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璧歸
五月的錦芳苑中,繁花似錦。和煦的春風穿過各色嬌豔的花朵,輕輕地撲到人臉上。夏侯昭讓人将宴席移到玉蘭樹下,召見了盤尼真。
盤尼真身披華氈,姿容甚美,眉目間帶着一股野性,與華氈上紅線勾勒的海娜花一樣生動。漆黑的長發編成了數條辮子,發梢系着潔白的羽毛,在風中微微顫動。
她按下心中的忐忑,朝着夏侯昭躬身行禮:“參見公主殿下。”
“夫人免禮。”還帶着稚氣的聲音清澈如泉水。盤尼真擡起頭來,終于清楚地看到了這位即将改變自己命運的公主的樣子。
穿着碧色長裙的公主端坐在竹榻之上,和周圍穿着胡服,腰中系着蹀躞帶的宮女相比,看起來更像是南朝的女孩。
盤尼真見過驕陽似的樂陽公主,心裏便以為這位深受帝後寵愛的初懷公主,會是一個疏離而傲慢的女孩。雲光殿中的宮女也說,這位深受帝寵的公主在宮中十分自得,不僅有自己的駿馬,還常常跟随帝後出宮圍獵。
然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公主,看起來卻十分親切,眉目舒展,在暖融融的春光中,朝她露出了笑容。她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前世夏侯昭跟随盤尼真學習彈奏箜篌,幾個月也未曾見她笑過,此時不由得心中快慰,朝着盤尼真道:“夫人坐下吧,今日天氣甚好,坐在屋內,恐怕要辜負了這春光。”
盤尼真謝了夏侯昭後,坐在了她的對面:“我們西羌人最愛春天。每到初春之時,都要舉行祭祀之禮,祈求一年的平安康樂。”
夏侯昭笑道:“這倒與鮮卑的四月祭天之禮仿佛,不知道西羌族都侍奉那些神靈?”
盤尼真之父本為族中主持祭祀之禮的釋比,一年之中要帶領族人按時祭山、除穢,當有嫁娶或喪儀之時,還要祈福、招魂,因此盤尼真對這些事情都十分了解,她又極善敘事,講起來頭頭是道,夏侯昭聽得十分專注。
盤尼真告訴她,生活在西北邊疆之地的西羌人,每年要經歷五個月的冬季。冬季的草原上一片蕭瑟,天寒地凍,百獸蟄伏。而當春天到來之時,精靈一般的春鳥竹甘歐會唱着歌,将整片草原喚醒。
夏侯昭召見盤尼真的本意,是想通過她了解下當前九邊的局勢。聽到盤尼真講起西羌一族的風俗,不禁想到前世阿莫林被沈明充為前鋒,與北狄在九邊的荒漠中九戰九捷,卻因為糧草供應不及,最終兵敗被俘的事情。但北狄人也不敢在九邊多呆,帶着他就撤回草原。第二年,北狄将阿莫林送給匈奴王,阿莫林拒不歸降,十日後被殺。
在九邊叱咤風雲數年,讓北狄人聞風喪膽的西羌騎兵,也随之銷聲匿跡了。
沈明之所以再三戕害阿莫林的原因,她尚不得知,但阿莫林的為将之才,遠勝于聲名顯赫的樂陽驸馬,卻是确信無疑的。
晏和十六年,也就是阿莫林被殺的那一年,北狄再次入侵九邊,不僅橫掃信州、平州諸州府,而且攻破了沈明帥府所在的北盧府。其時,夏侯昭之父世宗皇帝卧病在床,朝政都交給夏侯明打理。這樣大的事情,竟被沈明一手遮天,帝京無人得知此事。
陳睿在平州的舊部冒死回京上谏,卻在路上被沈明所派的人截殺。等到晏和十六年,陳睿為了保護嚴瑜,将他送回北盧時,嚴瑜才從幸存的步卒口中得知此事。他寫信将此事告訴夏侯昭與陳睿。
然而等嚴瑜的信到達夏侯昭手中的時候,世宗已經駕崩,靈柩還停在天樞宮中,身為儲君的夏侯明正在準備登基,而大權則落到了樂陽大長公主的手中。屬于樂陽大長公主和沈家的時代,便從那一刻開啓了。
這一切都與這個此時并不起眼的西羌部落有關,因此前幾日她聽說父親下旨将阿莫林召回帝京,并被任命為羽林軍中郎将時,便想要見一見盤尼真。恰好母親這幾日出宮前往京郊的國巫處拜訪,她就求了父親,得到了可以在錦芳苑內宴請盤尼真的允許。
如果她能夠将阿莫林從前世的命運中解救出來,不僅可以阻止沈明和樂陽公主勢力的進一步擴張,更重要的是,阿莫林的存在能夠讓數十萬九邊民衆逃離被北狄人擄掠殺害的悲劇。
夏侯昭笑吟吟地聽着盤尼真的講述,聽她提到西羌人最愛的春鳥竹甘歐,便笑着問道:“我前幾日得了一架西羌箜篌,上雕神鳥,精美絕倫,造型與我平日所見頗為不同,不知是否就是夫人所說的竹甘歐。”她說完,早有伶俐的宮女那那架鳳首箜篌從芷芳殿內擡了出來。
許是風荷日日精心照料的緣故,整架箜篌在日光下發出了熠熠的光彩,頂部的鳥獸的雙目甚至泛起了流動的光暈,頗為靈動。
盤尼真早知自己那架箜篌被樂陽公主送到了這天樞宮中,卻不知是送予了眼前這位初懷公主,掃了一眼,連忙伏在地上道:“正是竹甘歐。”
這架箜篌本是盤尼真的父親親手為她做的嫁妝,所以特地将頂部雕作羌族最喜愛的春鳥竹甘歐,又在底部繪上象征吉祥幸福的海娜花。當她在自己的婚禮上彈奏起這架箜篌時,整個部族的人都跳起舞來,慶賀本族最英雄的青年與最美麗的女郎結成了夫婦。當樂陽公主提出,要将這架箜篌帶走的時候,她的內心十分不舍。但沈家手握九邊幾十萬重兵,豈是輕易能夠打發的?她不得不親自帶着侍女将這架箜篌送給了樂陽公主。
此時盤尼真卻是一眼不敢多看,生怕夏侯昭看出自己內心的不滿。
上首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一雙木屐停在了她面前,竟是初懷公主親自走了下來,還不等盤尼真反應過來,初懷公主已經伸手将她攙扶了起來。
“這架箜篌是夫人的心愛之物,我借來賞玩幾日已是大幸。本來想要派人送回您府上,又聽聞阿莫林将軍今日升遷的美事,所以才請父皇代我邀您入宮一見。能聽您講講西羌風俗,初懷甚是開心,這箜篌自然也物歸原主。”
直到盤尼真出了宮,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重新擁有這架箜篌。她撫摸着失而複得的箜篌,忍不住再一次回望身後巍巍的宮城,在她已經看不到的地方,生着郁郁的玉蘭樹,落英缤紛中,那少女有着真誠的笑容,道:“将軍乃九邊名将,夫人是我坐上嘉賓,自然當以禮相待。夫人請放心,從你們上書請求歸燕開始,西羌百姓便是我大燕子民。”
“阿莫林,”盤尼真摸着挂在胸前的一枚墨玉吊墜,輕輕地道,“阿莫林,我們選對了。”
夏侯昭站在玉蘭樹下,看着盤尼真一行走遠了,方才回到殿中。風荷帶着人将殘席收拾了,又捧了香茗送入殿中。
她雖然不知道公主為何如此善待那西羌女子,但見公主心情頗為愉快,便十分高興,道:“公主今日不去騎馬了?”
夏侯昭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道:“尋點傷藥來,交給程俊。”
風荷應了,放下杯盞,剛要轉身出去,卻又聽公主道:“罷了,不用去了。”
“殿下是擔心嚴校尉?”風荷午前陪着公主在校場上看了那一場殺威,因此公主一提到傷藥,她便曉得是要送給午前受了刑的嚴校尉。她心底是挺喜歡那個屢次救了公主,态度又十分謙和的校尉的。
“殿下放心,我看嚴校尉年紀雖然不大,處事卻十分穩重,定能将那些侍衛收服的。”
夏侯昭笑了笑,輕輕道:“我不擔心。”她對嚴瑜的信心,可能比嚴瑜自己還要大,那些被派給她的侍衛都是上三軍中的翹楚。
大燕尚武,號稱有百萬大軍。駐守九邊的“北軍”向來被認為是大燕軍隊中的軍隊,精銳中的精銳。穿着繡着北軍标志“血狼”的戎服,走在帝京的大街上,路過的人都會投以敬畏的目光。聽說即使是北軍中一個不出名的小校,家門都被提親的人擠破了。
但如此風光的北軍,在并稱“上三軍”的羽林軍、神策軍和虎贲軍中人看來,也不過爾爾。要知道能夠進入上三軍的人,不僅大多出身武将世家,還需要精通武藝與兵法。其中羽林軍沿襲漢制,将大燕歷次征戰中殉國的将士的後代收入軍中,堪稱滿軍忠烈。
這樣的将士被派來給一個剛剛十歲的女孩子做護衛,很多人的心中都有不滿。再看到自己的上司,居然是一個十餘歲的少年,還是剛剛從北軍調入神策軍的,說不得是讨了公主歡心,才能獲得晉升。
夏侯昭的确不擔心,因為她比任何人都相信嚴瑜。前世樂陽公主和沈明将嚴瑜發配到叛亂頻發的西羌,又派了千餘名北軍中最憊懶的士卒。夏侯昭擔心了幾個月,捷報傳來時,她還不敢相信,等到嚴瑜的信随着為将士的請功奏折一起寄來,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從那之後,她便要求嚴瑜隔幾日來一封信。
他很少寫戰場的事情,總是挑一些日常的有趣的事情來寫,所以經常寫到他手下的那些士卒。她雖然不曾帶過兵打過仗,也能看出他在軍中一定頗受士卒愛戴。她相信他能夠将衛隊這些侍衛收服。
嚴瑜也必須做到。
夏侯昭将目光投向澄澈的碧空,天氣一日比一日熱,卻霜節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