮燈,光度不強,隐約映照着清一色的白玉盆景,另有一排式樣考究的鳥籠子,卻都下着籠衣,宮簾高卷,俱未下落。
身子向前輕輕一聳,君無忌至為輕靈地已偎近窗前。俟到他待将點破紗窗時,才發覺到一排軒窗間,竟有兩扇原本是敞開着的。君無忌取了一個角度,輕易地已把室內一切窺之眼底。敢情這是一間太監的候差房,長案上置着文房四寶,四面排着四個床,屋裏亮着紗燈,卻有兩個太監盤坐床上,手裏扇着扇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在閑聊着話兒。二太監,一個年歲較長,約在六十開外,一個尚在中年,看來也在四旬之間,雄勢既去,臉上瞧不見一根胡子,尤其是那個年歲大的,腮幫子都像是塌了下去,嘴裏又少了幾個牙,襯以花白了的頭發,說話有氣無力,簡直像是一個老婆婆。想是暫時當完了差,俱都脫下了長衣服,坐在床上閑喝茶,等候主子随時的差遣。
“老爺子這一開了興,可蘑菇啦!”老太監苦着一張黃臉說,“咱們三班輪着使喚,不到下半夜誰也甭想歇着,不信你瞧吧!”中年太監“吱吱”有聲的由蓋碗裏吸着茶,出了口大氣兒,笑眯眯地說:“你要是累了,就先歇着吧,反正是侯六兒那一班當差,暫時還沒咱們的事兒……”“嗤!”歪着頭,他笑了一聲,想是回味着剛才所見,眯着兩只眼笑嘻嘻地接道:“萬歲今兒個是一箭雙雕,沒瞧那個小的,頂多不過十四歲,姐兒倆瞧起來簡直是一個模樣……”老的一個“噓”了一聲說:“輕着點兒……”“怕啥呀!這兒也沒有閑人?”“那也難說!”老太監拿眼往窗外一瞅:“可留神兒那幫‘蕃子’呵,神出鬼沒,一個聽見了,你就留神你那條小命吧!”中年太監“哼”了一聲,不服氣地眨着兩只眼,卻也真的不敢再說什麽。
老太監擱下扇子,套上了一雙涼鞋,找了個盆說:“你給我招呼着點兒,我去抹個澡去,一會兒就來!”中年太監說:“不礙事兒,去你的吧!”中年太監剛自彎腰拿起了桌上茶碗,不經意地一擡頭,發覺到君無忌霍然伫立眼前,由不住為之大吃了一驚,卻于此時,寒光閃處,持在對方手裏的一口長劍已比在了他的咽喉部位。随着劍芒吐處,中年太監只覺得喉頭上一陣子發緊,忍不住一連嗆咳了幾聲,登時全身發麻,動彈不得。“別害怕,只要你告訴我實話,我就饒了你。”君無忌冷峻的口音,倒真是把這個太監給鎮住了,聆聽之下一個勁兒地連連點頭不已。緊接着喉頭一松,對方已收回長劍。“我問你,皇帝現在哪裏?”君無忌壓低了聲音問他,目光不怒自威。那口明晃晃的寶劍,緊緊握在他手裏,中年太監頗有自知之明,心知略有所動,對方舉下之間,自己即刻将斃命劍下,一時吓得臉上青黃不定。“這……萬歲爺在……樓下……”“樓下什麽地方?”“在……承乾閣……在……”“那就麻煩你帶一趟路了。”長劍微吐,再一次比向對方臉上。中年太監打心眼兒裏發顫,卻是不敢不依,哆嗦着兩條腿。抖顫顫地由位子上站起來。“好漢爺……你老饒命吧,奴婢有幾個膽子,敢冒犯皇……皇上?你老就饒過了我吧!”說時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直向着君無忌連連叩頭不已。打量着他這副德行,君無忌不禁放棄了要他陪同下樓的念頭。當下冷笑道:“好吧,你只把皇上在哪裏,仔細地告訴我就得了。”“在承乾閣……喝酒……”他一面說一面指手畫腳地把“承乾閣”在樓下的地方說明白了。君無忌料他不是說謊,想起一事,卻又問道:“你剛才說什麽皇上一箭雙雕,又是怎麽一回事?”這個中年太監聆聽之下,只吓得“哎喲”了一聲,才知道這一次可真的是“禍從口出”了,可真沒料到隔了一層窗戶,竟叫人給聽了去。對方這人看來雖不屬專門揭人陰私的“蕃子”,也不像什麽“錦衣衛”一類人物,可像是比他們更厲害得多,深更半夜拿着寶劍,來到皇帝的禁宮,難道他意在行刺不成?這麽一想,直把他吓了個面無人色,“好……好漢爺,你可千萬使……使不得,抓着了,這可是滅……九族的罪呀!”君無忌一笑道:“你想擰了,我找皇上,只是說幾句話,說完就走,并不想惹是生非,你用不着替我害怕。”中年太監似信非信地瞅着他,心裏真個納悶兒,怎麽也想不出,對方這個人是怎麽進來的。“朝鮮新近貢來了兩位公主,皇上……”這麽一說,君無忌當然也就知道了,不等他說完,即冷笑道:“我明白了,你還是睡一會兒吧!”中年太監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即見對方長劍掄起,一股冷森森的劍氣直由劍尖上透出,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麻,登時就倒了下去,緊接着呼呼有聲地竟然睡着了。
君無忌透過長劍,以內力點中了對方麻昏睡穴,這一睡料将五六個時辰不得醒轉。
當下他随即動手,把他擡上床睡好,一眼看見了挂在牆上的太監長衣,心裏一動,匆匆找了一件換好穿上,倒也勉強合适,再把帽子一戴,簡直換了個人,若是白天,憑他軒昂氣勢,自是大異于太監造型,此刻深夜,燈光之下,哪裏能辨別清楚。當時将長劍壓低肩頭,閃身來到了室外。
皇帝下榻的寝宮“乾清宮”,占地極大,裏面的廳堂殿閣,各有名號,上上下下,總有幾十個稱呼。此刻皇帝在“承乾閣”夜宴,即使是随興小宴,也很可觀,不怕找他不着,何況那中年太監已說得十分清楚。
思索中已步上樓廊,呵!好大氣派!簡直像是行到了五彩缤紛的華麗衢道,一色的白玉樓閣,花崗石地面,在無數盞四角宮燈的照耀下,渲染出熒熒彩光,金鼎、銀鶴、珊瑚樹、琉璃屏……所在多是,滿目琳琅。卻在四面階梯入口處,分別侍立着一個手持拂塵的長衣太監,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宮女,卻不見持刀掄劍的赳赳武士。
君無忌心中正自彷徨,恰見兩個宮女打側面步出,各人捧着一個銀盤,蓋着同色的镂花銀質寶蓋,敢情是奉命為二位遠來的麗人賜食“龍鳳紫金湯”來了。
君無忌靈機一動,搶先一步,迎上道:“才來麽!皇爺正等着呢!”兩名宮女神色一凜,心裏害怕,也就沒有多口。
君無忌便老實不客氣地走在了二女前頭,一路行來,俟到梯前,瞧也不瞧立在左右侍立的太監宮女一眼,徑自領着二女步下樓階。
原來“乾清宮”太監,皆是皇帝近身所用,雖同樣為“禦用監”派發,卻在每人的藍色緞質長衣上,特別加滾了一圈黃色的緞邊,用以标示不同于別處。君無忌所穿即是這式長衣,加以他舉止從容,誰也不會多疑。就這樣讓他大大方方地連過三關,直向皇帝夜宴的“承乾閣”來。
“承乾閣”搭着一座漂亮的五彩琉璃“卧燈”,一式龍形,通體描繪着片片金鱗,中空處安置着一百零八盞燈芯,燃點起來,通體似火,襯以張牙舞武爪的龍态,确實生動壯觀之極。十八名太監、宮女,分左右雁翅般排開,分捧着玉如意、紫金盂、沉香寶盒。人數甚多,卻連一個大聲咳嗽的都沒有,獨獨由翠玉屏風後,傳過來聲聲脆皮腰鼓及怪樣的吹竹聲,間和着若斷若續的女子清唱,聲色很嫩,卻別有韻律,宛若新莺出谷,十分動聽。
原來皇帝此刻興致很好,酒足飯飽之餘,指明了要聽朝鮮小調,二位公主便只有勉為其難了,好在昔日在國,也曾受過這類訓練,兩個侍女在一旁引笛而吹,她們姐妹人各一鼓,便自邊唱邊舞起來。
君無忌進來的正是時候,包括皇帝在內,所有人的目光全在白玉舞池內的異國佳人身上,誰又會去注意一個送飯的太監?朱棣帝今年五十七歲了,比起他父親太祖皇帝來,他的相貌應該是無可挑剔。幾次出征,大漠風沙,把他身子鍛煉得十分結實,燕地本就與關外銜接,自為燕王時,他就閑不住,操兵演戰,事必躬親,練就了一身好筋骨。
古銅色的臉膛,滿面飛金,既為天子,總有那般相稱的極盛運勢籠罩着。長眉出鬓,目有威,獅子鼻,四字口,一部短須沿着下颌生滿了,其色蒼蒼,同他的眉毛是一個顏色,兩鬓飛霜,不只是胡子,頭發也半白了。
歸入侍列之後,君無忌的一雙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座上“天子”。這一霎,他的心情是激動的。面前的這個人,正是他自幼離別,從不曾謀面的親生父親。雖然他早就知道這段秘密,當年在舅舅家時,“老福慶”不止一次地淌着眼淚告訴過他。然而總是似是而非的那般空洞,不着邊際,往後的環境變遷,以及自己從艱苦中歷經長成,更像是與“傳說中”的自己出身,距離得益加遙遠,那是風馬牛,一點兒邊兒也沾不上了。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那種“沒有根”的日子裏成長變大的,這個謎團給他帶來的痛苦,随着他的智域開闊而日漸擴大,正是那種“人為萬物之靈”的自命不凡作祟,才逼迫着他認真地去重視它,進而尋根揭底地探索追尋。
這一切,似乎就在這一霎間,得到了有力的證實。這一霎,就在他面對着朱棣皇帝的一霎,一切的疑霧謎團,都不再滋生,一種出于先天的父子天性,幾乎就在此剎那瞬息之間加以認定。
皇帝的那雙眉眼,不容置疑的,正是他眉目的特寫化身,這一點,即使一個不相幹的外人,在認真比較之下,也能加以認定。
那是一種瞬間通電的感觸。君無忌在一番對座上皇帝的逼視認定之後,連帶着一身血脈都為之激湍起來,為了平息心裏難以抑制的激動,不得不暫時把目光轉向別處。
其時,場內的歌舞正酣。
一雙朝鮮公主,姐姐李晚十六歲,妹妹李夕十四歲,細皮白肉,卻都生就的好模樣,比起以往進貢的該國美女,這雙姐妹公主算是像樣多了,卻仍然免不了遺傳的方閣圓面,算是唯一美中不足,只是在輕歌曼舞美的旋律之中,卻是只見其美,誰也不會再心存挑剔。
況乎皇帝已有了酒意,透過了迷離的醉眼,朱棣所看見的是一雙月裏嫦娥,白玉丹墀的舞池,正是想象中的廣寒玉宮,他本人也似化身廣寒,效諸傳說中的唐朝玄宗皇帝與嫦娥月裏相會,便自那般風流地成就好事了。
皇帝臉上顯示着色情,不懷好意地笑,每當他攤開左手,往空虛延。就表示要喝酒了,即有一位身着白绫的體面太監,雙手恭持玉杯,把滿滿一盅酒呈上去,朱棣看也不看地接在手裏,常常是延遲下咽,因為他的注意力,已全被舞池裏的一雙姐妹吸引住,再也無暇兼顧其他,直到忽然感覺到手中有物時,才下意識地舉杯近唇,即使這樣,也常常會有一番逗留,直到下一次的忽然清醒時,才會一飲而盡。
這幾天他心情好,是有原因的。北征凱旋之便,就近到了一趟北京,那裏的宮殿建築順利,規模大極了,除了二十萬征調自各省的百姓,做全天的義務勞動之外,他還抽調了十萬親軍,參加協助工作,一切的建築木材,都是由四川、貴州、廣西、湖南、雲南等遙遠地方采伐專運來的,其間艱難困苦,誠然一筆血淚史,罄竹難書。然而觀諸在皇帝眼睛裏的,卻只是美麗的成品,以及工程建築的浩大。他滿意極了,對于建築貢獻最大的匠工蒯氏父子一家人(蒯福、蒯祥、蒯義、蒯綱)特別打賞了許多銀錢,立為工人表率。
接着三保太監鄭和回來,帶來了各小國的許多貢物,還活捉了一個蘇門答臘的“叛賊”首領“蘇幹拉”。這一切滿足了他天國皇帝好大喜功的虛榮心,高興極了。
對于朝鮮女子發生興趣,還是近幾年的事,也許是年歲漸漸大了,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态作祟,使得他有此轉變,竟然對于年未及笄的小女孩子,也會産生了極大興趣,這類心态屢屢已見諸發向朝鮮的诏書,是以貢來的女人,也就越來年歲越輕,便是眼前的李氏姐妹,妹妹李夕,今年才不過十四歲。
五十七歲還能率軍北征,揚威沙場,閑居宮廷,每使佳人雌伏,并不曾明顯地現出什麽老态,他對他目前的健康狀況很是滿意。今夜的宴舞,只不過是一時的即興而已,真正的樂趣,應在宴會之後,對于這雙來自朝鮮的稚齡公主,他無意厚此薄彼,打算雨露均沾,看來勢将通宵夜戰了,想到了奇妙之處,飛金透紫的兩頰,禁不住疊起了重重笑紋。
君無忌對于自己父親的觀察,極為小心謹慎。
事實上即使宴樂之中,他的安全亦在兩旁衛士、近身護從的嚴密防範之中,那是絲毫也大意不得的。護衛在他蟠龍金漆坐椅左右兩側,是六名錦衣侍衛,卻有一個高腳長頸、頭頂微禿的中年瘦子,緊緊侍立坐椅一角。這個人使君無忌對之産生了濃厚興趣。他久聞皇帝近邊有個能人“高先生”,想必就是此人了。今夜侍宴的人不多,兩個着一品官服的近臣,各據一案,都有座位,一個是吏部尚書蹇義,一個是武安侯鄭亨。兩個官位較低,卻為皇上寵信、無話不談的人,一個是胡廣,一個是黃淮,他們的官位約在四、五品之間,現職是“文淵閣”的左右庶子,其實這幾個人不過是今夜的陪客而已,主客是才由西洋回來的三保太監鄭和,鄭正使。皇帝要蹇義、鄭亨作陪,主要是聽聽鄭和此一行的文經武略,至于胡廣、黃淮早已是随傳随到的近身游宴之士,算不得特殊人物。鄭和雖然如今官拜“正使”,并兼領了“總兵”的武職,手下統率着近三萬官軍的船隊,但是他本人卻是從很小時候,就在“燕王”身邊當小太監出身的,連他的這個“鄭”姓,都是當日燕王所賜給他的,對于皇帝的知遇隆恩,衷心萬分感戴,一點兒也不敢心存居功,皇帝特別賜了他個座位,就在自己身邊,算是對他勞苦功高的特別優寵。“承乾閣”一片歌舞升平,早在李氏姐妹表演之先,皇上己傳過了兩班歌舞。這類用為餘興的宴樂,自不比朝廷大典時的所謂“中和韶樂”,歌舞聲藝都活潑輕松得多,一點兒也不嚴肅,形式上更無拘束,只是除了皇上本人之外,誰又敢放浪形骸?連大聲笑笑也是不敢,在一旁恭謹侍陪,尤其是這麽晚了,累了一天,還得努力打點精神,真有點兒活受罪。只是在別人眼裏,還當是特殊的榮耀恩寵呢!君無忌侍立在左側一行內侍的最邊首。距離皇帝仍然還有一大段距離。把眼前這番景象看在眼裏,君無忌特別留意到那些出沒在暗中的戒備,知道想要靠近皇上,确是萬難,更不要說父親身邊的幾個極精武術的侍衛,以及那個傳說中的奇人高先生了。他卻不甘心就此而去,唯一之圖,便只有陪着耗下去。俟到皇帝歸寝時候,企圖着能夠近身,與他說上話兒,雖然破壞了父親的“好事”,卻也說不得了。兩位朝鮮公主的宮阗舞曲,總算告一段落,樂聲一停,雙雙趨前,跪地謝安。朱棣笑嘻嘻地贊了聲好,頒了厚賞,卻在近身的一個太監頭兒身邊說了幾句,那位太監總管,随即叩頭領命,不容二位公主稍事休息,便自趨前傳旨,帶着她們去了。
“乾清宮”各殿堂宮室之間,皆有通道門戶相連。李氏姐妹其實并未遠離,即由承值太監帶入“承乾閣”後室,那裏的“承乾小殿”才是皇帝今夜歸息之所,照例在侍寝之前,還有“蘭湯賜浴”等一番淨身、香體工作,這麽一來,敬事房、混堂司的承值太監、宮女都有的忙了。
兩位公主聲不動聲色地被帶走之後,皇帝不由得打了個哈欠,嘴裏說了句什麽。身邊的承宣太監,才代主宣旨道:“萬歲有旨,天晚了,各位大人這就回去吧!鄭正使今夜留宿宮裏,不用回去了!”各人慌不疊一番跪安辭謝。皇帝卻不待他們離升,先自站起來走了。
随着皇上的移駕,自有一幹扈從緊随其後,君無忌不動聲色地便自殿了後,一徑向鋪有鮮麗藏氈、六角形的閣門踱進。這便是今夜皇上息駕的“承乾小殿”所在了。
緊緊跟在朱棣身後的侍衛,除了那個高頸長腳的高先生之外,另有八名大內衛士,再就是兩列男女內侍宮娥,君無忌一俟進了“承乾小殿”的六角閣門,便警惕着不便再跟下去了。
果然走在前面的太監之一,忽然定下腳步,回身向他打量了一眼,君無忌不待他表示質疑,自個便停下了腳步,緊接着轉了個彎兒,停在了雕有龍飾的玉柱當前。那名回身太監,便不再說什麽,繼續轉身前進。
即便停步不前,這裏也不盡安全,“承乾小殿”既為皇帝下榻之處,戒備自當尤其嚴謹,不過所有的防範皆注重宮閣外圍,裏面反倒疏忽了。
一行錦衣衛士穿過了假山聳峙、花開如錦的乾清宮禦花園,正向“承乾閣”走來,可能是按時的布防,打量着一行人數,約在三十名左右。
君無忌饒是武技過人,卻也不欲以身犯衆,如果容這些人布好了崗位,自己怕是寸步難行了。
定了定神,心裏正自盤算,即見一名穿着似己的太監,手裏捧着一個長方形的漆匣,匆匆向裏面走來,君無忌靈機一動,上前道:“喂,站住!”來人是個年歲甚輕的小太監,被君無忌這麽出聲一喝,吓得登時止住了腳步。“咦?”小太監揚了一下手上的匣子,怪不服氣地說,“連我也攔着?我是小八順子,你沒聽說過?”一面說,這個叫“小八順子”的小太監,一雙黑油油的大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往君無忌身上轉着。對于君無忌這個身材魁梧,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