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心想這二公子,倒不和我這般好勝要強,偏偏是個謙卑之人。我就是那種遇強則強,遇弱則弱的人。他服了輸,又請求教。當下覺得剛才自己一定要逼得他出醜,有些太小人之心了。便覺得有些虧欠人家二公子。
我起身抱起琴來,往廊下西邊,兩院中間的牆下走了幾步坐好,道:“你且回去,叫他來牆下好生聽着,我唱與他聽。”
雖然還是此詞,可是調子卻是我新譜的,自覺又是另一個意境。
我隐隐聽見西院季兒推門進院喊道:“二哥二哥,你且往東牆下去,姐姐說要唱與你聽。”
這便才開始撫琴唱。唱到下阕時,忽聞有笛聲來和。
聽着他輕輕來和,我心裏有些歡喜又不太服氣,唱完下阕,曲風一改,想甩開他。只聽那位二公子,稍作停頓又和了上來。我心氣兒又上來,切,我就不信甩不開你,指下曲風又是一變,他又跟着合了上來。
幾番之後,笛聲卻漸漸有壓倒之氣勢。漸漸反客為主,引着我随和着他的曲風,我努力試了幾試,卻再難占主導,最後只能作罷。
可是現下我心裏,一點不痛快都沒有,卻大有相逢恨晚的偶遇知音之喜,我想千古絕佳知音——伯牙子期,大概就是這個樣的吧。
一曲終,我隔牆,朗聲道:“相比鄰兮鬥詩詞,識君高才兮心不服,新作詞兮欲羞之,感君謙謙兮心生愧,撫琴讴兮以奉慰,琴笛相搏兮餘音繞,巧遇知音兮心歡愉。”
隔牆,好久,有男子道:“在下鬥膽,敢問姑娘芳名。”
我笑道:“女子待字閨中,名諱不便相告。”
二公子也不是沒有禮數的人,見我如此,便也作罷。
自那日桑葉傳書,相互結識以後。若是這位二公子在家,我又閑着。就會與這位李家的二公子,互考詩文,互作新詞較量。
倒是忙了季兒他們了,東西兩個院子,來回的奔波着。這樣也好,在等待衛青的那些日子裏,我乏味的生活裏,突然有了別樣的顏色。
院子小池裏的荷花,才長出新葉卻又入了秋了。
日常的練習,我是絲毫不敢倦怠的。可是如今卻不再乏味,我練琴的時候,有人跟着和,練歌的時候有人給伴奏。他彈琴的時候,我就翩翩起舞。雖不相見,心裏卻是歡喜的,這就是君子之交,這就是天涯覓知音啊。
這段日子裏,景帝只傳喚了我兩次,基本随意叫我唱首歌,就打發了我,但賞賜卻是多的。可是他的身體大不如從前,我見他的時候他總是半躺着的,氣色愈發的差了。他原不到五十歲,竟病的這樣重,與他相識原也不過一年多,卻見他華發漸生,蒼老至此。
我心裏卻是別一番傷感。人啊,不過如此,誰又能挨過歲月的洗禮和病痛的折磨呢?就算是天下的主宰,不也是芸芸衆生之一嗎?終不會因為誰的地位高貴,而免去這生來病死的苦痛輪回。
轉眼,已是深秋了,漢代以十月為每年的歲首,馬上就要入冬到來年了。
李家的婦人肚子越來越大了,怕是不出兩個月就要生産了。近日,她來給我送了一條絲帕。我知道想必就是用我園子裏的桑葉養的蠶,吐出的絲織就的。這絲帕做工很是考究,上面繡了花,是櫻花。她大抵是記着,我曾說過我喜愛她園中櫻花的話。
景帝最後一次單獨召見我是年前,再就是過年的皇家宴會上,草草的見了一面,之後再沒召見我。
我記得那次單獨的召見,他并沒有讓我唱歌給他聽,也不再故意責怪我唱得不好。只說我最近胖了高了。慈愛如父親一般,把我叫到床前,又細細打量。不過我總覺得他看的不是我,他是在透過我看別人。
許久,他緩緩道:“朕多年前,曾丢失了一件心愛的寶物,多方查找也尋不得。如今倒是偶然得了,和那寶物之上很像的一顆珠子。得到這顆珠子,一開始朕心裏有八成把握确定這就是那寶物上的珠子,很是歡喜。
可是不久,朕又心生疑慮,怎的原來的寶物不見了,這顆珠子卻莫名其妙的回來了呢?是不是有人魚目混珠,以假亂真呢?朕思前想後,愈來愈疑惑這顆珠子到底是不是那寶物是上的呢?于是朕就叫人去查,你猜怎麽着?”
“怎麽了?”我不自覺的問道。其實,心裏卻想,左不過是一顆珠子,喜歡就留着,不喜歡不理會不就好了,偏偏費這般心思去計較,一顆什麽珠子?還值當的派人去調查一番?
這天子的疑心病也是夠重的了。也難怪他會病成這樣,一丁點兒的小事情也會往複雜了考慮——累的。
“哎,朕的這些手下,哎,這些人辦事不力。一起去查的,回來卻分了兩批,一批人查到這顆珠子就是那寶物上的珠子,可是另一批人卻查到那珠子不是寶物之上的。哎,原是叫他們查出個究竟來,替朕分憂,到頭來把問題又抛還給朕了。朕心裏煩悶,想問問你,你可有解決之法。”他起身拉着我的手,竟有一絲期冀。
“皇上的人都解決不了,奴婢還只是個孩子。”我道。
他又躺回去道:“很多事,往往是孩子的見地最真,最能解決問題的。”
“我想問問皇上,心裏是怎麽想的呢?”我想了想道。
“朕現在還能怎麽想,除了疑惑,什麽想法也沒有啊。”他把手放在額頭上,很是苦惱的樣子。
“那皇上如今把那顆珠子放哪裏了。”我想了想又道。
“朕,朕把她放在朕能舉手觸到,擡眼看到的地方好好安置起來了。”景帝頓了頓,看着我,幽幽的說道。
“那可見皇上無論确不确定這珠子是不是那寶物之上的,都是很珍視這顆珠子的。”
他搖搖頭,呵呵苦笑道:“因為朕也怕萬一啊,萬一是呢。”
我大着膽子說道:“其實皇上心裏十有八九,大抵已經能夠确定了。或許還有那麽一兩成皇上存有疑惑不能确定,但是想必心裏是極其希望這顆珠子源于那個寶物的吧。”
“這話怎麽說。”景帝來了興致,看着我微微笑道。
“要是皇上認定它不是,或皇上心裏希望它不是,早就置之不理,抛之腦後了。又豈能放在舉手可觸,擡頭可見的地方好好安置呢!”
景帝聞言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可是畢竟那些證明她不是的人,帶回來的證據也是确之鑿鑿的。”
“那有什麽關系,其實皇上何苦要糾結這顆珠子的來處呢?原來的寶物既已丢失,怕是皇上也尋了好久,卻終不複得。如今皇上既然是因那寶物而喜愛這棵珠子,那這就是這顆珠子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只要能讓皇上開心喜悅,這顆珠子無論出處,無論真假,其本身就能稱得上是寶物了。再說,您是皇帝,只要您喜歡您高興。當然是,您說是就是,您說不是就不是。何苦去勞心費神,問個究竟呢?”我一邊觀察景帝的神色一邊小心說道。
景帝聽了我的話,閉眼沉思許久,長長的舒了口氣,道:“啊……朕是皇帝,朕是皇上,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
“對啊。”
他擺擺手,搖頭苦笑道:“朕是皇帝,是皇帝啊……哈哈哈哈……那,朕就,就算她是吧……可是孩子你不懂,有些事卻不是皇帝心裏有個十有八九的把握,就敢,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的。有些事皇帝也不敢随意說的。比如血脈的事兒,萬分之一的差池都不可有的。”
“正因為皇上也不能随意說說,所以皇上會更加謹言慎行,所以皇上的每句話都是金口玉言啊,所以您說是就是,您說不是就不是。”我道。
“哈哈哈哈,小孩兒,小孩兒啊,你且下去吧。”景帝被我逗得一樂。
我俯身叩首稱諾,起身往殿外退,卻聽見景帝低聲沉吟,似是自言自語:“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朕就怕一個差池,不知要有多少人誤在朕的一句話上啊!”
直到好多年後,大概二三十年後,我才對我和景帝的最後這番談話,另有感悟,內心震驚不已。可是當時,卻是真如單純的孩子般理解的簡單膚淺。
日子漸漸平淡,如水,沒有一絲波皺。本來嘛,過日子就是這樣的。
景帝駕崩了。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做什麽,大概是在做絹布的花燈,準備上元節的時候用。
我只記得,知道景帝駕崩,我呆站在院子裏許久許久,心裏一下子空落落的。淚水就不停的流了下來,然後天上就開始下雪了。
其實我心裏對于這件事兒,早就有些預感的,在過年的皇家宴會上,他不等宴會結束,聽了我唱了一首歌,叫了賞,就匆匆叫人扶下去了。我準備的其他幾首曲子,也因為宴會的提前結束而沒能唱響。
那日的賞賜多得有些吓人,我歡喜了好一陣子,原來是最後一次給我的賞賜,我心裏感動又難受。
可是怎麽去的這樣快,這才過了年,大正月裏的。不是前些日子,剛剛給太子舉行了加冠禮的嗎?怎麽這麽快就走了呢?他才四十八歲啊。他的音容笑貌,仿佛還在我眼前,我還能觸碰得到。他,怎麽說走就走了呢?有些傷心,又有些怨他。怨他就這麽走了……
坐于廊下,看着紛紛而落的雪,小爐上的茶水冒着熱氣,我卻無心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