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面具
芷芳殿中,宮女穿梭往來,正在準備午間的宴請。聖上新提拔的羽林中郎将之妻今日入宮觐見,夏侯昭便請了旨意,在自己的宮殿接待她。
風荷拿着一塊軟布擦拭着放在殿中央的那架鳳首箜篌。永延宮壽宴上夏侯昭為沈德太妃解圍後,太妃便将這架箜篌送到了芷芳殿。風荷惜其珍貴,不假他人之手,日日自行擦拭,每每将箜篌頂部的鳥首擦出了光,方才滿意。今日她卻有些心不在焉,最外面的幾根弦反反複複擦了數遍。
夏侯昭在一旁看着,真怕她把弦拉斷了。
“殿下,”風荷思來思去,終于放棄折騰琴弦,鼓起勇氣向夏侯昭道,“您真的要将這箜篌送出去嗎?”
夏侯昭點頭道:“自然是真的。”
風荷不樂道:“這箜篌本是西羌人自己送給樂陽公主的,殿下又這樣喜歡,又何必非要送回去呢?”
“我喜歡?”夏侯昭吃了一驚。
風荷道:“您每次從這裏經過,都會看幾眼這箜篌,閑時獨坐,也常常望着它發呆。我雖然愚鈍,到底侍奉了您數年,這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夏侯昭一直以為風荷是因為這箜篌精美絕倫,故而喜愛,卻不知風荷是因為她才如此。她心中又暖又酸,想了又想,方道:“我是很喜歡這架箜篌,但有人比我更喜歡它。”
“那人便是喜歡,也未必有殿下彈得好。”
夏侯昭笑了:“她比我彈得好多了。”
“那人是誰?”風荷想了想,這宮中只有沈德太妃會彈箜篌,總不會是她吧。
“便是我們今日的客人。”
夏侯昭所說的客人,便是羽林中郎将之妻,盤尼真。
前世,夏侯昭的琴藝便是從她那裏學來的。那時盤尼真是沒入宮中的掖庭女官,專門在宴會上彈奏這架精美的箜篌。夏侯昭在宴會上聽到之後,十分喜愛,便向皇後撒嬌,請她派了盤尼真來教授自己。
夏侯昭性子跳脫,斷斷續續學了幾個月,方才學會了基本的指法。沒等她彈出一首完整的曲子,皇後便病倒了。天樞宮內一片慌亂,這學藝自然也就放了下來。
她再次見到盤尼真,是晏和十四年的冬天。那時候皇後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罔效。夏侯昭到璇玑宮探望她的時候,她往往都在昏睡。
父親還要處理繁重的國務,嚴瑜和沈泰容在九邊參加對抗北狄入侵的戰鬥,夏侯明已經與王雪柳成婚,平日很少入宮。夏侯昭內心恐懼,卻找不到人訴述,她甚至不敢在璇玑宮中多呆,生怕被偶爾清醒的皇後看到自己哭泣。因此,她常常只帶着風荷一個人在天樞宮中游蕩。
那一日走到西宮,這原是前朝冷宮,高宗之時還有年老宮妃在此居住,夏侯昭之父繼位後,将其全部遣散。此處便成為了宮婢們的居所。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走到這裏。
偌大的宮室空無一人,冷風吹過枯枝,發出尖利的聲音。風荷忍不住勸道:“公主,咱們回去吧。皇後馬上就該吃藥了。”
夏侯昭正要答應,猛然聽到前方傳來壓抑的哭聲。那哭聲如此悲切,仿佛有說不盡的哀婉愁緒無法排遣。在一股莫名的魔力下牽引下,夏侯昭朝着發出哭聲的地方走去。
繞過荒涼的宮室,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是侍奉冷宮妃嫔的宮婢的居所。最靠西的一間屋子敞開着門,數十名衣着破舊的宮婢們聚集在那裏。夏侯昭走過人群,在屋內的土床上看到了已經絕食數日的盤尼真。
這些遠離天樞宮中心的宮婢們并不知道夏侯昭的身份,只能從她身上華貴的服飾上推斷她必是宮中有權勢的人,她們倉皇地俯下身去,懇求夏侯昭允許盤尼貞醫治。
夏侯昭還沒有回答,盤尼真卻溫柔地拒絕了,她的神情卻并不顯得頹然,反而有種安然的篤定。周圍的侍女們低低啜泣,她還能笑着安慰她們:“你們不要哭,我去見阿莫林了。”
“吾等胡兒,吐氣如雷。我采頂雷,蹈石……如……如泥……”她唱起夏侯昭從未聽過的歌,帶着幸福的微笑去往另一個世界,和她的丈夫相聚了,手中還緊緊握着一根從箜篌上扯下來的琴弦。
很久以後,夏侯昭才從西羌使者那裏知道,盤尼真所唱的那首歌,是西羌一族的《入陣曲》,歌頌英勇善戰的将士。盤尼真的丈夫阿莫林是西羌族長,帶領部族歸順大燕,最後卻不幸戰死于九邊。而身為阿莫林之妻的盤尼真為什麽會入宮,卻成了一個秘密。
這是夏侯昭第一次真正面對死亡。數月後,皇後于璇玑宮中薨逝,谥號“元心皇後”。盤尼真的死亡,對于夏侯昭來說,就像是一部悲劇的開場一樣,刻骨難忘。
夏侯昭出宮與沈泰容成婚,便将這架箜篌也帶到了公主府。深閨寂寞,她無事時便慢慢彈奏,後來竟也能彈成一曲了。
是以那日在永延宮中,她一眼便認出了這架箜篌。從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又可以多救一個人,或者,一群人。
正在宮門前等待入宮的盤尼真并不知道,在另外一個時空,她生生将自己的性命葬送在了這個宮廷之中。
西羌處在大燕和匈奴之間,一直以來受到兩方勢力的壓制。前任首領親近匈奴,納貢朝觐都十分勤勉。但匈奴對待弱小民族向來殘酷,西羌不僅年年要繳納沉重的貢品,在匈奴出征其他部落時,還需要派兵協助,往往被充作先鋒。西羌最有名的騎兵,在去年冬天的一場打仗中,死傷近千。
對于人口不足兩萬的西羌族來說,家家戶戶都有死傷,幾乎是致命的打擊。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堪壓迫的族人推翻了前任首領,将英勇善戰,并且多次在匈奴人面前維護本族的阿莫林推為新的首領。
阿莫林常與匈奴人打交道,知其僞詐,轉而親近大燕。聖上接到他的上表大喜過望,立刻答應了其率部回遷的請求,不僅在大燕西陲劃出一大塊草場用來安置西羌族,還親自下令敕封阿莫林為征西将軍。
然而統禦九邊的沈明卻素來瞧不起西羌一族,對阿莫林多方打壓。這次樂陽公主探親,沈明便以邊疆将領之妻小必須留在帝京的大燕軍律為借口,讓盤尼真随樂陽公主一同歸京,為的就是抓住阿莫林的把柄,馴服西羌一族。
阿莫林雖然早知歸燕之路坎坷,卻不料竟然要以妻子的性命作為抵押,他猶豫再三,始終不能下定決心。
盤尼真自己卻主動站了出來,勸他接受沈明的命令:“你是好男兒,浴血戰場,保衛族人。我雖然是女子,也有自己要承擔的責任。如果能用我一個人的安危,換來全族人的幸福,我願意。”
即便中了敵人暗箭也從不流淚的阿莫林,雙眼通紅,道:“入京便罷了,待我入京朝見,必能将你帶回來。如今樂陽公主卻又說要帶你入宮,不知是何居心!”
盤尼真将自己連夜縫制的新皮甲披在阿莫林身上,道:“大燕皇帝既然願意讓我族內遷,必然也是一個雄略之主。我能進宮拜見,必要尋機讓大燕皇帝知我西羌族骁勇忠義,可倚而不可欺!”
辭別了阿莫林和扶老攜幼來送行的族人,盤尼真帶着族中的珍寶“鳳首箜篌”,跟随樂陽公主,踏上了前往帝京的路。
大燕帝京的繁華,遠遠超出盤尼真的想象。繁華的街市上,衣着整潔的行人們來來往往。有些人停下腳步,朝着樂陽公主的車駕投來好奇的目光。盤尼真聽到他們贊嘆的聲音:
“這是樂陽長公主車駕,從九邊回來的。”
“聽說沈大将軍又打了勝仗!”
“那是蠻族進獻的美女嗎?”
盤尼真在樂陽公主府裏住了幾天後,樂陽公主親自召見了她。
與咄咄逼人的沈明不同,樂陽公主的态度十分和藹。她握着盤尼真的手,笑着說:“明日到宮中,我會親自将你引薦給皇嫂。”仿佛她并不是将盤尼真當作人質一般。
盤尼真向她致謝:“多謝公主殿下。”然而在盤尼真的心裏,對樂陽公主并不信任。因為她的丈夫沈明在九邊各部族裏的名聲并不好聽,在攻打擾邊的蠻夷時,他曾經将一個千餘人的小部族統統殺光,連婦孺都沒有留下。
凡是歸順朝廷的部族,都希望能夠得到來自皇帝陛下的禦旨和賞賜,這樣才能安心。
樂陽公主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道:“明日正好是一位太妃的壽辰,她在宮中德高望重,只要你能讓她感到歡喜,皇上一定會厚賜西羌族,”公主的語氣變得更加親切,“就演奏你們進獻上來的那一架鳳首箜篌。”
當盤尼真真的走進天樞宮的時候,發現事情遠遠比樂陽公主描繪得複雜。她根本沒有機會進入那座堂皇的宮殿演奏,就被臉上帶着笑容的宮女們領出了宮。
盤尼真恍然明白,原來這種微笑并不代表着他們的心情好,只是生活在這座宮城的人們特有的一種面具罷了。
盤尼真的內心十分篤定,既然到了帝京之中,一定有機會實現她的目的,給整個西羌族尋找新的希望。
果然,幾日後,阿莫林得到了聖上的召見,被任命為一支專門保衛聖上的軍隊的統領。而後,另一位公主也派來了她的使者,邀請盤尼真在第二天到她的宮室一同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