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與君偶識,感君憐惜,無以為報,十五辰時瓊景樓設宴,翹首盼君至
妾煙拜首’
……合上手裏的撒金桃花箋,修長指節不自覺輕輕敲擊着桌面,良久,冠玉般的面龐竟于沉思中透出一抹玩味來。
适才沉硯來禀,道林羽已回縣衙,有事要求見他。程青禹憶起不久前徐穆告知自己的柳府舊案之事,有心想自林羽那再詢問一二,便順手放下帖子,點頭應允了。
一踏進屋裏,滿目古籍便令林羽下意識肅然起敬。轉頭瞧見桌案後長身玉立、仿佛連廣袖間都浸滿了書墨香的俊雅男子……頓時不由自慚形穢。
“你有何事?”
溫和沉靜的問聲一下子拉回林羽的思緒。他憶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緊張得咽了口口水。
“上、上午的時候,徐……捕頭說要收我當近衛,以後還能去京城……”
程青禹頓時明了了始末,“這事文彥同我說過。他雖是道是為補償你而如此,實則卻也是起了愛才之心,方欲收你入麾下……”
說到此,他頓了頓,“觀你神色,可是不願?”
“不不是!”林羽連忙僵硬地搖頭,“能跟着徐捕頭我當然願意,只不過……只不過若是我成了徐捕頭的近衛,以後又去了京城,我的那些弟弟妹妹們便沒人照料了……”
思及先前在城隍廟看見的情景,程青禹自然明白他的顧慮。倒是難為這個孩子,不過半大之齡,卻要負擔起許多同伴的生活。便微微一笑,“你若當真擔心,我可以先予你足夠的銀兩,待你安頓好弟妹再談此事。”
林羽驚喜,但……猶豫再三,仍是按照自己最開始的打算,無比認真地道:“我不能白要程公子的錢。這筆銀兩……這筆銀兩就當我借程公子的罷!以後攢夠了錢,我定會盡數歸還的!”
知曉這孩子的倔強,程青禹只是笑着點點頭。止住林羽激動不已的感謝,他道了句“不必如此,小事罷了”,随後……卻是緩緩抿起唇角,俊容重又沉靜下來。
“你之前與文彥所說的柳府舊案之事……我還有幾處不明,你可否與我解釋一二……”
解決了心頭大患,此刻的林羽對“恩人”的問話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兩人一問一答間,好半晌過去,因着他的話,程青禹不覺眉峰微皺,敲着桌面陷入沉思;林羽倒是前所未有的輕松,甚至有了心思以餘光四處稀奇地偷瞄這傳說中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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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視線觸及桌案上與古樸素雅的房間格格不入的緋紅物什,一愣,仔細打量……他心裏驀地“咯噔”一聲,暗叫:糟了!差點把另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兒給忘了!
“……程公子……程公子?”
試探的問聲打斷了程青禹的思緒。他疑惑擡頭,詢問地看着忽而出聲喚他的少年。
林羽被那清湛如譚的目光瞧得呼吸一滞,硬着頭皮,仿佛十分好奇地問:“程公子……你手邊的那物,是一張帖子麽?”
恍然記起這回事,程青禹也瞧向靜靜躺在桌上的帖子,淡淡颔首,“……是柳府的請帖。”
察覺到對面少年神情瞬間的細微變化,他心下莫名起意,反問道:“有何不妥之處麽?”
林羽……神色陡然一變,臉上布滿了詫異驚慌,“那柳煙竟真的會向中意之人投下請帖!程公子,你千萬莫上當啊!”
“——你這話何意?”眸光一沉,程青禹按着請帖的指尖隐隐加重了力道。
“其實、其實我也是極偶然聽到一個老乞丐說的……他道曾在瓊景樓外撞見好幾次形似那柳煙的女子與不同的男人進出,隐約還聽他們提及“帖子”“赴約”什麽的……而那些男子,不僅多是外地的,之後也都幾乎再不曾出現在鎮子裏……”
聽林羽斷斷續續地敘說着,程青禹墨黑的眸子微微眯起,向來儒雅含笑的面龐此刻褪去了那層似水的溫和,比起徐穆的鋒利冷峻,竟更有種令人無端生畏的……清冷淡漠。
“你若所說為真,那麽……那名乞丐為何不去報案?而你既知道這般重要的消息,為何又不早些告訴我們?”
他不急不緩地問,眼底深處藏着一抹審視探究。
對面的林羽絲毫沒有覺察,不過也知他的懷疑,連忙撓頭解釋:“那個老乞丐平日便瘋瘋癫癫的,根本無人理會,就算去報案也不會有人信他的……我本來也完全沒記起他的事,還是這次回城隍廟,聽那群小的順嘴提到那個老頭兒昨日被人發現醉死在臭水溝裏,才突然有點印象的……”
“剛才又聽公子你說這是柳府送來的請帖,便猛然想起那老頭的話,忍不住出聲勸阻公子……”
險險解釋清楚了的林羽幾乎想要抹一把額上的冷汗了——這下應該毫無破綻了罷?便是程公子要派人去尋那老乞丐也沒有問題,因為鎮上确實是有這麽個人,也确實是不久前醉死在臭水溝裏……雖然,他完全沒說過什麽柳家女約不同的男子在辰景樓相會一類的話。
——說這話的,是他今天在湖畔新認識的“水妖”姐姐。
一回想起今天在湖邊的遭遇,林羽簡直便忍不住想笑和……皺眉頭。
遇見一個美人湖邊濯洗傷口、喚美人為“姐姐”、再親眼瞧見美人喚出一條偌大的水龍淋了他滿頭滿臉後告訴他她其實是水妖………什麽的其實都還好。既是完全沒感覺到“妖怪”的敵意,那他林羽只當活了這十五年除了幫衙門查案外又走運了一回,從今往後又有了一筆向人吹噓的話資……所以,恨只恨他最後幹甚還多嘴抱怨!
——“你認識那個徐捕頭同……程青禹對麽?”
彼時,在林羽抱怨完後,那名自言是“水妖”的女子沉默了許久,忽而這樣問他。
林羽滿頭霧水、毫無防備地答了“是”。然後便聽她道——
“你既是認識那兩人,可否向……後者提醒一句,若是有來自柳府的帖子,他千萬勿要答應。”
這是她同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但那時林羽卻完全顧不上為這點欣喜,而是萬般不解地問:“柳府的帖子又怎麽了,程公子為何不能答應?……欸不是,姐姐難道認識程公子麽?如何要讓我告訴他這個?”
女子卻是不看他,只一徑瞧着湖邊。
“……柳府小姐常常會給心儀的外地男子投送請帖,邀他們至瓊景樓相會。若男子應邀而去,便再不會有機會回去……”
她的聲音低而清淺,“……所以,你只管告誡他不要去便是了。還有……莫要說是我說的。”
“竟有這種事!姐姐你怎會知曉的?!”
被她話裏的消息震撼,林羽只顧着追問她“真的麽?”“那柳煙竟然這樣大膽,她不怕被認出來麽?”等等……一時竟忘了還有程公子的事了。女子對他的追問顧若罔聞,只道“你答應麽?你若答應,我可以給你錢。你不是很需要錢麽?”
……不知怎麽,從女子嘴裏蹦出“錢”這個字兒,讓林羽莫名地便想笑。使勁咳了兩聲,他心道:水妖的“錢”不是水估計就是水草變的,能用才怪了……
似看出他的不以為意,女子很認真地瞧着他:“那錢是我自己掙的,并不是法術所變,可以買東西的。”
林羽……更想笑了。他艱難地吞下逼到喉嚨口的笑聲,用有些怪異的語調道:“對啊,你是妖怪,有法術的,何不自己去告訴程公子?我一個小乞丐憑空去說,旁人會信才怪了!”
“我……不想見他。你去告訴他,他若不信……便、便多說幾次好了。”
說着說着,女子竟是難得的顯出了些無措。她很快轉回頭,不看他,再次直直地盯着湖面了。
見她如此,林羽也沒了戲谑的興致。他想了又想,最後,嘆了口氣,誠摯道:“姐姐,我真的沒騙你。我同程公子不熟,在他面前甚至……總莫名其妙地膽顫,沒辦法幫你傳話的……”
“——林羽,你不願麽?”
她輕輕地說。
林羽:“……”
女子低垂着頭,半斂的長睫下眸色清幽,似含了一譚深不見底的泉水。她繼續輕聲道:“你若真的不願……也沒關系。我仍會給你錢的。本來,我問了你“有何煩心事”,便該幫你解決……”
很久,很久。
“好罷,好罷。”少年充滿無奈的聲音響起,“我答應姐姐便是了!”
……于是,最後的結果便是林羽仿佛被美色迷昏頭或是中了妖法一般,答應了那女子要來告訴程公子這事,并且絕不提是她說的……當然他最後還是沒要她“掙”來的錢他一大老爺們要個小女子的錢也太不象話了——
咳咳,這也導致了林羽如今不得不在男子那雙仿佛洞悉了一切的視線下絞盡腦汁地解釋這件事……可天知道,他說的“膽顫”可是真真兒的一絲水分沒摻啊!
……現在,只希望程公子能相信他方才的那番說辭了。
不過自他說了那通“聽自老乞丐”的話後,程青禹便一直沉默,若有所思的模樣。等了一會兒,林羽禁不住再次開口——
“程公子,便是那老乞丐所說的不是真的,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以那柳煙詭異的身世和行為,應約而去也實在過于冒險了,你還是莫去了罷……”
到底程公子是他的“恩人”,林羽心中總是不希望他出什麽事的,于是把這話翻來覆去、唠唠叨叨了好幾遍,算是徹徹底底地履行了女子“多說幾遍”的囑托。
而好一會兒後,對面之人也終于有了反應。程青禹擡眸,眼中漸漸恢複了溫度,薄唇微勾,溫和如昔地道出一句話。
“林羽,你離開縣衙的這段時間,見過誰麽?”
林羽僵住。
“沒、沒誰啊!不過就是……守門的大爺,賣饅頭的小販,濺了我一身水的黃狗,還有追着狗的小屁孩……最後我回到了城隍廟去看弟弟妹妹們,除了這些,再沒其他的了。”
“林羽,莫要騙我。”
說這話的時候,程青禹語氣并不激烈或是尖銳。甚至是略微帶了嘆息的。他這般說着,看着林羽的目光裏不知何時多了幾分失望……
不由自主地別過了頭,林羽的雙手不自覺攥緊……面前之人不久前才毫不猶豫地決定幫他,之前更是不止一次地在那個捕頭的面前幫他說好話……以他自幼嘗遍人情冷暖的心,從沒感覺到這人有對自己起過半點惡意……
所以,真的要繼續欺騙他,欺騙自己的恩人麽?
林羽霎時間茫然了。
“你方才的那番說辭并無明顯的漏洞,那所謂的‘老乞丐’暫時也無法證明他定然便不存在,但是……太過完善、太過巧合、太過——”
“刻意,”程青禹緩緩吐出這兩個字,“林羽,你是個好孩子,并不适合說謊。”
“現在,告訴我,究竟是誰将這事告知你的。”
林羽呆呆地仰望着一如既往眉目溫潤的男子,最終,頹然地垂下頭。
☆、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