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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

一霎間,春若水想到了許多,覺着怪別扭的,又有些替他臊得慌,更有無限憐憫同情,對于皇室巨門之暗藏污穢,更不禁為之深惡痛絕。心裏想着,一時也忘了接過面前娈童雙手遞來的點唱本子,只管看向一個死角,發着傻兒。

“娘娘。”那娈童輕輕叫了一聲,聲音怪嫩的,吹彈可破的嫩臉上,泛起了兩片腼腆紅霞,敢情在他侍奉王室的短短歲月裏,還不曾見過像春若水這般美麗的女人,此身雖是女裝,更沾染了女兒家的習氣,到底還是男兒之身,教坊人家,開情極早,乍然睹及春貴妃這般“絕色”佳人,一顆心忐忑跳動,早已難以自持,喚了一聲“娘娘”,一顆頭便自低下去,再也擡不起來。

春若水這才警覺了,那雙澄波眸子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你叫什麽名字?”“奴婢叫‘蘭哥’。”“什麽奴婢?難道你是個女孩兒家?”“這……不是……奴婢……”高煦只在一邊笑着,卻是不插一言。“回娘娘,這是宮裏的規矩。”一旁的老太監馬管事上前一步,躬身代為解說道,“他們這些人,是當不得男兒的。”春若水隐隐約約的心裏也明白了一些,卻是為之氣不過,看看面前的“蘭哥”,只覺着他好可憐。“我明白了。”她看着蘭哥,問道,“你多大了?來了有多久了?”蘭哥緋紅着臉,聲音小到跟蚊子差不多:“奴婢十三歲了,來了有七……七年了。”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叮囑道:“你記住,你是男的,以後別再奴婢奴婢的了,知道吧!”蘭哥點了一下頭,心裏卻不能釋懷,只把一雙明亮的眼睛,偷偷向老太監馬安望着。

馬管事也只能垂着頭,滿臉尴尬表情地窘笑着,這是大內多少年以來傳下來的規矩,豈能輕言廢棄,自覺春貴妃如果指定了要眼前蘭哥兒自改稱呼,也不是不行,眼前王爺都沒說話,自己豈能置喙?春若水又向蘭哥兒道:“你家在哪裏?有幾個人?”“在瓜州……上有祖母、父母……下面有個小弟弟!”“我知道了!”春若水點點頭道,“如果再看見你父親,告訴他好好栽培你弟弟,可別再把他像你一樣,往坊裏送了,知道吧!”“是!奴……我知道了!”“好吧!你下去吧!”“娘娘,您還沒有點唱呢!”春若水搖搖頭說:“你們就随便吧!”一旁的高煦說:“先來幾段南曲,像什麽《紅羅襖》、《醉花陰》都行,等開飯了再傳《金燈羽衣仙舞》!”蘭哥跪應一聲,退下去,樂聲随起,即有人和着樂聲,娓娓唱來,蜿蜒燈光裏,一行女侍手捧食器,順着堤道,直趨亭階,須臾擺了滿滿玉案。

春若水早也适應了這般排場,即與高煦大方入座,她自目睹蘭哥一番遭遇,心裏頗生同情,決計要設法救他離開,另當給予安家費用,好讓他在家能好好習文,改頭換面,日後也可謀個出路。

她腦子裏另外還在想着一件事,亦待與眼前高煦說明,一時盤算着如何出口。

高煦今夜興致極好,自飲了兩盅“桂花露”,覺着口味太輕,不合胃口,高喊着換酒,一面向春若水道:“我叫他們把水鴨子點上,你看着一定喜歡。”随即拍手道:“來呀!”馬管事趨前請示,高煦即傳下了旨意。

一霎間,七十二只水面流燈即行燃起,前文述及這類水面流燈,通體透明,狀若水鷗,一經點起,上下通明,晶瑩透澈,因色澤互異,宛若一串五彩天星,光彩璀璨,映得湖水雲霓般呈現出一派奇光異彩,妙在水底錦鯉,覓光而逐,上下交彙,頓成絕妙景致。

春若水原來興致不高,眼前目睹着這番奇異景象,亦不禁心裏暗贊一聲,一時停箸不食,只管扶向亭欄,矚目水面流燈,欣賞不已。

高煦見她喜歡,心裏大樂,更是酒到杯幹,身前內侍不停地為他忙着斟酒。

轉瞬間,滿壇佳釀已傾其半,春若水再回座時,高煦正當酒酣耳熱時候,吩咐了一聲:“獻舞!”一時間簫管笙笛聯合奏起,前文謂及的《金燈羽衣仙舞》乃自演起。數十名鮮衣彩帶美女,随着樂聲,手持香扇,踏着一定節奏,袅袅起舞,狀若穿花蝴蝶,便自在白玉長堤間特設的“擺滾金燈”間歌舞起來。堤亭榭間,千燈點起,襯着水面的五彩流燈,眼前美景,宛若置身仙府,七十二名歌舞樂伎,各人身懷絕藝,眼波流醉,玉體盡嬌,奇姿冶态,彙集了聲色之極,形成如海香光,堪稱極致。春若水固多感觸,她身後的冰兒,亦不禁有所觸及,二人目光交接,春若水點頭示意,冰兒随即趨前請示。“冰兒,”春若水眼睛裏流露出無限向往道,“你看她們舞得好麽?”“好。”“不知怎麽回事,”春若水微微搖了一下頭,頗有所感地道,“她們卻讓我聯想起涼州那一群可憐人家的小孩子,他們也唱歌也跳舞……唉!不知今生今世,是不是還能再看他們唱歌跳舞了。”“娘娘,”冰兒吓了一跳,才知道小姐這一霎,敢情又想起君無忌來了,忙自岔開道:“回頭等他們表演完了,奴婢陪侍您游湖去,可好?”春若水看着她冷冷一笑,知道她是忌諱着高煦在座,恨她的膽小怕事,也就不再睬她,随即把目光,移向當前表演行列。只是由于心情轉變,面對着這般歌舞,再也勾不起一些兒興頭兒來,一時味同嚼蠟,連帶着眼前美景,也相繼失色。好不容易,這場經過精心排練的《金燈羽衣仙舞》才表演完了,高煦大聲地鼓了幾下巴掌,偏過頭來,看向春若水道:“怎麽樣,還不錯吧?”春若水微笑道:“我沒有你這麽好的興子。”“怎麽?”高煦皺了一下眉,“好像你有滿肚子心事似的,是怎麽回事?你給我說說!”“王爺,”春若水也就不客氣地直言直說了,“剛才我來的時候,聽見了些風聲,是關于季貴人的……”“啊,”高煦一笑說,“已經沒有事了!”“聽說王爺要把她送出府去,當東西一樣地賞給了外人,哼!”說着她的臉色變了。“這……”高煦愣了一愣,“誰說的?”“我只問王爺有沒有這回事就是了,又何必管是誰告訴我的。”說時,她氣不過地把臉轉到了一邊。

高煦鼻子裏一連哼了兩聲,濃眉乍挑,似将發作,卻不知怎的又壓住了,反而改成了笑臉:“聽你口氣,好像你認識她似的,你們以前認識?”“不錯!”春若水緩緩轉過臉來,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如果你已經把她送出去,王爺,你可就大錯特錯了!我就要說你是這個世界上一個最最無情的人。”高煦福大量大地朗笑了兩聲:“我倒要聽聽是怎麽個道理,我又怎麽錯了?”春若水說:“雖然從一開始,你就存心對她玩弄,根本就沒有真心待過她,可是她卻是一番死心塌地地愛着你。”高煦哈哈大笑了兩聲。春若水臉上透着冷,眼睛裏的光更像是鋒利的兩把匕首,直向着高煦身上刺過來:“所以我奉勸王爺,任何人你都可以把她送出去,獨獨這個季穗兒,你卻不可以。一個女人,你可以殺她,千萬不要傷了她的心。這是對王爺你的幾句忠言,聽不聽可就在你了。”高煦想不到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是當着眼前這麽多人,臉上還真有點兒挂不住。春若水的話,卻也不無警惕,聆聽之下,不禁為之一愣。驀地亭閣裏爆出了一陣吶喊,有人大聲嚷着:“有刺客!”高煦心頭一驚,偏頭看時,一條人影,海燕掠波般地已自湖心躍向眼前。來人青巾紮頭,一身深紫夜行衣靠,身材纖瘦,腰兒窄窄,敢情是個“坤”客。

原來她一直藏身于湖心畫舫,不知怎麽憋不住了,乘着歌舞酒宴間,猝出發難,觀其身手,倒也頗為可觀,隔着兩丈來寬的水面,只扭一下腰,飕然作響地已自竄了過來。

現場少女驚叫聲裏,來人第二次騰身躍起,翩若飛鷹地已躍向亭閣,陡地亮出了手上長劍,匹練白光裏,一劍穿心,直向着正中高煦當胸刺來。

原來王府規矩極嚴,一幹衛士也只能在外圍防範,不得召喚,不能擅自逾越。來的這個女刺客,真不知是施展什麽障眼法兒,避過了重重森嚴戒備,以至于乃能藏身于湖心畫舫之上,不為外人所察。

高煦乍驚于刺客的猝臨,俟到發覺是個女人,心裏略為放寬,來人少女卻是放他不過,一劍直取前心刺來,高煦驚呼一聲,單手在玉質桌面上力按之下,整個身子“呼”地躍起,竟自越過了臺面,來到了春若水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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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這個女刺客就是放他不過:“狗賊,你納命來!”随着這聲清叱之後,紫衣少女第二次掠身而起,“呼”地越過了面前桌面,如影随形地緊緊附身過去,掌中長劍劈面而下,直向着高煦背側面力劈下來。

高煦心裏一急,反手搭住了一只坐椅,正待掄起,其勢略遲,這一劍眼看着連肩帶胸就要劈個正着,卻有人竟對他動了恻隐之心。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情緒作祟,竟使得一旁的春若水難以袖手旁觀。紫衣少女長劍方自劈出,耳聽得一旁女子嬌叱之聲。春若水已猝起發難,不容她抽招換式,後者一雙纖纖細手,已自“排山運掌”般,直向她側面攻到。雙方勢子都疾。紫衣少女怎麽也沒有想到,座上這個看來俏麗的王族佳人,居然身藏絕技,眼前情形不容她稍作遲疑,慌不疊身子向前一個快閃。總是心裏氣不過,不甘心就這般放過了面前的朱高煦,略作遲疑之下,掌中劍仍然直劈而下,無如就這麽略一遲疑,已給了高煦緩手之機。他手勁原本就大,單手掄施之下,一張嵌玉的紫藤坐椅已自飛掄而起,“咔”一聲,迎住了來人揮下的寶劍。寶劍雖利,藤質亦堅,一劍揮下,竟不能立時将之劈為兩截,反倒将劍鋒深深嵌了進去。紫衣少女萬沒料到竟然會有此一手,用力地往後面奪劍,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那副模樣真像是恨不能将對方生吞了下去。時機一瞬即失,這一劍未能将高煦立劈劍下,她便已喪失了唯一可以致死對方的機會。高煦眼見着對方長劍被自己椅子鎖住,一時膽力大增,當時力擰之下,差一點兒把對方寶劍給絞了過來。紫衣少女兩次力奪,均未得手,心知大勢已去,四周圍早已人聲鼎沸,時不我予。這一霎春若水若伺機進招,來人紫衣少女必死無疑,她卻遲遲不予出手,乃予對方逃走之機。紫衣少女三次奪劍不下,乃知時機盡失,加以四下裏嘈雜人聲,驚得她心慌意亂,一時顧不得再向對方出手,手一松,舍了掌中劍,腳下力點,飕然作響聲裏,已自拔身而起,落在了亭閣朱欄之上。緊接着她第二次作勢騰身,巨鳥也似的直向着湖心畫舫上落去。無如這一次可不容她稱心如願。紫衣少女身子方自落向畫舫船篷,陡然間斜刺裏疾飛過一條人影,幾乎與她一般的快,直向船篷上搶落下來。來人是高煦身前四名得力衛士之一—“穿心手”胡光。眼看着王爺險些遇難,來人是既驚又怒,乍然照臉之下,手裏的一口魚鱗刀,猛地直劈而出。

紫衣少女眼下已是驚弓之鳥,哪裏有心與人戀戰,不待來人刀到,早已腳下加力,身子霍地一個倒仰,施展輕功中“倒趕金波”身法,“哧—”反向着岸上穿落下去。

論之紫衣少女這般身法,确也難得,可若較之王府第一高手“鬼見愁”茅鷹來說,顯然還差得遠。

紫衣少女眼下身子方自着地,柳叢間人影乍閃,一個颀長瘦高的人影,鬼魑也似的已來到了她身邊。

雙方勢子都疾,差一點兒撞了個正着。

紫衣少女乍驚之下,一雙纖纖細手,照着來人就戳,施展的是一式“插手”,卻也不可小觀,只是來人功夫過高,卻不把她看在眼裏。

“哼!”那人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雙腕乍翻,卻反向紫衣少女的一雙腕子上拿去。來人黑黝黝的一張瘦臉,卻生着鷹樣的一雙眼睛,正是王府第一能人“鬼見愁”茅鷹。

紫衣少女識得厲害,慌不疊抽身就退,嬌軀疾晃,縱出丈許以外,只是身後的茅鷹,卻是無論如何也放她不過,閃動間鬼影子也似的附了過來。

四下裏人聲鼎沸。

紫衣少女幾曾經過如此陣勢?早已吓破了膽,驚惶中更不辨方向,急向一堵花樹叢裏縱進,面前人影一閃,已為一名王府衛士攔住去路。

緊接着這人一聲怒叱,一口銀光刺眼的鋼刀,迎面直劈下來,紫衣少女早已是驚弓之鳥,反身就跑,身子才自掉過,只覺得左右雙肩上一陣子疼痛,面前更現出了先前鷹眼人的那張瘦臉,其時一雙肩頭,已被對方拿住。

“鬼見愁”茅鷹一招拿住了紫衣少女雙肩,冷叱一聲道:“綁了!”随着他雙手抖處,紫衣少女偌大的身子球也似的給抛了出去,“撲通”摔落地上。立時搶過去幾個人,死死地把她擒住。

紫衣少女待要掙紮,雙手舉動時,才知一雙肩骨已被卸落,略一擡動,痛徹心扉,呻吟了一聲,已是無能為力,當即為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押上亭階,直趨漢王高煦座前。

“跪下!”一名侍衛怒叱着,死命要把她按倒跪下,紫衣少女卻是死也不依,只見她青着一張臉,狠狠地咬着牙,眼睛裏直似要噴出火來。

“算了,算了,就叫她站着吧!”高煦慢吞吞地說着,趁着這個時候,早已把她打量得十分清楚,不免心裏暗自奇怪,怎麽也沒有想到,一個俏滴滴的姑娘人家,竟會對自己下手行刺,此前的沈瑤仙已令他大感困惑,現下又多出了一個,真正令人不解。

四只眼睛對看着,紫衣少女何嘗有絲毫懼怕之意?那種氣吞山河的倔強武勁兒,簡直較諸身邊的“春小太歲”先時更稱蠻橫十分。

“我們以前見過麽?”高煦微笑地看着面前紫衣少女,“幹什麽要來行刺?”“哼!”話也懶得說一句的那種不屑,倏地把頭扭過一邊。“冤有頭,債有主,你要來行刺,總得有個理由吧,為什麽不說話?”紫衣少女倏地又擰過頭來,一雙眼睛裏簡直要噴出火來:“還有什麽好說的。”紫衣姑娘挑動着一雙黑而濃的眉毛,“落在了你這個賊王的手裏,大不了是死路一條吧,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就給個痛快吧!”話聲清脆,全無一般少女的矯揉造作,倒也幹脆得落。

“哈哈……”高煦大笑了兩聲,“大姑娘你這話可說錯了,要死可也沒有那麽容易,總得要明白是怎麽回事,本王出道以來,還沒有濫殺過一個好人,可不能随便殺人,你先報上來,叫什麽名字?”“何必多問!”紫衣姑娘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一面“咻咻”地大聲喘着,上胸連連起伏不已,卻又把頭扭向一邊。一邊的茅鷹見狀冷森森地獰笑道:“王爺用不着擔心,卑職有辦法讓她吐出實話!”說時上前一步,正待向對方施展出分筋錯骨手法,卻為座上的春貴妃忽然出聲喚住:“慢着!”茅鷹停住步子,擡頭看了一眼,出聲喚住自己的是春貴妃,自是不敢莽撞,“娘娘。”邊說邊自向着春若水抱了一下拳。“我看用不着。”春若水的眼睛轉向高煦,“士可殺而不可辱,這麽對付一個姑娘人家,太過分了!”她自是知道茅鷹手下的厲害,一經出手,眼前紫衣少女即使不死,也只怕終身落下了殘廢。

高煦慣于兩面做人,尤其是眼前衆目睽睽之下,即使沒有春若水出聲喝止,他也不會聽任茅鷹在衆人面前施展酷刑:“娘娘說得不錯,那就先把她給押下去,好生地給我看着,慢慢地再給我問清楚了!”兩旁衛士答應一聲,已把一副十足分量的腳鐐手铐加在了紫衣姑娘身上。待将押下去的一霎,春若水卻又出聲喚住:“慢着!”她眼睛直直地看向茅鷹:“二堡主你手下留情,還請把她肩膀給還原接上的好,你還擔心她會跑了?”“這……”茅鷹疑惑着看了高煦一眼,後者似無異議,他也只好聽令,抱拳道,“遵命!”邊說着,随自走了過去,雙手猝然遞出,向着紫衣少女兩肩上一落,一提一擰,“喀喀”骨響聲中,随即把對方一雙卸落的肩胛骨重複裝好。

紫衣姑娘痛得“哼”了一聲,那張清水臉上猝然泛起了一片紅潮,她卻倔強地向着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并無絲毫感激之意。一行人随即押着她匆匆向外步出。茅鷹甚是汗顏地轉向座上高煦,躬身請安道:“王爺你受驚了,卑職……”高煦呵呵一笑道:“算了,拿着了就好了,我這條命要不是春貴妃,只怕現在也完了,你倒是應該謝謝她才是!”茅鷹怔了一怔,方才情景他遲來一步,并未看清,怎麽也沒想到王爺這條命竟是為她所救。

原來高煦迫嫁春貴妃之事,流花河岸已盡人皆知,由于這段婚姻過于牽強,春若水更是家喻戶曉的“春小太歲”,一身武功頗是了得。是以茅鷹在受命擔任高煦貼身侍衛之初,即得師門告誡,要他對春若水寄以特別注意,滿以為她将不利于高煦本人,卻是怎麽也沒有想到,眼前她竟然會出手救了高煦,倒是他始料非及,聆聽之下,着實有些吃驚。

愣了一會兒,他才轉向春若水抱拳道:“謝謝娘娘,卑職真是太大意了!”春若水一笑說:“也怪不得你。”目光微瞬,轉向高煦,冷冷地說道:“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哼,王爺你今後可得要好生自我檢點了。”站起來,轉向身後冰兒道:“我們走吧!”說罷,同着冰兒下了亭階。在一聲“送娘娘”的呼喚裏,兩堤男女舞伎、內侍紛紛請安見禮。春若水同着她那個漂亮的丫頭冰兒,頭也不回地已自步下湖岸,一徑去了。走了老長的一大段路,跨過了一處院落,眼前便是她所下榻的“紫藤閣”了。“小姐。”冰兒趕上來一步,瞧瞧身邊沒有外人,才敢說:“剛才真吓死我了,那個大姑娘是誰?她好大的膽子。”春若水搖搖頭道:“我也不認識。”冰兒說:“要不是小姐救他,王爺怕已遭了毒手,就憑這一點王爺他就該知恩圖報,哼!”春若水站住腳步,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我正在為這件事窩心,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居然反倒幫起他來了?唉……我……”冰兒只是直着眼睛瞅着她發愣。

滿院子都是郁郁的花香,螢火蟲時明時滅地在眼前飛着,一步踏出了武“飛燕朝水閣”,眼前竟是如此的寧靜,較之先時的歌舞升平,真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境界。

“您也沒錯兒,他是您丈夫,不救他救誰?幹嗎老責備自己?”左右看了一眼,陰森森的花園怪怕人的,冰兒往前偎了一步:“咱們快回去吧,怪吓人的!”春若水哼了一聲說:“你先回去,我還有事,去去就來,記着,有人問我,就說我睡了,任誰也不見,知道吧?”冰兒吓了一跳,卻也不敢不依,一個勁兒地只是點着頭,還想多問幾句,春若水卻已閃身暗處去了。春若水腦子裏仍是惦記着那個紫衣少女,不知此刻羁押哪裏,方才不便多問,這才抽身打探。

王府地方過大,雖不曾各處走走,馬管事卻已給她說了一個大概,腦子裏還有些印象。穿過了這片院落,即來到了先前湖泊所在,老遠的即看見那裏璀璨刺眼的燈光,不用說高煦仍沒舍得離開,猶自飲酒作樂,耳邊上尚能聽見隐隐傳來的樂聲。這般的奢華,忘情歡樂,春若水打心眼兒裏恨惡。

望着燈光所在的“飛燕朝水閣”,她悵悵地吸了一口長氣兒,自忖着這便是帝王人家的享樂了,自己卻寧可作一個遨游山川的平凡人家,而不屑就此。

一霎間,她卻仿佛變作了一個局外人,有“隔霧觀花”的感覺。腦子裏不自禁地卻又憧憬着那一夕雪山之夜,爐火、孤燈、心上人,三者所交織成的一幅絕妙圖畫,那情景早已刻骨銘心,深鑄心底,這一生也将無以忘懷了。

這只是極短暫一霎間的遐想,緊接着她又回複到了現實。近日以來,她常常會有此類似的感觸,哪怕是瞬間的空當,她都會作此遐思,自然,接下來的現實也就不由得令她感傷惆悵。

眼前可不是她感傷的時候,她得盡快打探出那個紫衣少女羁押之處,卻不容旁人發覺。

穿過了一片假山,即見一行燈光,向着側面甬道行進,正是先時失手被擒的紫衣少女,四名侍衛左右前後死死看住,加上一身沉重的手铐腳鐐,真個是插翅難飛。

春若水轉了幾個地方,借助于眼前花樹掩飾,乃自看清了他們的去處,敢情往前院去了。

前院人雜得很,除了王府一幹侍衛之外,還有大批清客,如果貿然跟進去,保不住不被他們發現,以自己身份,可就不大相當。好在既已察知她押身前院,便不愁找她不着,眼前只好等等再說。

原來她自見紫衣少女之初,即對她心生同情,更以一時莫名其妙的對高煦施以援手,壞了她的大事,此時想來,不無遺憾。至于何以自己會突然對高煦加以援手?這個關鍵問題,她自己也不能作答,正是為了這樣,她才決計要對這個紫衣少女加以援手,救她出困。

心裏這麽盤算着,腳下已回到了紫藤閣,想是冰兒事先已代她做好了掩飾工作,幾個女侍婆子都不曾警覺,悄然回到了自己住處。

蝴蝶粉貝雙燈,靜靜地燃着。沁着淡淡一片粉紅光色,寬敞的睡房,布置得可真雅致,尤其是臨窗外的一溜菊花盆景,襯着輕輕挽起、薄如蟬翼的紗幔,整個卧房顯現着一派高潔清雅,任何人在第一眼接觸它的時候,都會為此清幽深深吸引住。

那一片琉璃畫屏之後,平置着時下尚不多見的長圓形珊瑚寶榻,這是上次從南洋回來的鄭和特使特地孝敬漢王的。高煦一直沒舍得用,碰着了春若水這個大美人兒,正好派上用場。

整個寶榻俱是上好粉色珊瑚精工打磨雕制,襯着錦褥緞被,和一抹同色的紗帷,真是華麗極了,一點兒也不俗氣,只是雅致,富麗堂皇的那種雅致。

春若水默默地走過去,把身上一件镂花紫蘿宮紗長衣褪下,只着裏面的短衫,露着羊脂玉般的一雙胳臂,懶洋洋地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才發覺側面窗戶竟是忘了關上,呼呼的風直灌進來,引得大幅紗幔雲也似的飄動不已,一時間整個卧房俱已動蕩。

這陣風來得太突然,蝴蝶貝燈立時熄滅了一盞,春若水慌不疊走過去關上了窗戶,再回過頭來時,可把她吓了一大跳。

“啊!”好生生地,這房子裏忽然多了一個人。

一個綠衣少女,長身玉立,細腰豐臀,挑着一雙煞是任性的眉毛,眼睛裏的光,直似有懾人之勢,似笑又嗔地向春若水注視着,表情裏透着無限懸疑。這張臉一經與春若水接觸,立時喚起了她清晰的記憶:“哦,沈姐姐……你怎麽來了?”“你還記得我?”綠衣少女那雙大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淡淡地笑了笑,“倒是我差一點兒認不出你來了……貴妃娘娘,我可以坐下麽?”來人正是那夜雪山邂逅,與君無忌比劍而離的沈瑤仙,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遇見了她。春若水驚喜之下,卻有說不出的感觸,特別是對方這一句“貴妃娘娘”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驀地,她臉上罩起了一片青霧,一言不發地坐下來。

沈瑤仙自然也覺察出來了:“怎麽,不高興了?難道我說錯了?”武眼睛四下裏一瞟:“這裏不是漢王朱高煦的王府?你不是他的貴妃?”春若水緩緩回過臉來,想頂撞她一句,偏偏無言以對,心裏一陣子難受,差一點兒連眼淚也淌了出來沈瑤仙見狀,竟似不忍地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時逗着你玩的,千萬別介意,你的事,我這次出來都打聽清楚了,其實……”說着,她輕輕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其實過去在涼州我早就聽過這個傳聞,只當它是假的,老實說,有一陣子心裏還真懷疑過,直到雪山那一夜之後,才打消了,怎麽也沒想到後來你竟然真的嫁給了他,可真太讓我吃驚了!”春若水總算把心裏的一陣子別扭勁兒強壓了下去,望着她做了個苦笑,随即站起來說:“能看見你真好,這是從哪裏來?累了吧,先喝口茶吧!”過去在冰壺裏倒了一碗涼茶,雙手端過去。

沈瑤仙接過來,喝了一口,看着她點點頭:“真太叫我吃驚了,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就算是他用那種卑鄙的手段,可也……”春若水搖搖頭說:“這件事就別再提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兩行清淚,由不住奪眶而出,撲簌簌淌了滿臉。沈瑤仙呆了一呆,才自覺出了自己的失言,好生過意不去,點點頭說:“對不起,我說錯了話,我不說了。”春若水低頭看了一下身上,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能這個樣子見你。”“算了!”沈瑤仙伸手按住她:“怕什麽,誰又在乎這些?”“你不是回搖光殿了,怎麽又……”“又出來了!”這是她師門隐秘,不便多談,“我是存心來看你的,來了有一陣子了!”“那……”春若水驚了一驚,“剛才在亭子裏的一切你也都看見了?”沈瑤仙點了一下頭,微笑道:“什麽還能逃過我這雙眼睛?很多原因,我不便現身出來,後來看見你存心袒護,我才放心了。”“這麽說,那個被捉住的姑娘,你認識她?”“不,”沈瑤仙搖搖頭,“不認識,不過,她的來路我卻也知道一個大概!”“她是誰?”“目前是秦淮河一個歌伎,賣藝而不賣身,藝名叫玉潔,顯然有不尋常的凄烈身世,看來與朱高煦脫不了關系,才會出此下策。哼!”沈瑤仙冷冰冰地笑了一聲,一雙眼睛滴溜溜在春若水身上一轉,“其實又何止是她一個人,朱高煦作的孽多了,逃過了這個,逃不過那個,逃過了今天,逃不過明天,真是咎由自取。”春若水一聲不吭地聽着,心裏頗有同感,只是礙于眼前自己這個身份,卻又不便說些什麽。

二女靜靜地對看着,屋子裏靜極了,只有蝴蝶貝燈粉紅色的光華,微微地在閃動着,疊出的沈瑤仙身影,落在紗幔上,聳聳欲動,這靜中有動的景象,頗有姿态,寓意着幾許谲異與神秘。

春若水終于忍不住出聲探問:“這些日子以來,他怎麽樣了?近況可好?”“誰怎麽樣了?”春若水的臉猝然紅了。

沈瑤仙這才忽然會過意來,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問君無忌是不是?”春若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撩起眼睛看着她,點了一下頭:“嗯。”沈瑤仙搖了一下頭,一時心裏真不知是什麽滋味:“我跟你一樣,不知道!”站起來,走到蝴蝶貝燈前,沈瑤仙伸出纖纖手指,摸了一下光滑的貝殼,一霎間,她的臉上也似着了一層傷感,“我真的不知道。”緩緩回過身來,眼睛裏充滿了迷惘,“人是離開了涼州,卻不知道到哪去了?”“離開涼州我知道。”春若水說,“他又會上哪裏去了?”兩個人靜靜地對看了一眼,暫時都沒有說話。院子裏的落葉被夜風引動着,在地面上沙沙作響,空氣一下子沉靜了下來,像是被凝住了那般模樣。

對于沈瑤仙來說,她真的好生失望,實在說今夜她來探訪春若水,固然旨在揭穿對方下嫁朱高煦的真相,其實骨子裏又何嘗不是在想着,能夠借助于若水的嘴,多少探知一些君無忌的下落。

固然,沈瑤仙曾一度打消了對君無忌的癡想,那卻是基于對君無忌與春若水之間的既經認定。而後卻由于若水的下嫁朱高煦,這個曾痛苦冰封的意念,竟自不覺地又複活了。

然而,這情緒極其微妙錯綜,特別是與春若水獨處的這一霎,牽扯到太多的敏感,雙方都是晶瑩透徹、聰明已極的人,有些話簡直用不着多說,一個眼神兒的照會,一聲幽幽嘆息,都能令對方有所體會,偏偏她們對君無忌的用心,為了怕刺激對方,都不欲為對方所知,欲蓋彌彰,甚是狼狽。

靜寂的氣氛仍然持續着。

春若水終于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不知道怎麽,我總像是感覺着,他也來了這裏。”她深邃的眼睛,緩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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