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2)
,三名官差登時泥塑木雕般地站立當場,動彈不得。
同一個時間裏,另外兩個人卻也向着苗人俊猝起發難,一把鐵尺、一口魚鱗刀,幾乎同時遞到,一掄天庭,一奔後項,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突然擠兌過來。
大家夥兒看到這裏,一時俱都發出了驚呼。
苗人俊仿佛周身是眼,手中長鏈更不稍緩須臾,“嘩啦”一個急轉,有似點頭金雞,在所有現場衆人簡直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的當兒,已自點中了此二人身上穴道,看來和先前三人,一般無二,随着苗人俊撤回的鎖鏈,一時呆若木雞,動彈不得。
似乎也只有君無忌看清了是怎麽回事,敢情苗人俊所施展的是一手“隔空打穴”手法,以本身所練內氣元剛氣機,透過了鎖鏈尖端,猝然點中了二人“咽喉”穴門,确是高明之至。
五名官差出手雖有前後,所得結果俱是一樣。一股腦的全數俱都定在了當場。廳堂裏圍看的各人,一時俱都看直了眼。餘下的七八個官差侍衛,眼看着來人這等神威,一時心膽皆寒,俱都愣在了當場。
整個酒樓突然間靜了下來,氣氛顯示着一派陰森,靜得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卻聽得一人自樓上大聲向下吆喝着:“徐大人有話,令各官差侍衛自回衙門,速速退下,不得強捕來人生事,違令重責不饒!”這番話可真是有如“皇恩大赦”,解救了一幹差役的一時之難,擡頭看時,那位徐大人卻已退進了裏間,不再露面。幾個官差一個個灰頭土臉地對看着,徐大人有令着他們返回衙門,不可強捕來人歸案,自是不敢不遵,只是現場這五個被點住了穴道的人又将奈何?彼此對看了一眼,打算動手先擡回去再說,卻見正面的敵人哈哈一笑道:“動不得,想要他們死麽?”幾個人頓時吓得愣在了當場,只管翻着白眼,向苗人俊看着,卻又不便向他求助,表情尴尬之至。
至此,酒樓主人,一個留有三绺短須,身着月白綢衫的中年漢子才自出現。像是剛剛向徐大人請示了對策,一路張皇地由樓上跑下來,堆着滿臉的笑,老遠向着苗人俊打揖鞠躬地大聲說道:“方才事情,都怪我們不是,不知是哪個夥計,得罪了大爺,還請千萬息怒,不要怪罪!”說着已自來到了近前,一面轉向現場官差、侍衛賠笑道:“各位上差辛苦了,請到後面用酒飯,自行回衙去吧!”幾個差人,自忖着對苗人俊無能為力,既有徐大人出面關照,再不離開,誠所謂不識時務了,一時收好了兵刃,作态地向着苗人俊怒視一眼,這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其間,那個跟随徐大人身邊當差的施忠,冷笑了一聲,向着酒樓主人道:“大人命令,自當遵從,只是這五個人被點了穴道,若不立刻解開,可就有性命之憂,反正我們是幫不上什麽忙,賈爺,你就看着辦吧,人命關天可不是鬧着玩兒的!”說完揮了一下,吩咐手下衆人道:“走!”各自退了下去。他們因是跟随徐大人來的侍衛,徐大人還在樓上,他們自是不能離開,主人既有酒肉關照,且先吃喝一頓再說。
這裏“胭脂酒樓”的主人,也就是眼前這個身着月白綢衫的中年漢子,姓賈叫玉壺,為人最是圓滑,八面靈光,善于吹拍逢迎,常能左右逢源,打發一幹官差離開之後,這才向苗人俊賠笑道:“這都是我手下夥計,有眼無珠,才致開罪了大爺。連帶着幾個衙門的官差,也跟着受罪。大爺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且先把這幾個人救過來,讓他們走路,免得站在這裏礙事現眼。拜托大爺,你就高擡貴手吧!”邊說邊自連連打躬不已。
苗人俊冷笑一聲道:“哪有這麽好的事?且讓他們先在這裏站上一會兒,容我喝完了酒,再來解開不遲。”一面說時,目光四處逡巡,才自發覺到君無忌已似不在眼前,敢情自個走了。
苗人俊忙自走過去,四下找了一回,終不見他的蹤影,也就罷了,一回頭酒樓主人仍在身邊連連賠笑,搓着兩只手,顯出一番為難模樣,再看衆人目光,仍自集中自己身上,想來君無忌必是不慣為人注目,才自獨個去了。
這麽一想,苗人俊不免心內索然,自己只憑疏暢一時意氣,痛懲奸商惡勢,倒也無可厚非,其實心目中主要懲治的對象,并沒有現身出來,反倒禍延了幾個官差,想想也覺無聊,看來君無忌雖然年歲武功皆與自己相仿佛,其內在涵養,韬光養晦功夫,卻是自己深所不及,怪不得一上來即能贏得沈瑤仙的一片芳心。
心裏這麽想着,愈覺得自己的孟浪,有欠深思,索性酒也不喝了,這就走吧!五名官差雖是表情各異,僵硬木立的姿态卻是一樣,對于現場數百男女來說,不啻是生平從來也沒有見識過的怪事,莫怪乎一個個瞠目結舌,或喁品喁低語,啧啧稱奇了。
苗人俊既經轉念,無意在此逗留,也就莫為己甚,當下走向五人面前,暗運真力,于每人背上拍了一掌,解開了各人所中穴道,後者五人穴路猝開,有的咳嗽,有的嘔吐,呼天搶地,亂成一團。
混亂之中,苗人俊卻已轉身自去。卻不意,身後一人追上道:“大俠,大俠,請慢走一步。”苗人俊回過身來,見是一個年歲不大的青衣仆從樣人,這人一只手上拿着燈籠,像是早已在此恭候。“你是哪個?有什麽事麽?”這個青衣仆從看了身後一眼,上前恭敬地道:“我家大人現在花船恭候,要小人在此接引大俠上船一會。請!”邊說,邊自舉高了手上的燈,待将返身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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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苗人俊冷冷地說,“你家大人又是哪個?見我做什麽?”說話時,姓賈的酒樓主人,以及許多看熱鬧的人,相繼自身後出現。青衣仆從回頭看了一眼:“這裏人太多,大俠請這邊來!”拐了個彎兒,站在樓角下,容得苗人俊走近過來,他才又道:“我家大人就是在酒樓宴客的徐大人,因為敬仰大俠你的一身好本事,連客人也不陪了,特地要小人來邀請大俠到船上一見。”苗人俊聆聽之下,不覺甚是意外,當下哼了一聲道:“他要見我,我可不願見他,什麽徐大人不徐大人,我可不認識他。”青衣仆從甚是奇怪地道:“咦!你連我家大人也不知道麽?我家大人就是這裏京師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徐大人呀!”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心裏了然,思忖着怪不得如此氣派。這裏“京師”,天子腳下,能幹到京師的“兵馬指揮使”,自是深為當朝所器重的股肱之臣,确非容易,他卻有此逸興,流連此風月場所,倒要見識一下,看看何等角色?青衣仆從眼巴巴地瞧着他道:“快吧!大人等久了。”苗人俊點點頭說:“好!我就去見見這個徐大人,看看他又能奈我何?”青衣仆從見他應允,十分高興,當下轉身前導,重新穿過樓下大廳,一徑向江邊走來。衆人見他去而複還,俱都面現驚訝,卻不知前此是官府待捕的人犯,旋踵間卻又變成了徐大人竭誠力邀的上賓,衆人只見他在徐大人的貼身長随帶領之下,神色一派從容地向江邊步去,無不大感驚異,私下裏暗自議論個不休。
“兵馬指揮使”徐野驢在京師的權勢極大,其人雖是習武出身,倒也粗通文事,尤其喜歡附庸風雅,也懂得享受,胭脂樓是他常來的地方,那是因為主人賈玉壺最能投其所好,不但能侍候他最精馔的飲食,也能為他找尋最年輕美麗、善解人意的姑娘。
主人的“胭脂畫舫”更是全天候待命,無條件地提供給他使用,時間一長,連主人賈玉壺自己都不便乘用了。
徐大人在竟日公事之後,每喜到這裏走走。有時連日常的宴客也多設在這裏。夏日夜晚,宴會之後,帶着微醺的醉态,倚身畫舫,放舟河上,其時美人投懷,軟語盡溫,或蓮子新剝,小紅低唱,迎着秦淮夜月,徐将軍真個樂不思歸了。京師事繁,盡是豪門顯要,其實光是皇家親王的瑣碎,也夠他忙的了,他卻能忙裏偷暇,作此風流愉歡,确實懂得享受。
徐大人卻也有他的隐憂,那是不能為外人道及的,他這京師兵馬指揮使的職務,雖是隸屬于皇帝的親軍,但是事實上一直都在“東宮”太子朱高熾的勢力影響之下,非正式地接受朱高熾的指揮,遇着皇帝領兵打仗或是去北京小住的時候,太子名副其實的便成了“監國”,徐野驢更被視為太子的“親信”人物。
問題便這麽産生了。誰都知道太子高熾與漢王高煦,兄弟兩個是貌合神離,誰也不服誰的。朱高煦如今氣焰之勢,炙手可熱,人所盡知,特別是這次北征勝利之後,朝裏不少人都揣測他将會被改立為太子,那些舊日一向被視為太子親信的人物,心裏焉得不為之緊張,預作安排?徐大人的隐憂,便在于此,當年漢王初封,不是沒有運計示寵,籠絡過他,他卻礙于“太子”的現勢,不敢接受,終于得罪了他,成了漢王的眼中之釘,無如有太子的撐腰,高煦心雖懷恨,又奈之何?而今情勢看來不同,眼看着高煦的聲譽日隆,已似有駕臨太子之上的趨勢,一旦“太阿倒持”,那還了得?果真是“東宮”太子這棵大樹倒了下來,受害的人簡直不可勝計。徐野驢呼救無門,唯一之途便只有力保太子無恙了。
踩踏着水面浮塢,一徑來到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胭脂畫舫。
其時艙門微啓,早已有一雙佳人守侍在側。含着笑迎上來,雙雙向着苗人俊請安問好道:“相公來了,徐大人正等着您呢!”苗人俊微微怔了一怔,想不到是如此一個排場,正在猶豫,卻見珠簾卷處,一個高軀藍衣、相貌堂堂的灰眉漢子,已自現身步出。
苗人俊一眼認出,正是方才樓上憑欄觀戰的那個灰眉漢子,猜知他便是徐野驢,後者已哈哈笑道:“我只當你怕我設計暗陷,決計是不敢來的了,誰知你卻是真的來了,佩服,佩服,請!”苗人俊“哼”了一聲,說道:“既承寵召,敢不從命!”說罷,大步邁入。船艙內倒也寬敞,一切擺設,極盡華麗之能事。二人落座之後,徐野驢猶自笑道:“你未來之前,我心裏自個說道,這人的武功誠然一流,只不知他的氣度膽識如何?只怕他未必敢來,若是真個來了,我便是服氣了他,看來真個不失英雄,令人可敬,哈哈……”倒也豪氣幹雲,笑聲一頓,即見他手指江岸,挑動着一雙斑白長眉道:“你且看來,這裏不遠,即駐有我的巡河快船,水陸夾擊,怕是你插翅難飛,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口音裏透着純正的冀北官話,由他今日的京師兵馬指揮使官職,很容易便能猜知,此類武将,多系當年追随燕王,靖難發起的朝廷新貴,自是炙手可熱,跋扈得緊。苗人俊聆聽之下,一雙炯炯眸子注視着他。冷笑道:“既然這樣,你又何妨一試?”徐野驢卻也不以為忤,睜圓了一雙眸子,狀似驚奇地道:“這麽說,足下料是了得,應有高來高去的能耐了?”苗人俊微微一笑,未與置答。徐野驢看在眼裏,卻已心裏有數,一只手輕輕摸着颏下短須,兩只眼睛一霎間卻已在對方臉上數度打轉:“足下大名是……”“苗天龍!”“好響亮的名字!”徐野驢一只手摸着下巴,“我姓徐……”“徐野驢!”苗人俊直視着他道,“這裏的兵馬指揮使,卻也是秦淮河岸風月酒樓的總指揮,徐大人你的威風可真是不小,可敬,可敬!”徐野驢那張長臉一下子沉了下來,緊接着他可又微微地笑了:“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權,大丈夫當如是也,哈哈……”幾聲大笑,全船都為之震動。苗人俊冷冷一笑,沒有說話,一時還摸不準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徐野驢身邊原坐有兩個少女,一個懷抱琵琶,一個手弄古筝,俱都衣着華麗,裝扮入時,卻似不失清新,面現嬌羞,分明出道未久,倒也雅麗可人。笑聲乍停,徐野驢手指苗人俊,向二女道:“這位苗英雄人雖年輕,卻是力能當百,是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自古以來,美人愛英雄,來!你們兩個代我敬他一杯!”二女聆聽之下嬌應一聲,擱下了手上樂器,姍姍站起,先自向着苗人俊請了個“萬福”。嬌呼了一聲:“苗英雄!”苗人俊一時有些失措,這風月場合,今夜還是頭一回觸及,真不知如何酬對,呆得一呆,二女已分別執壺捧盞,為他斟了滿滿一杯。
“苗英雄,請!”執杯少女,年方十七,生得長眉杏眼,高挑身子,卻是肌膚白細,顧盼間若似有情,惹人憐惜,像是情有所鐘,面對着苗人俊的解頤一笑,真個風情萬種,這一切都籠罩在淡淡的少女嬌羞裏,更增了幾許迷人情致。與她并立的“執壺”少女,身材比她略矮,卻是一樣的細白勻膩,眉目可人,嬌豔較前女猶似過之,惟英挺秀拔,卻又較之不足。雙雙并臨,有似璧人一雙,嬌姿佚貌,幽步窈窕,舫軒裏頓時洋溢起無限春情韻饒,便是那種蕩人心神、磨人壯志的柔情萬縷……古來多少英雄豪傑,便是在此一霎,萬難為繼,一個個纡尊降貴地倒了下去。
執杯少女第二次送上了手上玉杯,淺笑低眉地道了聲:“苗先生,請呀!”苗人俊才似恍然地有所警覺,一時間臉也紅了。徐大人“呵呵”地笑了:“自古有道,英雄難過美人關,苗英雄,你可要小心了,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他于是指向執杯佳人道:“她叫‘玉潔’……”執壺的那一個叫“曼兒”,敢情并非來自姑蘇,卻是外地來的。
胭脂酒樓獵奇遍訪,選美征色的功夫真有一手,這雙佳人便是專為報效徐大人的,還是“清倌兒”,來了才不過十天,已成了徐野驢的禁脔,莫怪乎徐大人三天兩頭在此宴客,借故逗留而樂此不疲了。
“人家姑娘的好意,小兄弟,你可不能不賞臉呢!”徐野驢指向持杯的“玉潔”笑道,“你不要看她今日在此持壺賣笑,她卻是出身官宦之家,只為了家遭橫禍,才致淪落風塵,琴棋書畫,人家可是樣樣皆能,還能歌小令,回頭她給你唱上一段你就知道了。”玉潔聽他說到自己出身家世,不禁面有戚容,轉念之間,卻又重回笑臉,卻把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看向苗人俊,溫順之中別有執著,更似含蓄着某種神秘,卻待那“善體人意”的知心人兒心裏思忖玩味。
玉手捧杯,十指尖尖,猶自等待着對方的豪興一飲。對于“玉潔”來說,對方這個英俊倜傥的來客,是不是“鐘情”自己,或是“看重”自己,端看他是否肯賞下臉,飲下這杯酒了。
蛾眉輕輕挑了一下,酒杯兒更往高裏送了一些,玉潔眼神裏流露着再一次的期待,倒要看對方來客“飲是不飲?”在她來說,對方喝不喝下這杯酒,至為重要,尤其在徐野驢面前,她更要掙下這個面子。苗人俊的遲遲未予接杯,并未使她氣餒,更不曾在她臉上現出一些兒羞窘不耐,神态裏滿是自信,不信他真的會拒絕自己。空氣一下子靜寂了下來。幾個人的眼睛,齊都轉向了苗人俊,偏偏後者竟然也似有一番執著,遲遲未能接過了杯子。徐野驢呵呵一笑說:“我來解這個圍吧!”待得向玉潔伸手時,她卻閃開了身子,換了個方向,那一雙手仍然向苗人俊眼前舉着。“苗先生,請!”秋水平視,笑靥可人,溫柔中含蓄着倔強,這杯酒當真是非要對方喝下去不可。苗人俊冷冷地“哼”了一聲,乍然與對方目光接觸的一剎那,他竟然改了初衷,緩緩地由對方手上接過了杯子,随即仰首幹杯。舉手仰杯之際,他同時也承受了玉潔由衷感激的微微一笑。
徐野驢目睹之下,竟自哈哈大笑了起來:“玉姑娘,你的面子不小,這杯酒他可是全沖着你喝下去的,你們可真是英雄美人兩相惜,就沖着苗兄弟給你的這個面子,玉姑娘,你便得陪上十杯,值得高歌一曲。”說着又自哈哈笑了。“将軍的命令,不敢不遵,苗先生,你要我喝麽?”妙目微轉,瞟向苗人俊,卻看他怎麽一個說法。“姑娘随意自斟,喝不喝酒,倒是無妨,如能情賞一輪玉指,低歌小令,便是不虛此行。冒昧,冒昧!”邊說随即向着面前二女,抱拳施禮。其時那位“曼兒”姑娘,已為徐大人攬入懷中,他早已飲酒甚多,略有醉态,聆聽之下,由不住大聲鼓掌叫起好來。各人落座之後,“玉”姑娘先向着苗人俊深一注視,随即取過了身邊琵琶。“苗先生,徐大人,你們賞耳吧,我彈得不好,別見笑!”轉軸撥弦,只三兩聲,便自打了一輪亂指,随即琤琤琮琮地彈唱起來。江風、夜月、畫舫、佳人,一剎那勾畫出眼前極盡可人的迷離情致,更何況玉指天音,婉轉嬌柔,聲聲若斷,聲聲又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間關流泉,銀瓶乍破!一經出自佳人芳唇,便似在心底落了根兒。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宗之潇灑美少年,舉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張旭三杯草聖傳……揮毫落紙如雲煙……”這首杜甫的《飲中八仙》,原詩寫盡盛唐三李、賀、崔、蘇、張、焦等八名文士的諧趣狂态,極盡高才,眼前經玉姑娘一唱,更似沉郁頓挫有了生意,襯着畫舫的璀璨迷離,八個狂士俱似一一起舞,活生生地現諸眼前。
這曲調斷非幽凄悲傷,應屬活潑輕快,卻有沉郁壯懷,磊落高風,不向俗世權貴低頭取媚之一面。其間微妙關鍵,一般歌者萬難兼及,只是眼前小小年紀的這個玉姑娘,卻能體會及此,實實地把握住了。
苗人俊實為知音,但能盡會其意,正因此,便自心生一驚。不得不對眼前這個姑娘,心生敬仰,另眼相看。
一曲方終,博得了徐大人嘹亮的一聲喝彩,苗人俊卻靜寂一隅,只把深邃的一雙眸子,直向對方逼視過去。他已似別有所知,洞悉了“玉潔”不欲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念既生,沸騰心際,久久不能平息。
真個是明珠墜塵,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看來這個玉潔絕非凡俗女子,确系有些來頭了。思念中,竟自忘了招呼,只管向對方望着,目光裏充滿了費解。
其時玉潔已懷抱琵琶,羞澀澀地道了聲:“将軍與先生見笑。”随即向着二人深深施了個萬福。
苗人俊這才有所警覺,贊賞道:“我為姑娘魂飛缥缈,真正是如聞天音了!”玉潔微微一笑,正待說話,一旁的“曼兒”姑娘卻嬌聲笑道:“玉姐姐,你不是常說人生難得知音麽,今天可叫你碰上了,看來苗英雄正是你的知心人呢!”說着“咯咯”地笑着,小鳥依人似的已自偎向徐大人懷裏。徐野驢倒似沒有料到對方二人的惺惺相惜,頗似有些意外。自然他之留待苗人俊,絕非只是一時即興,卻也不便上來就開門見山地直接道出,彼此素不相識,有些話萬難啓齒,當中如有玉潔這樣的一個可人兒,居間緩和,情形便自大是不同。
這玉潔明眸皓齒,秀外慧中,雖然墜身風塵,卻能自比蓮荷,出污泥而不染。原是徐野驢眼中的一塊瑰寶,只待時機成熟,納入府中作為寵妾,自是不甘心她的移情別戀,無如眼前情形,容或大有不同,徐大人總算擺平了心裏的那股子別扭勁兒。
“好極了,一個英雄,一個美人,今天是你們初次見面,我這個中間人,理當與你們好好慶祝一下。來呀!擺酒侍候!”門外立時有人應了一聲。曼兒一個骨碌由徐大人腿上翻起,笑理雲鬓道:“大人可要傳上一班歌舞,助助興呢!”徐野驢正要說話,卻聽見艙外一人嘹亮口音道:“大人在麽,卑職謝威求見!”嗓門兒可真夠大,這一嗓子全船都聽見了。
這個謝威原是指揮衙門的巡差,新近才為徐野驢賞識,帶回家補了個武武弁頭兒的缺,出門喝道,老遠都能聽見,十分稱職,忽然找來這裏,定有緊要之事,一聽是他來了,徐大人慌不疊欠身坐好,“進來!”說了這兩個字,才又覺出了不妥,忙即站起,向艙外步出。是時謝威已自來近,迎着徐大人施了個禮,大聲唱喏。徐野驢道:“誰叫你來的?有什麽事?”謝威大聲道:“漢王爺派人來府,有要事着大人火速過府一談,張管家差卑職即刻來告。”一聽是“漢王”見召,徐大人着實吃了一驚:“這……這麽晚了……”“大人的官衣已備好車上,張管事說請大人不要耽擱,這就快請吧!”“好吧!”徐野驢悻悻自言說,“這麽晚了,會有什麽事呢!”謝威只當是問自己,口無遮攔地道:“聽說是皇駕已返……”“住口!”謝威吓了一跳,慌不疊停住了話頭,才知這是機密,咋呼不得。喝住了謝威,徐野驢一顆心早已七上八下、撲通撲通跳個不已,聽說是“皇駕已返”,只把他吓了個魂飛九霄,果真屬實,這“接駕來遲”的罪名,第一個他就當受不住,他這京師“兵馬指揮使”的官,居然會疏忽了如此重大的職責,天大的消息,他竟然事先一點兒訊息也沒摸着,上面如有降罪,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八成兒是保不住了。
這麽想着,先時的風流逸興,早已不翼而飛,卻還不曾忘記艙裏的苗人俊,轉身步入,向他打上一個招呼:“我有重要事馬上得走,不陪你了,如蒙不棄,請将兄弟你的住處賜知,一兩天之內,我當專程拜訪,還有要事與你商量。”微微頓了一頓,他卻又語重心長地道:“要是兄弟你不把我徐某當成朋友,我也就不敢勉強,咱們就到此為止吧。”苗人俊微微一笑,老實說對于這個徐野驢,他壓根兒可就沒存有什麽好感,官場中人,多恃勢而驕,姓徐的也無例外,只是卻比別人多了一份“血性”,這就使苗人俊對他改了一些初衷。
徐野驢眼睜睜地還在等候着他的答複,苗人俊略一思忖,随即點頭道:“我住在離此不遠的七松坪,有個小客棧叫‘黃葉居’,三天之內我等你光臨,過時不來,我可就走了!”徐野驢一笑點頭說:“就這麽說定了。”轉向玉潔道:“為我好好招呼貴客,我走了!”随即揭簾自去。
添酒回燈,畫舫裏再一次傳出了熱鬧。
對于苗人俊來說,今夜卻是過于放縱了,自有記憶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恣情放肆,心中塊壘,眼底風光,面對着玉潔、曼兒這雙可人的姑娘,一股腦兒地全都發洩出來。
玉潔的琵琶,曼兒的筝……一都深入到了他的心坎裏,他更喝了酒……這都是三更以前的事。三更之後,畫舫裏顯現出難得的一片寧靜。酒不醉人人自醉,苗人俊居然也醉倒了。那卻是一團模糊的記憶,在玉姑娘的依偎裏,他傾吐了過多的心事,也曾哭泣嘔吐,之後便一無所知……淩晨酒醒。河風輕啓,水波不興,畫舫略有異動,苗人俊揭被坐起。迎着他目光的卻是聳聳欲熄的幾支殘燭,船身極其輕微的在浮動,浪拍金舟,傳過來頗有韻律的嘩嘩水響聲,空花格扇的紙窗,映着極其朦胧的慘淡白色。玉姑娘靜靜地伏在長幾上,敢情已經睡着了,一領長披滑落地上,襯着深曳的一頭秀發,在殘燭曙光陪襯裏,只覺得形銷冰立,無盡單寒。乍見之下,苗人俊幾乎呆住了。最難消受美人恩,這滋味偏偏讓他領略到了。敢情昨夜酒醉,說了許多糊塗的醉話,步履蹒跚,已無能獨個返回,就留住在畫舫錦閣裏,玉姑娘為了照顧自己,居然不曾轉回“胭脂樓”,就在這艙房裏,守護着自己,度過了漫漫深宵。
一隅椅子上,還晾着自己的長衣,上面酒吐的污穢,已為她纖手洗淨,所幸還不曾髒着了內裏中衣,否則可就難免赤身露體地出大醜了。
苗人俊輕輕嘆息一聲,自忖着自己的荒唐何至于此?以自己精湛內功,與君無忌對飲海道人的陳年烈酒,都不曾醉倒,昨夜雖說豪飲過劇,亦不該便真的人事不省!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看來必然是自己心裏先已有了幾分自廂情願的醉态,便自才會真的就倒了。
看着衣單形銷的玉潔姑娘,不自禁地興起了一番憐惜,想把她輕輕抱起,放回床上,卻擔心把她驚醒,随即悄悄由地上撿起了她的一襲長披,為她蓋好身上。
這一霎,他确實心裏充滿了猶豫。原該是有很多話要問她的,這個年輕的姑娘!幾乎就在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對她産生了好奇,感覺着她內在的別具峥嵘,想更進一步對她有待證實,然而這一霎,他卻又不作此想了。人與人之間的遇合,實在奇妙,尤其是男女之間,當中如非牽涉到特殊的婚姻緣分,大都是萍蹤一聚,爾後東西。以今日而論,自己與這位玉潔姑娘,只怕亦脫不開這個範疇,今日一別,再見何期?那麽昨夜侍宴,萬般多情,都将成了絕響,變為毫無意義的酬酢,平白在心裏留下幾許惆悵,卻又為何?苗人俊心裏已是惆悵,想到自己原已是死心絕望之人,又何必多此一舉,看來這位玉潔姑娘,對自己絕非是僅限于一般的俗酬應對,确系破格恩待、垂青,而自己終将無以為報,令她失望,如此,今日一聚,誠屬多餘之事了。
這麽盤算着,他幾乎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忍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待将離開,終是不能,這就留幾個告別的字吧!桌子上紙墨現成,偏偏文思不湧,短短幾個字也是塗塗寫寫,終不成文,過親不妥,過疏亦是不妥,又想到對方身墜風塵,終非富有,攪擾竟夜,總該留下些錢,只是這麽一來,可就“俗”了,且唐突了對方姑娘的美意,只是……唉!真個無以為計。
摸摸身上,僅有小半塊銀子,不足二兩,全數留下亦嫌不足,真個寒碜……思忖之間,卻聽得身後一聲女子冷笑道:“大爺你還是收回你的銀子吧!”聲音發自身後,分明咫尺之間,不是那個玉潔又是哪個!苗人俊乍聞之下,心裏一驚,倏地轉過身子,才自發覺到椅子上的玉潔姑娘敢情已經醒了,這時端坐椅上,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視着,目光裏透着寒冷,顯然已似不悅。
她終是不忍執著,随即含笑站起:“你要走了!”“這……”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姑娘醒了?”“嗯!”玉潔淺笑着,揚了一下黑而細長的眉毛,由椅子上站起來,“幸虧是醒了,要不然苗先生您這一走,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跟您說,豈不是太失禮了?更何況拿了您留下的銀子,又算是怎麽回事呢?”話聲嬌柔,卻似別有含意,臨末秋波一轉,更似萬蓬飛針,一齊向苗人俊身上投射過來,便真是麻木不仁的傻子,也當有所感應,而聽出話中玄機暗含譏諷了。
苗人俊也同君無忌一般,并不擅長與女子交道,若是對方為自己所喜,更是拙于口舌,為此,昔日在搖光殿,不知吃了沈瑤仙多少暗虧,讓她占盡了上風。今日的玉潔姑娘,論分量固不足與沈瑤仙相提并論,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其間的一份同情,卻是他前此未曾經歷。眼前被她淡淡地搶白幾句,頓感招架不住,一時面紅耳赤,竟是答不上話來。
玉潔透剔聰明,見狀立刻有所警覺,暗責自己話說得過重了,慌忙說道:“我不會說話,您可別見怪,誰要您不告而別呢!要是再留銀子,可就更見外了,那是罵人!”說着她自個忍不住笑了,現出了頰間淺淺梨渦,已自走向近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留字,似笑又嗔地自個念着:“玉……姑娘妝次……”苗人俊待将搶回,卻為她機警地閃向一邊。
臉上笑靥不失,再自念道:“……畫舫初晤,月白風清……”贊聲:“好文采!”卻自一笑,看向對方點了一下頭,由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您可別笑我,我念書不多,這封信我要好好留着看。”一面說随即把那張留書小心翼翼疊好,背過身子,收好身上。卻又回眸一笑:“您現在要走?有重要的事兒等着您?不能遲一會兒?”苗人俊早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