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比起前兩天的大張旗鼓,景辰宮盈夫人的出宮之行可謂低調到了極點。
辰時剛過,宮裏的東門小門處便駛出了四駕馬車。
打頭的那一輛除了比旁的馬車車身大一些,車簾車蓋用的是普通人禁用的金黃色,其他地方跟一般的馬車并無二致。
鄭薇此刻就在第二輛馬車上。
車行了一會兒,人聲漸漸喧鬧,市井俚語聲此起彼伏,說笑的,唱小戲的,打大鼓的,聽起來熱鬧極了。
鄭薇将簾子挑開一線,唇邊不由露出一絲笑容:在宮裏的日子每一天都被拉得無限長,人都要過成了一灘死水,現在聽見這些聲音,整個人就像活過來了一般。
她将簾子挑得更開了些,不期然一個身影撞進了眼簾當中。
那人戴着無翅黑色紗帽,身上系着的紅色披風在晨風中獵獵而飛,他的側顏在早晨的陽光下照出美好的弧度,充滿了陽剛英烈之氣。沈俊仿佛能感覺到馬車背後有人在看他,把頭扭了過來,目光卻直直地對着鄭薇。
鄭薇心頭一跳,忙不疊把簾子打了下來。
“美人,外面怎麽了?”鄭薇的動作正落在坐在她正對面的絲籮眼裏,她立刻關切地問了起來。
“沒什麽,”鄭薇暗自唾棄着自己的一驚一乍:又不是故意偷看的他。她咳嗽一聲:“外面剛剛有個變臉的,我看過去,他正巧變了一個黑臉包公,吓我一跳。”
“變臉?什麽是變臉?”絲籮追問道。她自小被送入宮中,從未出過宮門,自然不知道這種民間獨有的絕技。
喬木卻跟着鄭薇出過幾回門,這些民間雜耍她沒少看,聞言便繪聲繪色地給絲籮解釋起來。
絲籮聽得眼睛來回朝簾子和鄭薇臉上直轉,滿臉的渴望幾乎寫在了臉上。
絲籮年紀不大,行事卻老成,鄭薇頭一回見她露出這樣孩子氣的表情,心中一軟,便道:“你想看的話,我跟你調一個位置。”
絲籮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嘴裏一邊說着“怎麽好勞煩美人”,一邊人已經挪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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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薇看一眼被絲籮擋得一絲縫都不透的窗簾,腦中驀然閃過剛剛那方紅色的披風,忍不住按了一下突然跳得很快的心髒。
這是……不對的。
鄭薇用力地閉上眼睛,強迫自己開始思索起接下來的動作。
大相國寺足有七百年以上的歷史,數度毀于戰火之中,卻數度重建,其歷經三朝而不倒,是京城最大,香火最旺的寺廟。
因着大相國寺就處在京城中心,幾代改建下來,原本寬敞可跑馬的寺廟已經不如原先的一半大。像寺中偶爾還會接待一些名仕大家,及應試舉業的學子們居住往來,大相國寺的廂房一向不夠用。
這倒還罷了,主要是大相同寺沒有單獨成一體的小院落,像盈夫人這樣身份足夠尊貴的女眷根本不能長居。好在大相國寺有一處寺産就在郊外不遠處,那裏長年住着幾位高僧清修,方丈禪信大師便提議讓鄭芍到那裏居住,也好讓她方便養神養胎。
因此,這一段車程并不怎麽近。
車子還沒出城門,前頭的車突然停了下來。
澄心不一會兒便來禀道:“美人,盈夫人說她坐車坐得乏了,想找個地方歇歇腳再走。”
幾人下車的地方正好對面就有家茶樓,鄭薇自然不會反對,鄭芍便由兩個宮女扶着下了馬車。
姐妹兩個上了二樓要了間包廂,她也不跟鄭芍客氣,直接坐在了她對面,并将包廂裏的窗戶打開了一些透氣。
鄭薇推開窗戶習慣性地往下望去的時候,馬路下面卻正好走來一隊人馬,領頭的那人雖看不清全貌,但他那說話的聲音一下子令鄭薇僵硬了起來。
那個人,怎麽那麽像……
“怎麽了?你在看什麽?”鄭芍半晌不見鄭薇動彈,便跟着往下一看,也眯了一下眼睛:“咦?那不是三房的旁枝,叫,叫什麽來着的?”
“鄭奎。”這兩個字,鄭薇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對,叫鄭奎。這個人咱們還是小時候見的吧,你怎麽還記得他?”
鄭芍的記憶極佳,她既然肯定了這人的身份,那此人必是鄭奎無疑。事隔多年,盡管他身材有些發胖,人也黑了些老了些,但這個人幾乎毀掉她的母親,她怎麽可能會忘掉他的模樣?
鄭薇死死看了鄭奎一眼,樓下的那個人已經走遠了。
但她原本一早出來的好心情全數被破壞了個幹幹淨淨。
再一回頭,望見鄭芍探詢的眼神,鄭薇只有道:“當然記得他了,就是他,把沉香要了去。”
這件事威遠侯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鄭芍一時沒想起來沉香跟鄭氏母女的關系,待聽了鄭薇的話,也沉默了下來。
那件事當年她年紀小,長輩們自然不可能說給她聽,她也不覺得有異,現在再看到鄭薇的表情,想到姜氏,鄭芍也覺得自己應當是明白了些什麽。
“十七嬸她就在我們府裏住着,我會叫人給我娘傳話,讓她好好盯着那人的。”
鄭芍的安慰并沒能安撫到鄭薇,她這段時間強壓的焦急又浮了出來:也不知道姜氏這段時間是什麽情況,若是她被威遠侯府勸解了下來倒好說,怕只怕她已經出了府,若是再被鄭奎打聽到她的去處……
鄭薇的臉開始白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廂房門口望了一眼,那裏,半透明的白色高麗紙上印着一個挺拔的身影。
這一次,一定要問到她娘的情況。
因為出了這個小差曲,鄭芍和鄭薇都沒有了心情繼續再坐下去,叫來店家結帳之後再次踏上了去往大相國寺的路上。
不過,畢竟這一路上有鄭芍這個孕婦在,即使大家再想早點到,馬車依然慢悠悠地晃到了快天黑的時候才到了地方。
打前哨的禁軍侍衛早就通知了僧人們,知客僧将幾位貴人迎進了院子。
這一處可算是大相國寺的別院,幾乎半個山都是寺廟的産業。鄭薇還未出閣時便聽過這處神秘的所在,據說山上住着好幾位得道高僧,只是以她的咖位,以前連進都不能進來。
也不知道威遠侯府為了鄭芍的這事舍了多少香油錢,才請動了大師作為說客,将鄭芍接出來安心養胎。
僧人們早備有精致的素齋,鄭薇望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完全沒有胃口。
她草草扒了幾口飯,便說要飯後消食,帶着喬木往外走去。
大相國寺的這處別院依山而建,極為清幽。鄭芍一行人一到,便把僧人們全部逐了出來,換上了自己的人手。
鄭薇裝着看景的樣子,在逛了大半個院子後,找到了沈俊所在的位置。
他就在院子外頭一點的那棵棗樹下值守,只是現下他身邊都有人在,鄭薇心中焦急,便在左右不停地徘徊,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怎麽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把消息傳給他的方法。
“投懷送抱”的事,做一次是意外,做兩次,是人都會覺得有鬼。
鄭薇又一次地踱到了沈俊的身後:該怎麽通知他好呢?
她的眼睛無意識地盯着沈俊,突然看見他背在身後的手豎起了兩根指頭。
那兩根指頭好像還怕她看不見似的,上下跳躍着晃了幾下。
婆娑的樹影之下,它們竟有些像過于活潑的,兔子的兩只耳朵。
鄭薇“噗”地笑出了聲。
卻聽廊下有人揚聲叫她:“鄭美人,時辰晚了,你還在外面做什麽?”卻是鄭芍的聲音。
鄭薇心頭微緊,擡頭去看鄭芍,她已經背過身去,打下了半開的窗戶。
鄭薇不知道鄭芍有沒有把剛才的情形看在眼裏,連忙跟了進去,澄心搖了搖手指頭,無聲地道:“去睡了。”
鄭薇有些忐忑地回了房間,轉念一想,光線這麽暗,鄭芍的眼睛再尖,也不可能隔着這麽遠發現什麽。何況她跟沈俊除了傳兩封信外,并沒有其他的龌龊。
鄭薇慢慢放下心來。
二更的梆子剛響不久,鄭薇的窗戶輕輕地被叩擊響了。
她精神一振:果然,沈俊的手勢是在給她傳遞時間!
她起身将窗戶打開,沈俊像只大貓一樣輕捷地跳了進來。
“可有我娘的消息?”鄭薇迫不及待地問道。
沈俊沉默了一下,他早打聽到了鄭夫人的消息,只是一來沒找到機會給她傳信,再者,他有些不忍心告訴她。
鄭薇卻把他的沉默誤以為成了另外一個意思,她從枕頭下摸出一個香囊:“對了,我差點忘了,不能叫沈侍衛你白跑的。”
一雙大手突兀地覆到了鄭薇的小手上,“不用,”沈俊堅決地推拒了回去:“是我沒辦好你說的事,你不用給我錢。”
“什麽?”鄭薇立刻着急起來:“沒辦好?是沒把信交到我娘手上去?還是,還是我娘出了什麽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