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
瑤仙接過了“冰弦”古劍,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頗似有所感懷地看向君無忌。這許多年以來,除了師門的苗人俊之外,她不曾再見識過另一位傑出少年,有之,舍君無忌而莫屬了,這個君無忌更似較她所想象猶要高出了許多,不只是武功學識,甚而內涵氣勢,實在令人心儀。然而,眼前這些都是她所急欲排除的。沈瑤仙的眼睛裏,這一霎亦顯出無比的遺憾,一種失落的遺憾。“你的知識豐碩,并不限書本的一面,真令人欽佩。”緩緩舉起了手上的“夜光常滿杯”,迎以月光,恰似拿持着一顆璀璨奇光的明珠。“這杯子真美!”她再一次發出了贊美,美目微側,視向君無忌,“對于這套夜光常滿杯,我有一份好奇,如果你不嫌煩,可以賜告一些它所不為外人知的底細麽?”君無忌點點頭說:“在下遵命。”于是接道:“據我所知,這夜光杯乃系自祁連山上好美玉之精所琢制,為一千數百年前,當時西域向周朝皇帝所進的貢物,二壺五杯,茶酒皆宜,這五只杯子,非但形式各異,玉質也各有不同,迎以月光,各呈異色。”微微一笑,他信手拿起了面前玉杯,邀向月光,頓時呈現出一圈淡淡黃色,茶玉一色,宛若一體,較之沈瑤仙方才所示,顯然又自不同。“哦!”沈瑤仙驚訝道,“原來顏色不同。”春若水一時好奇,也把自己面前玉杯舉起,透過月華,她的這只杯子所顯現的竟是一派豔綠,連帶着她的發眉皆碧。兩位姑娘目睹之下,俱不禁叫起妙來。
“這是‘一觸欲滴’的翠綠。”君無忌改指向沈瑤仙所持的那一只道:“這是‘玉滿而流’的潔白,我的這一只卻是‘鵝黃羽絨’的疏淡,加上另外的兩只,分別是‘藕滿池塘’的濃郁,‘天容海色’的粗犷,千姿百态,各随人意,其名貴便自于此了。”二女輕輕念了一遍,總計是“一觸欲滴”的翠綠、“玉滿而流”的潔白,“鵝黃羽絨”的疏淡、“藕滿池塘”的濃郁、“天容海色”的粗犷,合計為五。分別應在五只“玉杯”身上的名號是如此的雅,以之對照眼前,一一應驗,并無絲毫誇大過譽。
二女年歲相若,童心未泯,喜滋滋地各自把玩一通,連連稱妙不已。君無忌複為各人斟上新茶。沈瑤仙再次舉步,迎向月光時,才自覺出天邊玉蟾,已不複先時之明亮。
偏首爐火亦不複先時烈熾。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當是曲終人散時候。她似有無可奈何的遺憾,一時臉色戚戚,她确定終将無悖于此行宗旨。
“多謝你的盛情款待,此情景将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今生不會忘記。”微微一笑,卻是凄涼的苦笑,“我的意思……如果我還能僥幸活着離開這裏的話!”君無忌微似一驚,立刻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姑娘言重了,這裏地勢空曠,天高日遠,你既來得,當然去得,更無一人能與阻擋。”說話之間,他的表情亦顯深沉。湛湛目神,其實已有所期,該來的畢竟還是來了。
春若水冷眼旁觀,一時心旌頻搖,花容失色,意料着自己最恐懼害怕的事,終于發生了。她以異常關切的眼神,向君無忌、沈瑤仙注視過去,目光裏顯示的是那種“無助”,甚而“乞憐”,只是事有定數,顯然卻非她所能挽回的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冷冷地道:“你可知道今夜我的來意?君兄?”這“君兄”二字,清晰地吐自她的芳唇,聽來別具餘韻,卻似斷腸。說完,沈瑤仙已自位子上姍姍站起。君無忌點點頭道:“我明白,姑娘無需多說。”沈瑤仙凄迷的目光,直直逼視着他:“這麽說,我的出身來處,你也知道了?”“略知一二!”君無忌犀利的目光,直向沈瑤仙臉上逼近過來,“你來自‘搖光殿’,便是人稱搖光殿公主的沈瑤仙,令師李無心,其實也是姑娘的義母,如果外傳不訛,這位殿主實已把一身所學,傾囊相授,這就是說姑娘一身武功,實在與令師已無分軒轾,相去不遠,可喜可賀!”沈瑤仙淡淡一笑說道:“君兄,你過于擡高我了,不瞞你說,義母之于我,确是情深義重,即使較之親生母女,亦無不及,只是限于先天質禀,雖承她老人家耳提面命,苦心造就,終是力有不逮,說來慚愧,直到如今,也只不過繼承了她老人家七成功力而已,哪裏敢與她老人家相提并論?更遑論什麽無分軒轾了!”君無忌黯然點頭道:“我确信姑娘言出有征,對于貴殿殿主,我只是由衷敬仰,卻只恨無緣識荊。”沈瑤仙随即道:“難得你對敝門事如數家珍,那麽,搖光殿之一貫所行,諒來亦為你所深知的了!”君無忌搖頭道:“我豈能有此能耐?姑娘你也高估我了!倒是姑娘的來意,卻可管窺一二。”說到這裏,微有所頓,随即改口道:“天将破曉,姑娘請示行旨,我聽命就是。”沈瑤仙呆了一呆,臉上像是着了一層霜般的寒冷,甚久她才點頭道:“殿主決令至嚴,我也無能例外,五日後便是我返殿複命的日子,如果明天不走,可就來不及了。我內心卻有一份兢驚,擔心不是你的敵手,果真如此,一了百了,倒也了卻了心中許多煩惱。”末後數言,語涉凄涼,顯示在她淡淡笑靥裏,別具冰豔幽柔。話聲出口,她随即拿起了幾上長劍,緩緩向石室外步出。君無忌轉向石壁,取下了他那口亦稱形式古雅的長劍,撫劍凄涼,頗似有所感觸。不經意的,卻與俏立壁邊、滿臉關懷的春若水目光接觸,乃自作出了違心的微笑:“我即将與沈姑娘比試劍技,湊巧少了個旁觀的證人,就煩姑娘暫時權充,你可願意?”春若水冰雪聰明,在一旁察言觀色,早已把此番事态了然于胸,既已知悉事情之無可挽回的必然性,也就不再癡心意圖從中化解。“我願意。”她随即拿起皮裘,穿在身上,君無忌卻已踏出門外。
君無忌一徑來到了近前。面迎着對崖的一道飛瀑怒潮,沈瑤仙靜靜地正在等候着他。飛瀑無聲,月色慘淡。一雙并世的少年男女只是無言地互相凝視着。這一霎,春若水卻已悄悄地來到了眼前。
沈瑤仙點頭笑道:“你來得正好,我與君先生比劍,各本所學,兵刃無眼,難免挂彩,即使賠上性命,也無怨尤。”微微一頓,目光微側,轉向君無忌,慘然作笑道:“君兄,你說呢?”君無忌點點頭:“但憑姑娘做主。”說了這句話,他即不再多說,他與沈瑤仙心裏都再清楚不過,說是“比劍”,不過為示從容風度,好聽而已,其實無異于十足的搏命拼殺,既為“搏命拼殺”,便只有生死之分,而絕無幸免了。然而,對于沈瑤仙,他衷心有一分敬仰,更承情于她的妙手回春,使自己前此免于死難,如今卻被迫于要用自己手中之劍,與她作無情的搏殺,無論誰勝誰負,都将是人間至慘凄涼之事。面對着沈瑤仙那一雙若似有情卻又若似寒芒的眼睛,他有說不出的沉悶,簡直為之氣餒,長嘆一聲,徑自遠眺向對嶺飛泉。
沈瑤仙淡淡一笑說:“人生百年,亦難免一死,以我來說,希望能死在你手裏,也可以了無遺憾。君兄,你可知為了什麽?”君無忌料不到這一霎,她竟然會忽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一時無言以對,只向對方默默悵望。
沈瑤仙面含微笑道:“那是因為,這些不算短的日子以來,我早已默察,并已深深了解了你的為人,你可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至情如我義母李無心之外,你便是我衷心所敬重的第一個人了,所以說,假使我非死不可,又何不死在你的劍下?”君無忌搖搖頭說:“你言重了,姑娘劍技,我見識過,我只怕……”忽然他神色一沉,目射精光道:“正如姑娘所說,你我兩無遺憾。姑娘出劍吧!”話聲出口,手腕振動,砰的一聲,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
沈瑤仙略有遲疑,随即亦掣出了劍身。兩彎寒泓,分別緊握在彼此手中,這一霎,竟仿佛星月亦為之黯然無光。
卻有凄凄斷腸聲,傳之一隅佳人之口,雖只是極為細小的聲音,卻也難逃過現場對敵二人的敏銳觀察,各自一驚,分別移目直向春若水逼視過去。
春若水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一霎,在他們雙方目光逼視之下,才恍然警覺到,自己竟自淚流滿腮,恍惚裏出息有聲。至此掩飾無力,便自垂下頭來。
沈瑤仙呆了一呆,視向正面的君無忌,一霎間面有戚容:“你果然死也無憾,就連流花河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也為你淌下了眼淚,君無忌,你當知她對你用情之深了。”“不,姐姐……”春若水忙與申辯,卻是欲言無聲,四只眼睛,凝視之下,卻似各有心聲,偏偏羞于出口。
沈瑤仙目光再轉,迎接着君無忌悵悵神采,此時此刻,實不欲再說些什麽了。大風回蕩,飄動着三人身上長衣。持劍相對的二人,更像是為魔力所驅使,在一個偃月的弧度裏,緩緩向前接近……君無忌終于拉開了門戶,卻是極平庸的一個半蹲式子,掌中劍平指略高,緩緩抱向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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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是這個平庸的式子,沈瑤仙三易其身,最後才站妥當了。她随即擺出了“搖光殿”的門戶,一字平肩的吐出了長劍劍鋒。卻也難掩她心裏的駭異,正是為着君無忌所顯示的門派,是那麽的陌生,以至于莫測其高深玄奧。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兩個人影極其自然,卻快速地結合成為一團。正因為對手的高明,才自摒棄了習見的弄巧、弄險,詭異伎倆,各以實力相接。“當啷”聲響裏,迸射出星光一點。“呼—”沈瑤仙陡地旋身而起,狀如飛鶴。君無忌那般快速的一劍,卻失之毫厘沒有撩着,緊緊擦着她的衣邊掠了過去。“呼—”沈瑤仙又落了下來,宛若大星天墜。君無忌一劍撩空,緊接着身若旋風般轉了過來,一頭長發“刷”地散開,卻于幾乎全無可能的情況下,架住了對方一字穿心的劍鋒。沈瑤仙猝然一驚,無論如何,對方能夠接住自己的這一劍,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正因為她思忖着這一劍理當奏功,連帶着後面的一招可就慢了半拍。一種難以抗拒的心理因素作祟,使得她舉手再拍出的一掌,更自大大地失去了勁道。原該是極具功力,無懈可擊的劍掌合一,配合着她新近入門,得自李無心的“無心”之術,該是何等淩厲不可思議的蓋世絕招?卻因為那微妙的心理因素作祟,變成了色厲內荏空具的形象而已,就這樣,一掌拍向對方面門。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就在他架住對方穿心一劍的同時,原有極佳時機,反臂撩劍而進,刺向對方咽喉。這一劍有鬼神不測之妙,實已盡得劍中神髓,極為恩師所激賞,妙處乃在于一個“快”字,那種石火電光的快!卻由于一剎那迸現的“不忍”而坐失良機,繼而無能出手。迎合着沈瑤仙的那一只纖纖素手,恍然間他亦拍出了一掌。雙掌交合的一霎,想象中理當是那種石破天驚的場面,或者各自運施內氣,使對方腸斷肝裂。對于君無忌、沈瑤仙這般蓋世功力的一流高手來說,兩者俱應不難達到。無如,事實上卻大謬不然。雙方的掌勢,就外表而觀,固然不失淩厲,一俟接觸之後,才各自體會出內裏的空虛。仿佛形同兒戲,卻包藏着多少內心掙紮、無可奈何。卻是乍合即分,像是交翅飛鷹,“刷”地兩下分開,恍然間已立身于丈許開外。對于他們雙方來說,都不失為一種驚訝。四只眼睛默默地對看着,至此,那淩厲的戰志,似跡已近缥缈,也無能激動。黎明之前的夜色,像是較前更為黝黯,多少掩飾了一些形諸現場的尴尬。
一顆心早已經提到了嗓子眼的春若水,看到這裏,總算透了口長氣兒,卻也不禁為現場的離奇發展,感到茫然不解,然而,畢竟這是可喜之事,一霎間她由衷地笑了。
“姑娘承讓,多謝劍下留情!”鬥志一縱即逝,無論如何這個架是再難持續下去,君無忌反手還劍于鞘。
這時,卻傳來了發自沈瑤仙的一聲輕輕嘆息:“看來,我是多此一行!無論如何,我已無能勝你,更不用說取你性命了!”一面說,随即把手中長劍,緩緩回于鞘內。然後,擡起頭來,用着堪稱凄涼的目光,看向君無忌,略略點頭道:“你多珍重,我走了!”她的眼睛卻又落在了一旁春若水的身上,後者愣了一愣,強自作出了一個微笑。只是默默一笑,寄上了她的心香一瓣,由衷祝福。沈瑤仙已自拔身而起,宛若長空一煙,月色裏顯示着那種朦胧的意态,随即為雲霧所吞噬。
春若水趕上了幾步,猶想喚住她,卻已不及,眼看着她落下的軀體,一如流星天墜,在亂石峥嵘的山巒,倏起倏落,清湘戛瑟,魚沉雁起,方自交睫,追尋已遠,好俊的一身輕功!春若水幽幽地感傷着,不發一言,良久,她才轉過身來。君無忌赫然伫立在她身後。她有說不出的遺憾,感傷着沈瑤仙的就此離開,下意識裏,直似感覺到她的離開,就此遠去,全是自己所造成的,就是因為自己,才使她自覺與君無忌難望成雙,便自絕裾遠離。一霎間,春若水心裏充滿了悵惘以及難以言宣的自譴,仿佛是一顆心都碎了。
一頭倒在了君無忌懷裏,兩只手用力的擁抱着他,尖尖十指,幾乎插進到他的肉裏,那正是她要他知道:她愛他究竟有多深!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唯有他—君無忌,才是她唯一所愛的。也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她什麽都沒有了。
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自私地霸占了他。正是因為這樣,她連一個淑女至聖的名節也不顧了。正是因為這樣……然而這一切,終将化為子虛。短短的三天之後,一切都将改變,一切都沒有了。三天以後,她即将離開他,改投向另一個陌生、甚至為自己所憎恨者的懷抱,作為那個人的妻子。那将是一番什麽樣的情景!月落烏啼,霧冷花殘,此生便什麽也沒有了。
一個人如果不能和她深深相愛的人厮守在一起,該是何等的無聊孤寂?那是殘忍的,那也太不公平了,她真要向上天詛咒咆哮了。
卻已是不能改變的事實,荏弱到等待着命運的安排!再一次的,她熱烈地擁抱着他,直仿佛稍一放松,她的愛人即将化風而出,再也看不見了。
“無忌,無忌……我的哥哥……”夢般的輕飄,謎樣的心境!一次次她武呼喚着愛人的名字,荏弱到嬌軀無力,像是為人抽去了骨頭,整個人都癱化在他的懷裏……她感覺到,君無忌張開了他結實的胸懷,把她整個吞噬了下去。大風呼嘯,迂回天際。在此雪山絕壑,兩個熱戀的人,緊緊擁抱着,等待着黎明前第一道經天緯地的曙光。
風兒無力,雨也蕭蕭。倒是那一溜冬青樹,被雨水沖洗得綠油油的,饒是頗有生意。
昨夜刮了風,院子裏滿是殘枝敗葉,風加上雨,把那一排新糊的“葡萄淺”銀紅紙窗都打濕了。兩只北京的小哈巴狗,對着雨天直吠着,那聲音像是鬧着玩兒似的,卻把籠子裏的一對八哥兒驚得蹿上跳下,甚不安寧。
春二爺連連地點着頭說:“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手裏搓着對“孩兒紅”的玉核桃,二爺滿臉喜氣,簡直就像忍不住是随時想笑的樣子。都說是上好的和田美玉,王爺可真大方,第一面見他,就把自己手裏搓玩的玩意兒賞給他了,春二爺接過來直玩到現在,連在被窩裏也舍不得擱下。
堂屋裏的部分擺設都換過了。紅绫子坐墊,桌布,都是新繡的,上面繡着四季的花鳥,字畫也換過了,過去的竹子換成了牡丹,“百雀圖”換成了“群鵲鬧春”,牡丹主富貴,鵲雀主大喜吉祥,那是富貴全吉,都為了應景兒,剩下來的可就是花轎上門了。
都關照下去了,大小姐即将出閣,老爺也快回來了,上下一團喜氣,各人嘴裏心裏都放幹淨明白着點兒,誰要是胡說八道犯了忌諱,可怪不得家法從嚴,倒是還真管用,可就沒有人再敢胡言亂語的瞎聒絮了。每個人嘴是都封住了,心裏卻也不禁納悶兒:“真的是這麽回事?”看來是假不了,二爺錢都賞下來了,每人五兩銀子的喜錢,另外一份全新家當,衣帽鞋襪外帶被褥鋪蓋,說是新姑老爺的賞賜,只瞧瞧人家這個手面兒就不愧是當今的一個王爺。
春大娘總算把這只鳳給繡好了,繡在新嫁衣上,花樣子是宮裏流出來的,比比看看,自己很滿意地也笑了:“他二叔,你也瞧瞧,大姑娘穿上該有多俊俏!”“那還錯的了?”春二爺看了一眼,卻又不以為然地笑笑,“嫂子,你就省省心吧!只要人過去,什麽都好,鳳冠霞帔,人家那都現成,就是珍珠穿的,人家也不稀罕!”春大娘搖搖頭道:“話不能這麽說,他有是他的,女兒到底是我養大的,他有多少錢我都不稀罕,只盼望他能對我們姑娘好。”說着她不自禁地又嘆了口氣:“我真不敢想,要是她爹回來……”“又來啦,你看看。”春二爺睜大了眼睛說,“不都是為了大哥嘛!這時候還說這些幹啥?真是!”桌上放着通書皇歷,還有個大紅信封,擇吉的日子人家都挑好了,選出三天,要女家挑一天。春二爺正為這個在跟大娘商量:“我看就二十八吧!好日子!東岳大帝的誕辰,結婚納彩、嫁娶、開市、會親友,哈!樣樣都好。就這一天吧!”“二十八!”春大娘想想說,“那不太快一點兒了嗎?”“沒有什麽不妥當的。”春二爺把頭湊近了,“越快越好呀!夜長夢多。”春大娘拿過擇吉的帖子看看,分別是四月二十八、二十九、五月初三,一共三天,日子都夠近的,可見得對方也是心裏急切,恨不能早一天就把事情辦妥。
“該急的也急過了,該想的也想過了,如今是沒有什麽好商量的了。”春大娘看着帖子發了會子呆,輕輕一嘆轉向一旁的冰兒招招手說,“你過來一趟!”冰兒應了一聲,趕忙過來。
“小姐醒了沒有?”“醒了,在喂鹦鹉呢!”春大娘看了看手上的帖子,讷讷說道:“這是她出閣的日子,哪一天都好,就叫她挑一天吧!”冰兒答應了一聲,接過來飛快地就跑了。“這丫頭,還是毛毛躁躁的樣,沒一點兒規矩。”春大娘打量冰兒的背影,搖搖頭。“是她跟着過去?”春二爺皺皺眉毛,“我看還是叫彩蓮跟着吧!彩蓮老實,不像冰兒這個丫頭鬼聰明,馊主意比誰都多!”“那個不行!”春大娘搖搖頭說,“她們兩個是一塊長大的,也只有她最了解大姑娘,服侍得最周到,不叫她跟着怎麽行?”春二爺不再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可是聽見了風聲,說是大姑娘跟那個教書的君探花走得很近……這要是被王爺知道,怕是不大好。”“還有什麽好不好的,人都是他的了,你也就別瞎疑心了!”說時冰兒已回來複命,說:“小姐說一切都聽夫人做主,她沒有什麽意見。”“那就是二十八,還有十天!”一面說,春二爺接過了帖子,卻用淩厲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冰兒,“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這回同着小姐過門,可不比在武家裏,漢王爺那邊規矩大,可別叫人家笑話。說我們沒有家教,你知道吧?”冰兒點點頭應了一聲,心裏老大地不樂意。春二爺哼了一聲,又說:“小姐心裏不樂意,你要常勸勸她,人生一場為的是什麽?不為了榮華富貴還圖些啥?聽說皇帝已賞下封號了,一過門就許是個王妃,全家都跟着沾光,她還有什麽不樂意的?就是老爺回來聽了也高興,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別再教唆着她抛頭露面地往外面跑了,要是有個風吹草動的,哼哼,可不是你擔當得了的,你就小心着你這條小命吧!”這番話春二爺冷着臉一氣說出,只把個冰兒吓了個魂飛魄散,登時愣在了當場。
春二爺說完話,收拾收拾,這就往府臺衙門回話去了,最近他與向知府走得很近。眼看着就是王爺的親眷了,向知府不能不另眼相待,事無巨細,春二爺總得先跟這位知府大人招呼一聲,賴以兩邊傳話,如今總算沒有辜負他的一片苦心,眼看着大功告成。
飲馬河一戰,明軍看似大勝了。永樂帝求功心切,立即抽調“豐城侯”李彬與“寧陽伯”陳懋所組成的左右哨軍,兩翼包抄,待将一舉而殲瓦剌三萬主力,生擒巴圖拉而歸,卻因誤測敵情,犯了輕舉妄動的大忌,俟到發覺不妙,臨時撤回時,敵人的三千游擊兵宛若神兵天降,鳴鼓而擊,夾明軍于渡河之畔,一擊而退,卒使明軍喪失了六百人馬,吃了敗仗。
這一仗,巴圖拉原可乘勝追擊,終因懾于明軍聲勢,數倍于己兵力,孤軍不敢深入。小勝即返,三萬主力,全數散開,分兵八路迂回後撤,退到了“古魯巴兒”。永樂帝發兵反撲,追到“忽蘭忽失溫”,雙方對壘,暫時按兵不動。
領教了瓦剌的游擊戰術,皇帝怒火不息,臨時下令,命中軍主帥柳升的“神機營”(火炮隊)火速應戰,這一次建功甚偉,瓦剌軍損失不輕。
勉強出了心中一口怨氣,狡猾的巴圖拉經此一敗,再也不欲以主力與明軍相接,北國草原沙漠地勢夠大,隔着一條“土拉河”,幹脆與對方玩起捉迷藏來了,戰況頓時成為膠着狀态,卻也急它不來。
明軍無可奈何,日燒牧草卻敵,即所謂“燒炳”戰術(作者注:又稱“燒熱之戰”,見《唐書川》),每日濃煙遍野,配合着一定風勢,飄入敵人陣營,瓦剌軍終日淚流涕泗,戰馬亦疲,唯不傷主力,也是無可奈何。皇帝不耐久持,趁着這空檔,帶着心愛的皇太孫,暫時退到了“賢義王”把禿孛羅的居處,自個兒納福。
原因是錦衣衛暗中把征自朝鮮的兩名美女自京都運來了,皇帝火氣正旺,就拿着兩個供自朝鮮的貴族美女敗敗火氣,打仗事苦,且交給柳升、鄭亨一幹将軍,暫時他是不想動彈了。
這時候,甘肅來了消息,漢王高煦機智生擒了意欲乘亂滋事、混入關內冒充商民的三十七名鞑靼先鋒探子。
高煦夠沉着,表面不動聲色,一律秘密熬審,乃自鞑靼人嘴裏,破獲了北敵一個相當強大的地下武力組織,一舉生擒了兩百七十幾名骁勇善戰的地下戰士,當即明榜示衆,就地正法。這一手,大出北敵意外,頓時心生警惕,乃自暫時打消渾水摸魚、乘虛入侵之意。
永樂帝聽見了這個消息,喜出望外,立即傳旨厚賞高煦,又撥了一個“衛”,給他指揮,原想把身邊兩名朝鮮美女轉賞給他,卻聽說這個兒子眼前已有了意中人,正自上旨請封,心裏一高興,立即問明姓氏,賜了“貴妃”的封號,對高煦來說,簡直是駕諸太子之上的殊榮,莫怪乎一時取代太子的風聲,不胫而走,甚嚣塵上,此時此刻的朱高煦,可真是紅中透紫、炙手可熱得緊。
于是,高煦就在接旨的第三天,今天—四月二十八日,不動聲色地把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春小太歲”納入府中,秘密地成婚了。帶有七分醉态,漢王高煦離開了他的新婚喜宴。推開門扉,迎向一天星月,滿園芳菲。四月的山茶花、月季、蝴蝶蘭開得一片爛醉。其時,王府內院,早經着意布置,十盞“囍”字長燈,随着晚風,搖曳出一片璀璨,如夢如幻。透過了高煦七分朦胧的醉眼,今夜所見,俱都是美麗的,那種近乎于神秘的美。
春小太歲的美其實已無待證實,透過了那一幀惟妙惟肖的繡像,早已深植在心。多少晨昏夜晚,每當他低眉展視,內心都禁不住一種近乎于激動的喜悅,卻是那種不着邊際的臆測,總似感覺到,這個美麗的姑娘,過于神秘,自己對她雖曾留了深心,所能知道的,卻依然是這麽少。她的難以捉摸,正說明了自己對她的缺乏信心。她是不容易得到手的人間尤物。
然而,今夜以後,她将不折不扣地屬于自己。在衆多的王府妻妾群裏,“春貴妃”這顆閃亮的明星,無異将是最炫耀、璀璨,光芒四射。事實上她的美麗,甚至于已見聞皇上,才自恩蒙賞賜了“貴妃”這個尊號,只此一點,已令高煦喜出望外。竊認為一個上上大吉的未來彩頭,對于這個美人兒,焉得不格外看重,寄以無限期許?“王爺您大喜了!”白玉階前的那個颀長人影,鬼魅般地閃身而出,前進一步,執禮甚恭。
“噢!索雲,是你!”“各位大人都走了,欽差曹大人也安置好了,卑職是特地折回來侍候王爺來的!”“這個時候用不着你侍候了,索頭兒,你退下去吧!”一面說,高煦哈哈地笑了。索雲前進了幾步,由庭柱上拔下一盞燈來:“卑職送王爺回房。”揮揮手,把原來跟在高煦身後的兩名內侍打發退後。看着他那張蒼白的臉,想到他的新傷方愈,自從雷門堡的茅鷹進門之後,這些日子裏倒像是忽略他了,高煦未免心裏興起了一絲內疚:“好吧!你的傷好些了麽?”“不礙事,再有幾天,卑職也就全好了,可以跟茅二堡主一起進出護駕了!”“好!”伸出手,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是好樣的,好好跟着我當差,虧不了你!”一面說,他邁開大步,踏上了眼前這道回廊。回廊盡頭,另一層院落,便是他的寝閣,今晚洞房所在。紅燭高燒,春宵苦短,“春貴妃”正在那裏等待着他的幸臨,想到這裏,高煦心裏就像是遞了一盆炭火般的熱炙,恨不能三腳兩步,飛奔而往。“王爺,”索雲偏偏喋喋不休,打橫過來的燈籠,正好攔住了高煦欲快的走勢,“‘春貴妃’是有名的好本事,她身上有功夫!”“這個我知道!”挑着一雙濃眉,高煦笑道,“有名的‘春小太歲’,誰不知道?還要你說!”“卑職只是提醒王爺一聲。”那一夜他負責護駕,與侵入王府的一名妙齡“女賊”有了接觸,非但受了重傷,差一點兒還送了性命,這件事他焉能忘懷?只是把意圖不軌、擅闖王府的夜行女賊,與眼前受寵恩封的“春貴妃”聯想在一起,多少有些不着邊際,更似不恭!索雲有多大的膽子,敢于造次,想了想,到嘴的話又自吞進肚裏。高煦他不是傻子,“春小太歲”這個燙手的山芋,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敢妄圖到口的。以此而度索雲的過于小心,未免惹厭。只是經他此刻突然地提及,倒像是煞有介事,多少令他心生警惕。怔了怔,他随即付之一笑,揮揮手,繼續前行。這條通向內宅的通道,他再熟悉不過,往常酒酣耳熱,夜宴之餘,踏着微醺的腳步,總是常往“季貴人”的香閣走走,季貴人的香閣,與如今安置“春貴妃”的“春華軒”其實相隔不遠。近若比鄰。此刻,年輕的王爺,滿心憧憬着新人的絕世芳顏,竟是再也沒有餘暇兼顧其他。當他輕快的腳步,打從“季貴人”下榻的香閣經過時,迎面的紫藤花、月亮洞門,固然春風依舊,仍是笑臉迎人,卻再也勾不起他的一絲逸興,就那麽匆匆地擦身過去了。
“春華軒”經過了一番刻意裝飾,顯然更華麗氣派了,花團錦簇,五彩缤紛裏,閃爍着繪有龍鳳呈祥的一排“囍”字宮燈。
四個打扮入時、裝飾華麗的漂亮喜娘,迎着走近的高煦,嬌滴滴地喚了一聲:“王爺!”一擁而前,叩頭請安,接下來道喜的道喜,讨賞的讨賞,都道王爺好福氣,新娘子好标致,好模樣,來年定能添個小王爺,為王爺添福添壽。
高煦每人賞了十個金錠子,喜滋滋地進了“春華軒”,至此連最貼身的侍衛索雲也不便再跟進去。好在王府內外,早經紀綱一幹錦衣衛的刻意安排,再加上那位雷門堡堡主茅鷹神出鬼沒不定時地暗中出沒,王爺的安危大可勿慮,索雲縱是多心,也只能少安毋躁,悄悄地退守一隅,暗中小心提防。
龍祥鳳舞的大幅彩屏之後,便是今夜的洞房所在了。紅燭高燒,檀香輕飄,透過了杏黃色的一抹軟玉流蘇,隐約可以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