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随着身子的前進,景致更有不同。
猛可裏響起了凄厲的一聲猿啼,觀其聲勢起自對嶺巉崖,其聲高亢,仿佛一把鋒利的尖刀,突地劃開冰封的天幕,乍聽下,真有驚魂奪魄之勢。
偏偏餘音蕩漾迂回,歷久不歇,于此幽冥中夜,平添無限深凄、壯觀。
春若水不自禁地定住了腳步,感到有些兒害怕,一顆心更是起伏跳動不已。連峰巉巉中夜猿啼,原已攝人心魄,四面雪光所彙集的襲人寒風,更似萬千鋼針,一股腦地投向人體,冷得她一個勁兒地直打哆嗦。體傷初愈,簡直無能招架。
這般景色、氣勢,偏偏無福消受。春若水這才警悟到,一個人的胸襟氣魄,原待于大自然的洗練淘淬,一分根骨,一分造化,卻也勉強不來,準乎此,那“仙風道骨”、“神姿清澈”的造型,畢竟有別于凡夫俗子的意态庸俗,所謂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正是冥冥中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呢!她一面把身上皮裘裹緊了,兩只眼睛卻貪戀地向對嶺眺望着,敢情為對嶺那一道無聲的玉泉飛瀑所吸引,不自覺地便自向前走了過去。只是寒氣襲人,冷得她簡直挺受不住,身上雖然裹着君無忌的一襲皮裘,感覺上竟似沒有着衣般的單寒,無可奈何,只得加速了腳步,直向一片石林間奔去。
俟到身子進入石林,才自覺出寒冷大減。當下也就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先找了個背風處坐下,強自鎮定心神,随即運行起吐納調息之功,直到“坎離”相交,小腹生熱,身上才複興起了舒泰的暖意,便自匆匆站起。
這一站起,卻讓她意外地吃了一驚!一條人影,宛若臨空巨鳥,呼地由面前掠過去。
冷月繁星,映襯以皚皚白雪,所見極清。春若水方自認出來人是一個身披狐裘的長身少女,後者已玉樹臨風般現身當前。來人少女似乎已有所見,随着她落下的身勢,清叱一聲,右掌驀地直劈而出。這一掌直認着春若水藏身之處發來,掌力疾勁,聲若裂帛。春若水萬萬沒有料到這個時候竟會遇見了這麽奇怪的人,乍見之初即以重手傷人。來人少女功力極是精湛。這一掌幸虧有石筍在前抵擋,掌風擊處,石屑紛飛,随着來人少女的一聲清叱,窈窕倩影,騰空躍起,一起乍落,已向石後抄落下來。春若水大傷初愈,原是不便施展身法,卻也不能坐以待斃,眼看着對方少女功力了得,生恐為她掌力擊中,心裏一急,随手自地上摸了一雙石礫,揚手直朝着對方來勢用力擲出。來人少女身勢幾将下落的當兒,驀地向後一收,淩空一個倒翻,呼啦啦已自退出了丈許開外。一經施展,更不稍緩須臾,春若水不待身勢略定,随即連續兩個快速施展,“撲撲撲”疾風回蕩,宛若大鷹撲揚,起落間,已撲出石林以外。觀其身勢,不可謂不快了,無如眼前這個長身少女卻是放她不過,身法之快,更是出人意料。春若水身子方自站起,眼前人影飄動,對方人影,已到了眼前。這一霎無異驚險萬狀,春若水情急之下,不假多思,右手抖處,猛地向對方臉上抓了過去。俟到她手掌遞出一半,才自發覺到對方少女那張臉極為眼熟,心中一驚,卻已無能收回。來人身手端的了得。春若水一待發覺招式用老,想要收回,其勢已是不及。即為對方少女巧妙地拿住了腕脈上關寸要口處,頓時動彈不得。至此,雙方目光交接,才算把彼此看了個清楚。春若水幾經凝神,才自肯定認出了對方正是那個被疑為來自搖光殿的沈姑娘。這個突然的認定,登時使得她心裏一陣驚慌,待要抽身而退,卻是萬萬不能。沈瑤仙的表情,卻似比她更為驚訝:“哦!是你?”說話時,手指已自松開,卻是滿臉迷惑表情,“春若水,春大小姐,會是你麽?……你怎麽會在這裏?”一邊說,那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早已在對方全身上下轉了十萬八千轉,越是撲朔迷離。春若水驚魂甫定,身子後退了幾步,被對方這麽一問,再看看自己這一身,卻是窘迫不堪,一時幾乎呆住。停了好一會兒,才自轉過念來。沈瑤仙那雙明亮的眼睛,真像是比劍還要鋒利,死死地盯住她,分明疑團未釋,等待着她的說明。
春若水被她看得怪不自然,聳了一下肩,嗔道:“怎麽不會在這裏?你能來我就不能來麽?”沈瑤仙越是不解地道:“半夜三更放着覺不睡!你發瘋了?”“你還不是一樣。”春若水幹脆硬下臉來,卻也不甘輸口的反唇相譏。說了這句話,她随即轉身自去。沈瑤仙只是冷冷地瞧着她。走了幾步,春若水卻又停下,心裏忖着:我豈能就此轉回?若為她發現了君無忌的住處,那還得了?這麽一想,她就改了個方向,繼續前行。
沈瑤仙仍然站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地望着她。
春若水走了十幾步,才自覺出,這裏是個孤峰,四面絕壑,哪裏有路可通?除了上下可行,簡直別無可行。這可就面臨一個難題了。往上去,無疑通向君無忌居住石室,一個不好,便有暴露石室藏處的可能,往下走,無盡無止,卻又上哪裏去?自己體傷未愈,一來不便過于勞累,再者三更半夜,認路不清,下行山勢連綿,無盡無休,慢說自己毫無山行經驗,就是久于此道的人,也不敢失之大意,萬一迷了路,那可是死路一條,卻是莽撞不得。這麽一想,不禁又停了下來,上下左右皆不得行,可真是作了大難。
“你是要上去還是下去呢!”聽見話聲時,沈瑤仙顯然已來到了面前。話聲方歇,随着她舉手之處,只聽得“呼”一聲,一團火光已自亮起。
那是一個制作精巧的引火器,火焰自一個特制的噴口吐出,較諸一般江湖中人所使用的“火折子”看來方便得多,而且所發出的火光也強得多,噴出的火苗子足有尺許來高,黑夜裏看來尤其顯眼,附近山石樹木,一時無所遁形,俱都被映照得十分清晰。春若水自是也不例外,登時暴露于火光之中。
“你……要幹什麽?”看看自己這一身,的确是臊得發慌。全身上下,除了那雙靴子是自己的以外,全是借穿君無忌的,以無忌之高大魁梧較之若水之窈窕婀娜,自是不成比例,這一些看在了沈瑤仙眼裏,不啻疑窦大啓,臉上更不禁充滿了迷惑。
“這是怎麽回事,你真把我弄糊塗了!你穿的都是些什麽?是誰的衣裳?”春若水不禁臉上一紅,這事說來話長,一時礙難回答,幹脆給她來個不理不睬,把身子掉了過去。沈瑤仙突地收起了手上打火器,一雙明亮的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哼!你以為不說話,我就猜不出來?”“你猜什麽?”“君無忌!”“君……無忌!”“別裝了。”沈瑤仙一霎間冷下臉來,“告訴我,他住在哪裏?”一面說,環目四盼,越似生氣地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住在附近不遠,想不到你……”春若水忍不住插口嗔道:“你別亂說,我只是在這裏養傷。”“養傷?”說時,她緩緩前進了兩步,“這麽說,你受傷了?”“是又怎麽樣?”春若水賭氣道:“關你什麽事?”“哼!好厲害,倒要看看你這個傷是真的還是假的?”話聲方歇,陡地一掌直向春若水臉上擊來。春若水倏地一驚,忙自閃身,卻不意沈瑤仙這一手原本就是虛招,旨在誘使對方上當。春若水這麽一閃,正好中了她的詭計。須知“搖光殿”絕技,變幻莫測,沈瑤仙得力于殿主李無心的親自調教,視同己出,成就自是不凡,這一手“迷宮換掌”,施展得簡直無懈可擊。随着她的出手,整個身子宛若春風一掬,驀地襲了過去,春若水原本就不是她的對手,更何況眼前功力未複,一身衣着,又是這般肥大,揮動起來,不啻大費周章,如此一來,簡直防不勝防,不及退身半步,已為沈瑤仙一只纖纖素手,陡地貼在了小腹之上。這地方位當“丹田”,藏伏着“氣海”一穴,最稱要害,沈瑤仙果真有意要置其于死地,只消七成功力向外一吐,春若水定當濺血當場。她卻不此之圖,也沒有這麽狠心。正如所說,沈瑤仙此舉不過旨在試探她的內氣真力,如果春若水果真負傷,一探之下,便當分曉。春若水吓了一大跳,無意之中,為對方掌勢貼中腹下要害,這一瞬無論攻防,俱已不及,複覺得小腹上一陣奇熱,似已為對方內氣真力攻入,由不住吓得一呆,只以為對方毒手之下,性命休矣。卻是萬萬沒有想到,沈瑤仙不過只是試探她的內氣真力而已,掌上熱力一經吐出,立刻又自收回,整個身子卻在同一時間,野鶴振空般地拔了起來,飄出七尺開外,翩翩如一片落葉,落身于一根石筍之巅。春若水雖不曾為對方功力所傷,卻以猝當巨力,全身大大地震動一下,一連後退了兩步,差一點兒坐倒地上。這番動作一經落在沈瑤仙眼裏,當知對方所言非虛,确似功力大遜昔日。“你果然受傷了!不過看起來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是哪一個好心的人救了你?”即使在黑夜裏,春若水卻也能感覺出,對方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正自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春若水賭氣地扭過了身子,不答理她。
Advertisement
沈瑤仙何等聰明,看在眼裏,豈能會有不知之理,“你不說就當我不知道了!不用說,又是那一位好心的君先生了?”忽然她寒下臉來,上前一步道,“他住在哪裏?告訴我!”春若水氣不過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是一句話也不說。她想到了剛才君無忌所說的話,看起來,這個沈瑤仙果然是來自搖光殿的人,旨在找君無忌尋仇來了。這麽一想,頓時吃驚不小,一雙眼睛禁不住充滿疑惑地轉向對方看去。
沈瑤仙說:“為什麽這麽看我,難道你聽不懂我的話?”春若水強作出一個微笑說:“你這個人真奇怪,你以為君無忌會住在這裏?我已經告訴你我不知道,為什麽還要多問?”沈瑤仙冷冷地看着她,暫不置言。這一霎心如電轉,思忖着:“我又何必與她多費唇舌,先給這丫頭一個厲害,把她拿到手裏,還怕她不乖乖地帶我去麽?”可是緊接着另一個念頭,卻又頗不以為然,算了,她身上還帶着傷,這麽一來,倒似我在乘人之危!既然她現身附近,料必住處不遠,還怕找不到麽?這麽一想,幹脆不再多說,看看春若水,做了個神秘的微笑,倏地肩頭輕晃,野鶴振飛般的,已自拔空直起,緊接着三數個起落,直向着絕頂巅峰,猱升而起。
春若水想不到對方忽然間,竟會有此一手,由于沈瑤仙投身之處,正是君無忌所居住的石室藏處,直以為已為對方看破了行藏,心裏略吃一驚,一時顧不得體傷未愈,緊跟着她起勢之後,施展全身之力,也自騰身躍起,緊緊跟了過去。
此去峰頂,原本就沒有多少路,二女身法又是如此之快,一前一後轉瞬間已到了盡頭。沈瑤仙身勢甫定,倏地回身以待,緊接着春若水也自來到眼前。
只以為對方已看破了行藏,春若水自是吃驚不小,行色間不免慌張,身子方定,驚心未已,才發覺到沈瑤仙出乎意外的冷靜,正自用着一雙澄波眸子,靜靜地觀察着自己。春若水心裏一動,這才知道自己一時大意,情急間不察,自己露了破綻,正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這番失措動作,一經落在了沈瑤仙眼中,無異不打自招。心裏一驚,眼巴巴直向着沈瑤仙臉上望去。
沈瑤仙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頗為驚訝地說:“咦!你跟着我幹什麽?”“我……”春若水不慣撒謊,忽然為對方這麽一問,頓時無言以對。偏偏沈瑤仙剔透玲珑,那一雙顯示着絕頂聰明的眼睛就是放不過她,直似在對方湛湛目神之下,敗下陣來。沈瑤仙透過對方表情,越加确定自己猜測不錯,那就是君無忌一定藏身在這裏了。她随即移動視線、緩緩向附近小心觀察。這地方既當一嶺巅峰,當知腹地不大,若是認定了藏有秘密,便只有正中石峰。把一切看在眼裏,沈瑤仙随即不再遲疑,身形輕晃,異常輕靈地已閃身崖前。春若水目睹下,心裏更是吃驚,那是因為對方落身處,分明正當石室入口,方才自己出來,一時随興,也不知是否關好了門?若有大意,落在了對方眼裏,定将無所遁形,心裏一急,由不住又自向前踏了一步。沈瑤仙冰雪聰明,偏偏心細如發,雖在動作之中,卻不曾對春若水有任何疏忽。這時見狀,心裏便已篤定,當時後退一步,右手凝具功力,以劈空掌力一掌直向當前石壁擊去。掌力充沛疾勁,這一掌旨在探測虛實,雖說并非全力施展,卻也相當可觀,掌風過處,石屑紛飛,發出轟然一聲巨響,靜夜裏真有驚人之勢。一掌既出,更不遲疑。随着她出手的掌勢,雙手連續向外發出,配合着她轉動的身勢,乃是一系列的“如意進身掌”式,罡烈的掌風,擊向石峰,固不能有所震撼,只是迂回的風勢,所發出的尖嘯聲,卻是淩厲十分。驀地,一扇石門,随着她劈出的掌風,霍然開啓。春若水早已提高警覺,眼看之下,不由大吃一驚,雙腳頓處,箭矢也似直向室內縱入,沈瑤仙慌不疊也自搶身跟進。雙方身法都夠快的,幾乎同時撲了進去。在春若水的意識裏,只以為沈瑤仙會猝然對君無忌有所加害,後者很可能由于坐關正當要緊關頭,一時不克分心,而致受創。有此一番顧慮,才致顯現得如此張皇,哪裏想到,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快速身法,先後撲入石室,室內卻空空如也,并不見君無忌的人影。這一霎爐火盡熄,壁間燈盞,卻依然燃着,燈焰熒熒,散發出一派淡淡青光。
春若水正自為君無忌安危挂心,見狀自是高興,喜滋滋地轉過身來,看向沈瑤仙,倒要看她如何自處。
沈瑤仙無意間發現了這處石室,一時大為驚訝,君無忌雖不在,她卻并不在意,要緊的是既已發現了他的住處,便已掌握了他的行動範圍所屬,又何必在乎他的一時出沒無常?四只眼睛對看之下,沈瑤仙也同她一樣地報以微笑。當下她輕移身軀,走向君無忌前此靜坐之處,彎下身來看看,又伸出一只手在皮褥上摸了一下,顯然餘溫尚在,不用說,瞬間之前,猶有人在此靜坐,這個人是誰?實已呼之欲出。
“想不到這裏竟有這麽個好地方,要不是你帶我來,我真的一輩子也找不着。”目光一轉,看向春若水,長眉微分,淺淺含笑道,“你真是好福氣,竟能在這裏養傷,還有人親切地就近照顧,怪不得樂不思蜀了!”話聲悅耳,是那種摻有蘇州口音的京語,聲音不高不低,甚是動聽,卻有一種凝而不散的迂回勁道,直似穿壁而出,将聲音傳之室外,顯然引自內功中極上乘的“九轉河車”心法。這個來自“搖光殿”的神秘姑娘,真有鬼神不測之能,果真存心與君無忌為敵,後者是否仍能保持着以往“百戰百勝”的光榮戰績,可就大堪存疑。
話聲出口,沈瑤仙已姍姍步向側面新開的那扇橫窗,自此外眺,一天星月,分外燦爛。她只是靜靜地看着,眉眼間不無所感,迎着一襲月光,益見其神姿清澈,如瓊林珙樹,卻是高秀越逸,綿密精嚴,令人難以捉摸的詭異精奧。
春若水自忖着君無忌已是有防在先,大可不必為他過于擔心,沈瑤仙既是一派從容,自己又何必自示其短!一念之興,她随即暫釋憂懷,轉向壁間,拾起兩截松枝,加入已是灰燼的壁爐,幸得些微餘燼而燃,不久便自引着,散發出熊熊火光。
沈瑤仙其時已自個兒在鋪有獸皮的石墩上坐下。春若水也坐下來,四只同稱美麗的剪水雙瞳,不期然地便自又會合在了一塊。實話說,她們雖然過去見過幾面,卻屬流離倥偬之間,雖曾動手過招,也只在片刻之間,卻不曾像眼前這般心平氣和地互相凝視,切切對望,自是纖微畢現,一些兒也不容藏私。
爐火熊熊,洋溢起的和煦暖意,随即驅散了室內砭骨的奇寒,卻也似驅散了彼此一上來的隐隐敵意。透過了雙方清澄明澈,像是會說話的那雙大眼睛,更好似惺惺相惜!這原是人性中至美的情操,只有在冷靜後,明真見性的一霎,才得顯現。
“春小太歲!”沈瑤仙唇角微牽,含着微微的笑,靜靜地瞧着她說,“信不信,我聽說你的大名已經很久了。”“結果你一定很失望,是不是?”春若水看着她讪讪地說,“因為我的武功比起你來,差得太遠了。”“不錯!”沈瑤仙說,“如果僅僅以武功來作比較,你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但是,作為一個人來說,應該有更值得推崇的價值,武功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尤其是我們女人,她所顯現的光彩,有時候并不在于外表的誰強誰弱。”說到這裏,她忽然中途頓住,娟秀而有英氣的臉上一霎間顯現出淡淡愁恹,那是一種落寞的感傷,更似若有所憾:“所以,珍惜你的一切吧!”這時,她娟秀的臉上忽似罩下了一層寒冷,不禁苦笑道:“關于今夜之事,我也自覺遺憾,打攪了你們的興致,但是,那卻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話聲稍頓,右手輕掄,已把背後一口青沙魚皮、形式古雅的長劍摘了下來,那一雙湛湛目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便自落在了這口帶鞘的長劍上,一剎那間,似激起了她的意志豪情,畢竟她還不曾忘記此行的重要任務,卻也不是輕易放棄原則的人。這口形式古雅的長劍,平平地擱置在她身邊石案上,顯示着她的耐心與無比從容。春若水幾乎已看穿了她的意圖,原已平靜的心,再一次為之紊亂。“你……要幹什麽?”“等他回來!”微微一笑,她看向春若水,長眉輕輕一挑:“他一定會回來,是吧?”這個“他”當然指的是君無忌,其實心照不宣。“然後呢?”春若水眼睛裏滿是驚恐,“他回來以後呢?”沈瑤仙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落目于幾上長劍,妙目一轉,看向春若水:“你好像很緊張,為什麽?”“為什麽?”春若水再也不想掩飾她的僞裝,“到底又為了什麽呢?君無忌為人正直,他……”“我比你更清楚他的為人!”沈瑤仙插口道,“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你不必多管,再說,只怕你也管不了,所以,我要是你,大可在一旁靜坐不言,坐山觀虎鬥,何樂而不為呢?”春若水原已站起,聆聽之下,緩緩地又坐下來。只是她卻按捺不住心裏的一口悶氣,憤憤地道:“哼!你真的以為他會回來?”“他當然會回來!”沈瑤仙微笑着搖了一下頭,道,“看起來,你認識他還不夠深!”“難道他這麽傻,明知道你在這裏等他拼命,還會回來?”“這就是他不同于常人之處!”沈瑤仙冷冷地說,“也是讓我最敬重的地方!難道你不這麽認為?”春若水忽然站起來說:“好吧!那我們就幹脆到外面去等他吧!”沈瑤仙淡淡一笑道:“你對他果然情深義重,用心良苦,怪不得君無忌如此風骨之人,亦會為你所動,只可惜你的苦心白費了!”春若水被她說破用心,臉上一陣發紅,無如事關君無忌生死大事,也只得暫時豁了出去。正打算拼着為她嘲笑,也要來到門外,将石門大開,如此君無忌返回之先,必能有所窺知,也就可以事先預作安排,或可避卻一場生死之争。想到就做,春若水心裏思忖着,正待向門外走近,石門忽然開啓,魁梧軒昂的君無忌,竟已當門而立。
“啊!你……”乍見之下,春若水驚得呆住了。
沈瑤仙略含微笑的眼波,靜靜地由她臉上掠過,宛似在說:“如何?”然而,畢竟與君無忌的相見,不可忽視,萬不能掉以輕心,是以,她的眼睛在轉視向君無忌的一霎,多少顯示出事态的嚴肅以及無可奈何的凄涼。“我知道是你回來了!”沈瑤仙凄涼的目光,平靜地向他注視着,“這地方真隐秘,要不是我無意來到了這個山峰,一輩子也找不着!”“但你還是找到了,歡迎之至!”一面說,君無忌脫下了外罩的一襲皮裘,接着,他由一邊石桌上拿起了瓷壺,轉身門外,很快地轉回來,壺內已滿盛白雪。接着他把壺置于爐火上,含笑道:“這裏主人,留有上好香茗,難得兩位嘉賓俱都在座,如此良夜,正可盡興一飲,沈姑娘可有此雅興,等得麽?”沈瑤仙淺笑點頭道:“那我就叨擾你了,走了半夜,正口渴呢!”君無忌頗是高興地取出了一個小小錦匣,內盛小巧杯皿,置于幾上,壺水既沸,即淋其上,謂之“暖壺”,再置茶葉,添水再棄,第二過,容少悶片刻,才徐徐斟向各人杯內。
二女這才注意到,面前這一套小巧杯具,晶瑩剔透,宛若明珠美玉,細察之下,才自發覺果然是上好美玉所琢,試看玉質純白,宛若羊脂,更仿佛能自行放光。握在手裏滑潤而有溫澤,令人愛不釋手,顯然世罕其見,當屬稀世之珍。
春若水心裏惦念着他們的一觸即發,卻也無心顧及其他,倒是他們雙方,自見面之始,即顯現出一派從容和諧,固不曾論及尋仇交手之事,眼前之煮茗待客,名器飨人,更似友誼深摯,哪裏看得出一些敵對氣氛?春若水看在眼裏,不免暗自納罕,以此斯文相處,萬難料想到随後你死我活的拼殺格鬥将會如何發生!她的一顆心是那麽忐忑難安,下意識裏,每每對沈瑤仙投以注目,窺測着她的事發突然,有所異動。
偏偏沈瑤仙的興致如此之高,眼前更似陶醉于玉器香茗。美目顧盼,巧笑嫣然,十足的美人胚子,襯以月華爐火,平添無限嬌媚。
“好可愛的杯子!”說時,她側過身來,把玉杯舉高了,迎着橫棂瀉來的一抹月華,纖手白玉,兩相輝映,小小杯盞,真似一顆發光體,閃爍出一片璀璨,茶色晶瑩,滲之欲出,色如琥珀,顫顫欲滴。至此,沈瑤仙的笑姿,更增迷豔,美目輕盼,看向主人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便是名滿天下的‘夜光常滿杯’了,可是?”君無忌頗似意外地點了一下頭:“姑娘高見,正是此物,卻不知你是怎麽認出來的?”沈瑤仙微笑道:“暫時給你打個啞謎,不告訴你,不過,我對此杯早有耳聞,确實無限向往。”微微一頓,目光裏含蓄着幾許神秘,若有所思地看向君無忌,緩緩說道:“如果真是傳說中的夜光杯,應是一組五只,這裏卻少了兩只。”君無忌略似一怔,含笑道:“姑娘好見識,看來我是藏私不能了。”一面說,随即抽開匣格,現出下面的一層,于細錦襯墊裏,現出另外兩只小巧玉杯以及一只形式古雅的扁平玉壺。
“這就對了!”沈瑤仙目光一轉,“可以借我就近一瞧麽?”君無忌目光深邃地注視着她:“正要請教高明,姑娘請看!”沈瑤仙随即取杯在手,迎着一片月光細細觀賞了一回,一面含笑點頭,将兩杯一壺重新放回盒內。“我久聞夜光常滿杯其名,渴望着能有機會一見,想不到今夜無意間竟會償了夙願,請恕我一時好奇,如此稀世奇珍,君先生你是如何得到?可肯賜告一二?”說時一雙妙目,直向君無忌臉上逼視過去。
君無忌一笑道:“姑娘見問,敢不直說?實不相瞞,這套玉杯并非為我所有,只是受人請托,代為轉交物主,不過直到如今為止,卻還沒有找到那位物主,無奈也只好暫為保管了。”“原來如此!”沈瑤仙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那位物主的大名是……”“這就不便見告了!”一霎間,君無忌臉上罩下了無限凄涼。“茶涼了,二位姑娘請用茶吧!”他随即舉杯,一飲而盡。
沈、春二位姑娘亦先後飲盡杯中香茗。原來玉杯甚小,一飲而盡,亦不過恰适其口。茶汁微苦,卻有透鼻奇芬,俟到吞下之後,口腔內才自隐隐泛出甜意。
春若水忍不住贊了聲:“好茶!”沈瑤仙一笑回眸道:“你也喜歡茶麽?”春若水見她意态溫柔、言出斯文,較之先前淩厲出手,簡直判若兩人,頗似“化幹戈為玉帛”之意,心中不由高興,無意間,乃對其産生了許多好感。谛聽之下,不由含笑道:“也只是喜歡而已,這味兒很像是西湖的‘六門旗槍’,不知對也不對?”君無忌點頭道:“猜對了,二位姑娘年紀輕輕,想不到閱歷如此豐碩,令人無限欽服。”沈瑤仙原也是嗜茶之人,以其特殊遭遇,幼随李無心,久受其教,學識武功,世罕其匹,只不欲人前賣弄。無如才高技精,舉之當世,難望得一知音,春若水一方之秀,清麗絕俗,一上來即對她存有好感,唯此番邂逅,雖非對她,亦不免心生惺惺相惜。雙方互看一眼,不自覺地相視一笑。“姐姐方才說到的夜光杯,原來就是眼前之物,我也是早聞其名,想不到在這裏看見。真是名不虛傳,當真它會自己發光麽?”春若水說道。沈瑤仙聽她竟忽然對自己改了稱呼,一時頗感詫異,只是當她發覺到對方的一派純真,不染世态,也就甘于自承。雙方相視一笑,多少心事感懷,盡在不言之中。
“我想是不會的,即使是傳說中的夜明珠,也絕不會在黑暗之中,自己放光,還是要借助外來的光,引發它本身感光的折射能力。是不是,君先生?”杏目微轉,看向君無忌,此一霎,分明淩厲盡去,只是嬌柔的大方儀态,确是我見猶憐。
君無忌亦不禁為她的絕世風華所吸引,只是卻保留着一份警惕,一個鎮靜如斯的人,也絕不是一個輕言放棄原則的人。
“姑娘說得極是,這例子很明顯,就像姑娘你面前的這口寶劍,想來必然極其鋒利明亮,很可能有截金斷玉之利,只是它也絕不會真的在無星無月的夜晚,自行放光的。”“對了!”含蓄着靜靜的笑靥,沈瑤仙的目光,随即投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口劍上。
剔透玲珑的春若水,立刻有所覺察,自然地向她注視過去,默察着她的微妙反應。只是春若水卻不曾看出絲毫異态,甚至于透過對方最稱敏感的那一雙剪水雙瞳,亦不見絲毫異常神采。
一個人能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到如此絕對冷靜地步,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因為如此,對方姑娘的下一步行止,也就益加的難以預知。沈瑤仙已自長幾上緩緩地拿起了她那口形式古雅的心愛吳鈎,纖指按動啞簧,将一口堪稱明亮的玉泉青鋒,現諸眼前,迎以月色,立時光華大顯。“君兄,你是此道的大行家,我這口劍,卻也當得上稀世之珍,你可知它的出處麽?”邊說已自合劍入鞘,一并遞了過來。
君無忌接過來,細看了一遍,特別注意它細窄的劍鋒,以及不同于一般的如意吞口,微微點了一下頭:“我知道,這是至今尚存的殷商七劍之一—‘冰弦’,難得,難得!”沈瑤仙頗似詫異地道:“你果然閱歷豐碩,看來是考不住你了!”春若水好奇地問道:“為什麽會叫這個名字?”沈瑤仙正要回答,臨時又止住,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倒要聽他怎麽回答。
君無忌點頭道:“那是因為這口劍劍身較一般的劍要細窄得多,也薄得多,劈風有聲,音若冰瑟,所以得名。”話聲方歇,振腕出劍。空中銀芒交映,“嗡”然作響,聲若老琴冰弦,果然不同一般。一出即收,铮然作響中,已自回劍鞘內。春若水既驚名劍之非比尋常,更感于君無忌之快迅出手,宛若驚電飛虹,料想着如有當面敵人,定當難以防守,死于非命。她原來自負于一身武功,流花河岸已無人能出其右,卻不知一夕風雲,聚集了如此衆多奇人異士,姑不論眼前之君無忌、沈瑤仙—人中龍鳳,即漢王高煦之一幹手下,也不乏此道健者,更遑論那放浪形骸的醉道人,以及傳說中的什麽李無心了。春若水心裏興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觸,多少含蓄着自慚與內疚,對于往昔的任性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直覺地感覺到膚淺幼稚,下意識裏,更且對眼前的君無忌、沈瑤仙萌生出新的敬意。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