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帝國

第4章 ☆、04.第四條人魚

04.第四條人魚

田中這幾日來精神狀态并不好。愈發繁多的生意往來固然是好事，但是同時這麽多筆單子蜂擁而上，還是非常考驗他的精神承受能力的。數據、分析、計劃整理……越是重要的項目他越是不放心交給手下的人去做，越是由他自己親力親為。如此這般，雖然出現的問題少，但是對他的精神能力還是非常考驗的。田中都已經連着一禮拜沒好好睡覺了。

但是只要一想想別人比他擁有更多的財富，田中就強打起精神喝杯咖啡繼續呆在筆記本前進入工作狀态——他受不了別人比他好，不管是生活還是精神，他要的就是站在商業界的頂端俯視別人，或者說，把別人踩在腳下。

從小到大，田中就是憑借着自己這份血性，在各路優秀的人才之中摸爬滾打脫穎而出，殘暴的手段和過硬的精神支撐讓他贏得了別人所得不到的戰利品。幾十年過去了，田中已經老了，但是他依然不肯服輸，依然喜愛和年輕人去競争一些什麽，比如說現在。

弗洛倫斯算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微妙的轉折——在弗洛倫斯出現之前，田中的生意說不上差，但也絕對說不上太好；而在美麗的弗洛倫斯出現之後，田中的生意簡直好到讓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随之而來的財富和威望及人脈關系，更是多得數不盡。

田中再一次相信弗洛倫斯一定是他的幸運女神，她為他帶來了許許多多的好處，這說明當初花重金在D伯爵的寵物店裏買下這條人魚是值得的。僅僅幾個月的時間，田中不僅把買人魚花的錢全部賺了回來，還順帶将自己的收益翻了好幾倍。

——那是這麽多年來他從未有過的經歷。

折原臨也的上門警告倒是時不時地在耳邊盤旋，但是事情一多，田中就幹脆地把這些話都抛到了腦後，以自己最大的愛意對待弗洛倫斯這個來自神話中的生物。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弗洛倫斯并不了解人類的感情，也不知道田中對自己喜愛到什麽程度，她只是在乎今天的午餐可以吃到多少鮮美的肉類。

弗洛倫斯喜愛牛肉，尤其是帶血的新鮮牛肉。

這一點還是給弗洛倫斯喂食的人經過多天來的觀察得出的結論。為避免弗洛倫斯吃多了同一種口味的肉覺得膩，田中特意吩咐下去每日三餐必須都是不同的肉類，不可以重樣。而在喂食的時候，他們發現，弗洛倫斯在吃牛肉的時候表情會更加豐富柔美，好像天真的小孩子得到了自己所夢寐已久的玩具一樣；喂食其他肉類的時候，弗洛倫斯則是顯得興趣缺缺，有時甚至吃不完牛肉的一半。

田中更加高興，為弗洛倫斯定制了各類高級牛肉的料理，拍拍玻璃魚缸，笑得愉悅：“弗洛倫斯，請為我帶來更多的財富吧。”

吃飽了的弗洛倫斯半躺在魚缸的底部，仰起頭來看着玻璃缸邊上的田中，似乎是聽懂了他的話一樣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甩甩尾巴，歡樂的氣泡不斷地從底部湧上來，飄到水面上，“啪”的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嘴唇輕輕抿出一個神秘詭異的笑容。

夜幕之下，鐘聲敲響，古老沉重的聲音像是從遠古的神話裏漫步而來。

****

田中夫人很不滿，而這個不滿也僅僅局限于自己的丈夫對那條人魚的态度遠比要對她這個正牌夫人來得好。她自二十歲嫁給田中起就一直陪伴他左右，當他最好的左右手，雖然不懂生意方面的事情，但是也從來沒有在田中交代的事情上出過什麽簍子，一同陪客戶吃飯的時候也從來都給足了田中面子，二人在外人看來感情是好得一塌糊塗，田中夫人還因此被人羨慕、嫉妒。

但是□□恐怕也只有兩位當事人自己才知道——田中夫人當初确實是懷着對田中的仰慕嫁給了他，但是這麽多年來，田中就沒在她身上留下過一點點的愛意。他們是最好的夫妻，卻不是相愛的夫妻，愛情這個東西，一直都是田中夫人單方面地、毫無保留地送給田中。

當然，田中也是個不錯的丈夫，所有的物質、精神方面的需求都可以給田中夫人，除了愛情。很多時候，田中夫人甚至懷疑田中是不是個沒有愛情的家夥。現在，幾十年過去了，他們的孩子都已經嫁人，田中突然把這條莫名其妙的人魚買回家來細心呵護，別說是對田中夫人了，就是對他們的女兒都沒有這麽好過。

田中夫人越想心裏越憤憤，但是礙于田中的面子又不好說什麽，再加之自從人魚來到了他們家中之後，确實招來了不少的生意。思及此，田中夫人只得默默咬牙把自己的不滿咽回肚子裏，夜晚繼續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有一次，田中有一個大案子要談，去紐約出差了幾天，于是每天安撫弗洛倫斯和與她談心的任務就落到了田中夫人的身上。而素來不喜歡弗洛倫斯的田中夫人怎麽會給她好臉色看，站在魚缸前厭惡地看了弗洛倫斯一眼就昂着頭在屬于田中的位置上坐下，伸手習慣性地打開了音響，流暢的音樂就從中流淌了出來。

原本安靜蟄伏在魚缸底部的弗洛倫斯耳朵動了動，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從底部一躍而起幾乎躍出魚缸，但還是險險地停在魚缸邊緣。弗洛倫斯雙手扒住魚缸的邊緣，肩膀露在外面，歪着頭，半眯着眼睛，仿佛是在享受這美妙的音樂。

田中夫人注意到了弗洛倫斯的動作，冷哼一聲惡狠狠地掐掉了音樂，走到弗洛倫斯之前，忍住自己掐住她脖子的沖動：“不過是條人魚罷了，說到底也只是只寵物，哪天他不喜歡你了随時會把你丢掉，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弗洛倫斯似笑非笑地看着田中夫人，側着頭斜眼看的姿态似乎是在嘲諷田中夫人那一番自以為是的言論，又或者說是……在向田中夫人宣戰。

田中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就撲上來想要掐死弗洛倫斯了，但最後還是生生地忍了下來，只能瞪她一眼，然後丢下一句“你給我等着”就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弗洛倫斯理了理自己柔順的長發，悠然地沉入水底，口中哼出讓人倍感熟悉的調子，仔細辨認就可以聽出來是田中夫人剛才所放的音樂。

她從未發出過聲音，而此刻從她口中出現的聲音像是遠古時期故事裏的最美妙的景致，讓人忍不住一探再探，空靈、悠遠、彌久不散，就像是有一只手抓住了你的心髒，扼住了你的咽喉，讓你在窒息中體驗最美妙的享受，讓這樣美麗的旋律永久地停留在腦海深處。

所有人聽過她的聲音之後都會相信，只要是從她口中唱出來的，再難聽的音樂都會變得悅耳無比。

弗洛倫斯閉上眼睛，幾秒之後猛地睜開，妖冶的紅色蔓延了整個眼眶，看起來就像是固體狀的血液被塞進了眼眶裏，看起來詭異極了。但是配合着弗洛倫斯美豔的容顏，怎麽看都覺得有一種迫近死亡的美感——詭異卻不會讓人覺得恐怖。

她微微地笑了，眼眶裏淌下血淚來：

“嫉妒，是重罪哦。”

****

這是一個和平常無異的夜晚——前幾日的風雨剛剛停下了，天氣稍稍轉暖，但是夜晚還是冷得讓人發虛。厚重的衣服可以抵擋寒氣的侵襲，夜晚的清冷卻是能影響人的內心的。這一天沒有月亮，窗外的電線杆在路燈的照耀下顯得不再那麽寂寞了，停留在電線上唱歌的烏鴉也早已飛走不知去向。借着室內的燈光，田中夫人隐約可以看見落在街邊的任人踩踏的落葉。

田中明天就回來了，田中夫人心情也稍微和這個天氣一樣好轉了一點。

夜漸漸深了，田中夫人也覺得倦意襲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窗留了一個小縫隙，呼呼的風就從這樣一條縫隙之中灌進來，吹起了窗簾的一角。白色的窗簾幽幽地漂浮在空中，像是一個立在窗邊看着田中夫人入睡的幽靈。

半夢半醒之間，耳畔似乎傳來悠遠的歌聲。

田中夫人一開始只覺得這個調子既熟悉又好聽，軟軟的聲音所哼出的調子像是兒時和玩伴們一起玩耍時所唱的歌；接着聲音又趨向于柔和，和潛意識中的母親在床邊哼唱的搖籃曲別無二致……田中夫人漸漸地被這歌聲引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

她看見了很多東西——

綠草如茵，綠色的小山坡上，她的母親挺着大肚子對着尚在肚子裏的她溫聲細語地說話；金黃的麥田邊，幼時的她和小夥伴們追逐打鬧；彌漫着青春氣息的校園，她多少次看着田中的身影出神；浪漫的婚禮上，田中俯下身子來和她接吻……

所有的一切竟然都如此美好，田中夫人即使在夢中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把所有美好的記憶串聯在一起之後，就是所謂的天堂。

然而下一秒，美好的畫面盡數消失，像是舞臺劇上上演的一幕戲突然之間被拉黑。所有在臺上表演的人偶褪去微笑的表情，面無表情地伸手垂在舞臺上。唯一的一束燈光打在人偶之上，關節處的補丁展露無遺，有被人撕裂之後破碎地縫補在一起的痕跡。

田中夫人慌忙伸手去抓，最後一束燈光卻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裏，只有最初的歌聲依舊穿透着濃厚的黑暗，卻已不想剛才那樣柔和，而是幽幽地幽幽地飄蕩在耳邊，像是從地獄裏飄過來的，屬于鬼魂的聲音。田中夫人生生地打了個寒戰，下一秒就感覺自己的肩被一雙冰冷滑膩的手給搭住了。

田中夫人背脊一僵就要下意識地轉頭，可是身體就像是被什麽控制了一樣，根本不聽使喚。

冷冷的氣息從耳畔吹過來，似乎是有人朝着她的耳蝸吹了一口氣，冰冷的氣息不亞于死人身上的溫度。冷汗不自覺地淌下來，田中夫人感覺到背後的人不斷地朝着自己靠近，冰冷的氣息也就随着對方的動作逼近。

柔軟的觸感碰上了耳廓，依舊是冰冷的溫度，好聽的聲音卻不像那溫度一樣，顯得溫柔而平和：“喜歡這些記憶嗎？”

——是個少女的聲音。

“喜歡。”

田中夫人不想開口，話卻不聽話地自己從嘴裏跑了出來。

身後的人笑了笑：“你的童年，你的青春，和別人一樣，有着獨屬于自己的美好，盡管你不說，但你很懷念對吧？”

田中夫人喃喃地：“是的。”

“還記得你是怎麽和田中在一起的嗎？”

“記得……”

記得，當然記得，彼時的田中優秀到何種地步是她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成績好，性格好，能力強，長得也不差，這樣的田中當時一直是校內女生争搶的對象，而最後卻被田中夫人追到了手，這樣的好運不知讓多少人嫉妒得紅了眼。

那個聲音似乎在輕輕地嘆息：“可惜田中喜歡的不是你呢。”

田中夫人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嗫嚅着嘴唇卻無法吐出辯駁的句子。

“那個叫‘雅’的女孩你一定記得，”聲音貼得更近了，幾乎就是情人之間的耳語了，“田中喜歡的人是她。”

……不、不對！田中他喜歡的是我！

“你喜歡田中，喜歡得幾乎發狂，喜歡到想要驅趕走他身邊所有礙事的女人，就像驅趕礙事的蒼蠅一樣。”

哈……不行嗎？不可以嗎？這才是愛！這才是我對他最真誠最毫無保留的愛！

“所以你殺了雅，在你還是個國中生的時候。”

尖銳的記憶像是蟲子一樣不由分說地鑽進腦子裏，掙紮、尖叫、哭泣、求饒……各式各樣的淩亂畫面在腦海中不斷地重複、重複、重複……溫熱的鮮血，柔軟的肢體，破碎的表情，渙散的瞳孔，這一切都倒映在田中夫人的眼中。

而她站在一邊握着刀，另一只手捂着額頭，笑得像個瘋子。

當年她親手殺了田中所喜歡的人，然後将屍體丢進了大海，無跡可尋的雅就此消失在了這個人世間，雅的親人朋友一直以為雅失蹤了，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即使是當初再堅定的“她還活着”的信念，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田中夫人就是趁着田中跌入情感低谷的時候趁虛而入，順理成章地站到了田中的身邊，一直站到了今天。

“他愛不愛你，你是最清楚的。”

“你嫉妒所有他愛的人。”

“你殺掉了所有想要靠近田中的人，悄無聲息地将他們的屍體丢入大海，回到家裏繼續裝扮成最大度的賢妻良母，田中的賢內助，”聲音像是帶着什麽魔力一樣，歌聲變得高亢起來，如同聖經的詠唱一般刺痛她的耳朵，“可實際上，你嫉妒，嫉妒所有能得到田中目光的人。”

所有的真相都擺在面前的時候，田中夫人反而平靜下來了，目光中有瘋狂的情緒在安靜地燃燒，浴火的鳳凰即将一躍而出。她勾起一個笑容：“是啊，那又怎麽樣呢。”

那又怎麽樣呢？

他身邊注定只能有我！所有想要搶走他的人都該去死！那些人都是活該！

“你殺的光嗎？你也知道，他在外面養了多少女人你知道嗎？”少女開始嘲諷，“自以為是目空一切的你究竟是懷着怎樣的信念才能堅信自己可以做穩‘田中夫人’這個位置？”

沒有人搶得走……

“把田中留在身邊的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他，只有死人才會乖乖地聽話。”

——只有死人才會聽話。

——不想他離開你嗎？砍下他的腿吧。

——不想他用溫柔的目光看着別人嗎？挖掉他的眼睛吧。

——不想他對別人說甜言蜜語嗎？拔了他的舌頭吧。

——不想他對別人産生不該有的感情嗎？囚禁他折磨他殺了他吃掉他，這樣他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屬于你了！

來吧，動手吧，只有你才是他的最愛。

田中夫人瞳孔漸漸地渙散了。

****

生意談得相當順利，田中比預期早半天回來。路上的時候，好好的天忽然狂風大作，緊接着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雨，好不容易回到家裏，原本應當燈火通明的家居然漆黑一片，田中抱怨了幾句，摸索着去開燈，然而不管按了多少下燈都沒有亮。

看樣子是跳閘了？田中暗暗忖了一下，擡腳往客廳走，沒走幾步就撞上了一個人。

趔趄了幾步才堪堪站穩，田中吓了一大跳，忙舉起手機借着屏幕上的光看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正是許久未見的自家的妻子，田中夫人。他頓時像是一只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松了一大口氣，粗聲粗氣，十分不滿的樣子：“大半夜的站在這裏幹嘛？我讓你照顧的弗洛倫斯怎麽樣了？”

沒有回應。

奇怪地擡眼，田中夫人僵硬的表情在黑暗裏看起來鬼氣森森，看得田中身子一顫，但還是保持着一家之主該有的樣子：“問你話呢，說話啊。”

視線不由自主地下移，锃亮的刀片的反光在手機燈光的照耀下一閃而過。

在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之後，田中夫人終于露出了一個溫柔到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阿信，我愛你哦。”

“——愛到想要殺死你呢。”

窗外炸開的雷聲掩蓋住了房間裏響起的慘叫聲，亮如白晝的閃電照亮了田中夫人瘋狂又滿意的表情，照亮了站在房間最角落安靜看着這一切的少女。

雨比剛才還要大了，寒氣侵入身體內，怕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也好，順便洗一洗這個污穢不堪的人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