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景帝随口這般說,我卻聽得心驚膽戰,連忙叩首稱:“諾。”悄悄地用衣袖擦擦手心裏的汗,拿出腰間的笛子,沉了沉心情,吐了口氣,緩緩吹起來。一會兒,竟然有人彈起琴來與我遙遙相應。我瞥眼,是剛才的如仙人般的人物。
一首曲終,我松口氣,心道:好了好了,終于結束了。
景帝往後一仰,道:“你笛子吹得不好,以後就不要吹了,實在沒什麽建樹。你唱只歌來聽聽。”
唱歌?“奴婢唱的不好。”我面露難色,叩首再三,怯怯的回道。
“你這笛子吹的也不好,朕勉強聽了,不也沒怪你嗎?左不過就是聽聽,計較什麽唱的好不好的?只是一點,別唱那些個陳詞濫調就可。”景帝說完起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便望着我不再說話。大殿內其他人也不語,似是只等我唱了。
平陽公主看了看景帝,又看了看遲遲不肯張嘴的我,皺着眉頭,催促道:“既然父皇都說了,你還不快點。”
“諾。奴婢可否彈琴伴奏。”本來唱的就不好,要是清唱的話,一定會有辱聖聽,來下去治個什麽大不敬的罪的。還是彈琴虛晃一下的好,好在我這些年跟着小師父學琴藝,在這上面也是可圈可點,拿得出臺面的。
“來人,上琴。”宮奴見景帝點頭,就道。
立即有宮女送上琴來。
可是……唱什麽呢?
我手不自覺的輕輕撫着琴,額上慢慢沁出汗來。
哎呀……唱什麽呢?
只能盜取他人智慧了,對不起了先賢,額不,後賢,借您的才能救我一命啊。
曲子從指尖流出。緩緩彈着我新譜的曲子,填了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唱起來。
“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一夜魚龍舞……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裏尋他千百度……那人……闌珊處。”
宮中舞姬,果然不是一般人物,竟跟着我的歌,翩翩起舞,且跳得那麽美好。我竟不忍唱完,真想讓她們就這樣跳下去,真美啊。
隐隐聽見有樂師輕輕撫琴跟着我的旋律去和,卻和的不如剛才的好。我不用猜便知,這次應該是我的小師父,我太熟悉他的琴聲了,只是看來他自己也不很滿意,便中途停下了。
心裏有些小小的得意,小師父也有不如人的時候,呵呵,以後那這個來笑話他。
一曲終。席間一陣騷動,我心裏緊張,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哪裏留心別人,是以也聽不太真切他們說些什麽,只是他們的竊竊私語,叫我心裏越發的沒底兒了——難道曲風曲詞太過新穎,犯了什麽忌諱。
把剛才的詞細細回顧一遍,好像也沒什麽露骨的地方啊,沒有……吧。哎呀我的媽呀,可別真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原本想拿來救命的,再把自己撞刀口上了,可真真兒是弄巧成拙了。
終于臺上,景帝呵呵一笑,放下手裏的酒杯,道:“好,曲好詞也好,不過唱的果真是不好。來,再來一曲以做懲罰。”
景帝一笑,我便知道自己多慮了,才松了一口氣,以為馬上就要解放了的我,緊接着聽到再來一曲,差點一口老血吐出來。
我不由的擡手擦了擦額角的汗,又在身前的衣襟上擦擦手心裏的汗。我低着頭,感覺頭頂上有無數道目光射過來……
窦太主淡淡的笑道:“陛下慣會如此,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方才一曲,哀家都甚為折服,皇帝不賞她便罷了,眼下偏偏還要罰她,皇帝這般歲數了,還喜歡捉弄人?真是真是……”窦太主這一番話,我聽了心裏溫暖不少,總算有個肯幫我說話的人了。
平陽公主也是好面子的,得意之餘,也越發虛榮的想顯擺顯擺,大有趕鴨子上架之意。又催促道:“還不快點。”
但是她說話的語氣,比之先前緩和了許多,只才四個字,卻字字都是對我的期望。我覺得壓力頓時大的能把我壓扁了。
完了,我要是唱不出來,讓平陽公主大失所望,丢了面子。皇上會放過我,不見得平陽公主會饒了我。這下完了,要是唱不出來,這平陽公主府我是回不去,說不定命都沒了。
我正尋思着,聽見上席有位貴婦人道:“嗯,平陽府上竟有如此人物。”
“姑姑謬贊。”平陽公主異常謙遜的道。
原來是館陶長公主。又聽她嘲弄道:“就是歲數太小了,到底排不上什麽大的用場。”
平陽公主聞言臉色尴尬,只好淺笑不語。臺上的王皇後,臉上也有些難色,謙卑的朝着館陶長公主笑了笑。館陶長公主只做沒看見,揚着高傲的下巴。
我這個角度正好看見平陽公主幾案下緊緊握住的拳頭,平陽侯不着痕跡的在她手上安撫的拍了拍,平陽公主的手才松開。
我見平陽公主這樣的反應,又想了想館陶長公主的話,心下了然。卻不由的暗道,館陶長公主若是以為,平陽是在學着她的樣子給景帝推薦女子,培養後宮勢力,那可真是想錯了。
平陽公主府上伶人之中,我的年紀雖說最小,但所有的姐姐也都尚且年幼,最大的也不過十五。顯然,平陽公主府上的人,不是為你的弟弟——當今聖上準備的。而是為你的女婿——來日的真龍天子——養的後宮後備軍啊。
景帝的身子有些不耐煩的來回移了移,平陽公主側頭又低聲催促我。
我連連俯身點頭,又擦了擦額角和手心裏的汗,緩緩的彈着琴,盡量不讓場上冷下來。心裏卻思緒飛快的運作,額角的汗,滴在琴上。腦中浮現出一個影子,衛青。于是便想起一日給衛青的唱的歌兒,就到了嘴邊兒,驟然指下曲風一改。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金風玉露一相逢……柔情似水……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曲子極短,我唱了兩遍,一曲終,底下又是一片騷動。這次我留心聽了,才道無非就是些……誇贊我的話。心裏不再如方才,這下安穩不少。
窦太後聽完先發了話:“這樣有才情的孩子,平陽要好好養着。”平陽公主聞言一喜,俯首承諾。
窦太後又道:“哀家有些累了,嫖兒你随我道長樂宮坐坐吧。”
窦太後說完便離了席,衆人叩拜送行。館陶長公主起身給景帝行禮,便跟着窦太主身後,一臉不悅的走了。一直默不作聲的王皇後見館陶長公主神色不好,便把平陽公主叫道身邊低聲說了什麽,才尋了個由頭也跟着窦太後去了。她如今依附于館陶長公主,想來一向甚是小心讨好巴結館陶長公主的。
我當時自顧不暇,自然不會多想宮中女人之間有什麽千絲萬縷的利益關系和争鬥。直到後來才知道,我早在那個時候就被人瞄上了——我初展才華,已經叫某些人不得不注意,不得不留心了。
窦太後離席,景帝坐定,又吩咐衆人入席。
景帝複又細細回味一番方才的那一曲,道:“啊,嗯,方才這首歌曲兒,怕是你寫給那日,和你一同在上林苑牧馬的那個小子的吧……那是你的小情郎?”
我見平陽長公主聽到“小情郎”時,臉色一斂,心道不好,便急忙解釋道:“啊,不不不,我,不是,奴婢……”
景帝哈哈笑道:“這有什麽好不承認的,朕也青春年少過,就你們那些個小兒女的事兒,朕一眼就能看得八九不離十。”
哦……好吧,你是皇上你說了算。我怯怯的看了平陽公主一眼,回去要好好解釋啊。我身為平陽公主府上的伶人,怎麽能在府外有什麽情郎之類的人呢?
景帝并不知道我心煩惱,意猶未盡道:“嗯好,這首歌好,詞雖直白,但是難得情真意切,要不是把你逼狠了,怕是不肯輕易拿出來唱的。要不……再來一曲如何。”
我不由的打了一個激靈:“皇上,奴婢實在才疏學淺,近日在皇上面前已經是全盤托出了的。蒙皇上錯愛,如皇上還是意猶未盡,求皇上寬限幾日,奴婢回去叮當盡心盡力為皇上譜寫新曲。”我趕快跪下扣頭求饒,我是真的沒有了。書到用時方恨少,原來是這個滋味啊。
“才疏學淺?哈哈哈哈哈,你倒是謙虛,好,賞。”景帝哈哈大笑,随即叫賞。
“賞……”景帝身邊的宮奴扯着嗓子喊道。
景帝又道:“也記平陽一功。賞。”
平陽公主和平陽侯,領旨謝恩。
我也沒見着賞,就被宮女們引下去了。我坐在小師父身邊擦汗,樂師都看向我和我的小師父。我見那個如谪仙一樣的小樂師,也看過來,就對他笑了笑。他卻表情淡淡的只點了點頭,就算回禮了。我心下有被冷落了感覺。
這時又聽見,景帝道:“今日,朕的禦用樂師們倒是安靜了許多。剛才似乎只有那麽一個半個的敢跟着和。其他的呢,都怎麽了?”
衆樂師聞言,皆俯首叩地,惶恐不言。我見小師父倒不和這些樂師一同俯首叩拜,只是他的嘴角不由的抽了抽。
衆樂師跪拜謝罪,我不知怎的就條件反射的跟着俯身叩拜了,看見小師父并沒有随着叩拜。這才轉念一想,我跟着拜個什麽勁兒啊,可是又不能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