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上元
王晉生怕話頭被雪柳搶去,誤了自己的人生大事,連忙道:“大哥,你就說說,殿下所奏的事情能不能成吧。”
“五叔,你先等等。我還有事情要問呢。父親,公主殿下到底怎麽了?”王雪柳剛剛接了璇玑宮的谕旨,瀚墨閣的課暫時停了。上一次停課還是杜夫子被趕走呢,這一次卻不知原因。故而她送了使者,便來尋父親解惑。
王志璜看着自己的弟弟和女兒,只覺得頭更疼了。
幸而王雪柳并沒有等許久,幾日後,風荷親自來請她入宮了。
此時秋意已濃,錦芳苑中落木蕭蕭,錦緞般的黃葉鋪了滿地,也無人打掃。王雪柳想到上一次自己陪着公主殿下對坐在芷芳殿中暢飲,觸目所及還是一片蔥榮。不過短短半月,竟然像是換了一個世界,她的心中頭一次生出了時光匆匆的感喟。
風荷倒是毫不在意,道:“殿下說秋葉飄零乃是造物常态,不讓我們打掃。”
夏侯昭坐在窗邊,她似乎瘦了許多,原本眉眼間的稚氣也消散了,只有一雙明眸依舊閃着點點星光。
王雪柳和風荷的腳步踩在黃葉上,發出了“飒飒”的聲音。夏侯昭轉頭去看,只覺得這場景仿佛何時見過。雪柳越走越近,看到夏侯昭時,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初秋暖融融的日光落在她的笑靥之上,比最輕薄的花钿還要明麗。
夏侯昭終于想了起來,大概就是前世的始光初年,那個秋天她生了病,幽居在芷芳殿。皇後王雪柳已經懷了齡哥,淑妃裴雲接掌了六宮大權。也不知從哪裏傳出來的消息,淑妃将自己身邊的一個宮女送給了沈府,直把夏侯昭氣得連藥也摔了。
也是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到底放不下心的雪柳親自來芷芳殿探她。初為人母的期待讓這位年輕的皇後散發出一種安寧的氣息,夏侯昭也發不出火來,在她柔和的目光中喝完了藥。
誰也沒有想到,幾個月後,她只能含着眼淚将兒子托付給夏侯昭,撒手人寰。
重生已經半年,夏侯昭竭盡全力想要做的,不就是避免悲劇再次上演嗎?可是母後卻說,只希望自己的女兒快快樂樂地長大,無憂無慮到老,切莫和紛亂的朝局牽扯上關系。
“昭兒,母親不會害你。世人都稱贊興憲公主文韬武略,輔佐太/祖逐鹿天下,可有誰知道她的親兄多次派出刺客,希望殺死自己的妹妹。而登上帝位的南康公主和蘭陵公主呢,一個終身未婚,一個青年失偶,郁郁而終,又何曾談得上幸福?”
皇後将整整一卷《起居注》丢在她面前,道:“你自己看看,這本書上沒有一個字不含着血和淚。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就是離開天樞宮的那幾年。我不希望我的女兒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座宮城中!”
她轉身走到門前,将大門拉開,道:“如果你還是想要成為什麽皇太女,那麽現在你就站起來,我陪你一起去太極宮,請你父皇頒旨。”
父皇就站在門口,母親卻仿佛沒有看到他一般,一雙眼睛牢牢盯着夏侯昭。
璇玑宮的地上鋪着厚厚的氈毯,天氣分明也并不冷,夏侯昭卻覺得有一縷縷的寒氣從四周侵襲而來。她想要站起來,将前世種種都告訴母親,可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她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父親。
金烏西沉,霞光從父母的身後射來,無比耀眼,一時之間,夏侯昭只覺得他們面目模糊。她頭暈目眩,身子晃了晃,腦海中轉着無數個問題,想要開口,卻發不出聲音。猛地,天地旋轉起來,她聽到了幾聲驚呼,感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的腦海中浮現起最後一個念頭,“是父親”,随即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再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芷芳殿。
王雪柳不知道璇玑宮內的變故,她也不覺得是因為五叔所說的什麽奏折才導致夏侯昭被禁足。何況,前幾日聖上已經下诏,着有司據初懷公主所奏條拟施行辦法,直把她的五叔樂得打跌。在她看來,既然那個引起朝堂争執的奏折都被準行了,夏侯昭又有什麽錯呢?
但她也知道,這中間的緣故自己是不能問的。夏侯昭也仿佛只是平常病中修養一般,向她抱怨藥太苦,連着幾日的膳食都沒有葷腥……
王雪柳盡職盡責地哄着公主喝了藥,又許諾等公主身體好了,一定帶她去看長秋寺的菊花。臨走時,她終于忍不住問:“殿下,不知您何時能重新上課?”
夏侯昭臉上那幾分被她惹出來的笑意,一點一點淡了下去。這位似乎總是胸有成竹的公主殿下猶疑了片刻,方道:“也許幾日,也許幾月,我也不知道。”
王雪柳捧着公主賜下的永寧寺葡萄,跟在風荷的身後,沿着長長的宮道向外走去。在宮門前,她碰到了禦駕。
聖上十分和藹,從她的父親一直問到了五叔,最後才說:“雖然翰墨齋停了課,平日無事也可以進宮探望初懷。朕看她十分喜歡你。”
王雪柳謝了恩,起身向外走去。她聽到聖上身邊那個高典監道:“陛下,不如去看看殿下吧。”她忍不住回頭看去,卻見聖上只是慢慢地搖了搖頭。
當天樞宮巨大的宮門在王雪柳身後緩緩合起時,遠處忽而傳來了不知名的笛曲,雪柳朝着曲聲來處望去,浮雲飄飄,倦鳥歸巢,歷經千年風雲的帝京漸漸沉入了夜色之中。
初懷公主這一病,纏綿許久,連新年的宮宴上也沒有見到殿下的身影。翰墨齋雖有人日日打掃,也顯出了幾分空寂。校場之旁的公主侍衛隊更是每日只能訓練訓練,再無其他事情可以做。
上元這一日嚴瑜給不當值的侍衛都放了假,他從宮門進來的時候,往日等在太極宮外候見的臣子,一個都看不到了,唯有兩三只不畏寒風的雀鳥在宮牆上追逐嬉戲。
芷芳殿的典監程俊正在分發賞賜,看到他進來,笑着說:“嚴校尉實是勤謹,今日還親自入宮。”
嚴瑜也微笑着點點頭,并不多言,坐下來看了兩頁兵書,風荷便匆匆忙忙趕了來,見到他,大大松了一口氣,道:“幸好幸好,我還擔心嚴校尉你今日不進宮了。”
程俊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布帛絲絹,迎上去道:“風荷姑娘,可是殿下有所吩咐?”
雖然外面已經有了初懷公主病入膏肓的流言,但芷芳殿的內侍和宮女都知道,殿下的病實際已經好了,卻總是懶懶的樣子,沒什麽精神。衆人都盼着公主能出去走走,散散心。
風荷笑着點點頭,道:“正是,公主想出去轉轉。還請嚴校尉帶着侍衛護送殿下。”
程俊笑道:“虧得嚴校尉一早就入宮,想來也是預備着殿下有急事。”果然夏侯昭看到嚴瑜的時候,也露出了些詫異的神色。她卻沒有多問什麽,徑直帶着嚴瑜和幾個侍衛出了宮。
等到他們一隊人走到大道上時,幾個随行的侍衛知道公主不喜歡自己跟得太緊,漸漸都和她拉開了距離,只有嚴瑜手握劍柄,牢牢跟在她身後。
一陣清風吹過,傳來了淡淡的檀香味,寒冽清幽。原來他們已經走到了永寧寺之前。無論冬夏,日日都有來永寧寺上香禮佛的香客,到了上元這樣的節日,寺內更是香煙渺渺,遠遠望去,仿佛真是佛國仙境一般。
此處的行人也多了起來,嚴瑜不由得愈發警醒幾分。他輕輕揮了揮左手,幾名侍衛策馬上前,環繞着夏侯昭圍成了一個圈子,阻擋四周的人群。夏侯昭和嚴瑜的身周便餘出了些空地。
夏侯昭今日穿着一身绛色騎服,長發編成幾條辮子,束在突擊帽內,只有發梢拴着的幾縷絲線從帽裙底下漏了出來,被微風吹得輕輕顫動。在不相識的人眼中,她便如帝京世家的普通少女一般,笑語晏晏,容色明媚。
她朝着人群看了一會兒,轉過頭問嚴瑜:“你今日不是說要陪姑婆去上香嗎?”
嚴瑜住在師父陳睿的家中,陳睿的母親段氏已經過世,有一婦人姓裴是從小服侍段氏的,如今住在陳家操持家務,嚴瑜便喚之為“姑婆”。裴氏篤信佛教,佛誕日及年節總要到寺廟裏上香的,又因陳睿事務繁忙,多數時候,都是嚴瑜陪着她去的,夏侯昭才有此問。
嚴瑜道:“今日師父不當值,他陪着姑婆去上香了。”
夏侯昭點點頭,又問道:“去了哪座寺廟。”
嚴瑜躊躇了下,方道:“正是永寧寺。”陳睿的那個宅子正好就在這附近,所以姑婆從來都是到這裏禮佛的。
說話間,衆人已經行至永寧寺前,這座帝京最為宏偉的寺廟,此時寺門大開,迎接着南來北往,絡繹不絕的香客。
夏侯昭緊了緊缰繩,座下的駿馬腳步便慢了下來。嚴瑜也降低了小紅馬的速度,堪堪落後夏侯昭半步,可是以她的身份,即使出宮來,也不方便到永寧寺這樣喧鬧的地方。果然,她只在寺門前稍待了片刻,便抖了抖缰繩,準備策馬離開。
駿馬向前行了兩步,又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