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廣陵散
“安如!”君徵大聲呼喚她的名字,始終得不到回應,他心急如焚,想到琴還挂在卧室裏,俯身便将她抱了起來。
第一感覺是輕,他沒想到她這麽輕,明明她的身高在女性裏屬于中等,單看臉也不是瘦骨嶙峋,卻輕得像一把曬幹的松枝。
他隔着衣服握了握她的膝彎,夏天她通常都穿長裙或者七分褲,他只能看到她白皙圓潤的腳踝或是兩截修長纖細的小腿,而他現在才發覺,她的大腿竟不比小腿粗多少。
怎麽回事?他驚異地想,她是大病初愈嗎?或是仍然身患重病?
君徵低頭看向安如,她安安靜靜地伏在他懷中,臉埋進他胸前,身體微微蜷縮,仔細觀察還在瑟瑟發抖。
君徵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就像是心尖上被細細的琴弦勒過,他收緊了抱住她的雙臂,低聲道:“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挺過去,我會一直陪着你……”
這一次,安如似乎聽到他的聲音,攥緊他衣角的手動了動,牽連着他皮膚也像是有一陣輕悄的風拂過,從表面癢到心底。
君徵莫名出神了片刻,抱着安如呆呆地站在客廳中央,過一會兒又自己醒過來,連忙快步走進卧室。
他的琴正挂在床對面的老位置,君徵俯身要把安如放在床上,她的頭枕上他的枕頭,脊背貼上他的床褥,他早就應該松開,雙臂卻像有自我意識般牢牢地鎖住她不放。
君徵皺了皺眉,眼角瞄到安如還穿着拖鞋的雙腳,立即給自己找到了不放手的理由,将就這姿勢又将她抱了起來。
安如乖順地任他折騰,她這次發病與以往不一樣,除了剛開始不斷念叨“周柏亞”,後來簡直跟沒事人似的,不掙紮不反抗,呼吸和心跳的頻率似乎也很正常。
但這樣的正常偏偏正是最可怕的不正常。
君徵擔心她,單手從牆上取下他的琴,像上次那樣盤膝坐下,依然把她放在自己的雙臂和雙腿中央。
他想了想,這次沒有演奏“高山流水”或是“飛花點翠”,他奏了一曲“廣陵散”。
《太平廣記》裏記載,嵇康夜宿月華亭,得一幽靈贈予“廣陵散”的曲譜,後來嵇康又曾在臨刑前演奏此曲,所以古老相傳,“廣陵散”有溝通陰陽的效用。
君徵以往并不相信這點,但此時此刻,他衷心希望這不僅僅是一種心理安慰,惟願他能幫安如在琴聲中見到她想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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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安如慢慢地恢複了意識,這次她在黑暗中陷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她向上伸出手,在無邊無際的虛空中,她找不到任何可以确定自己存在的标識。
直到她醒過來,感覺自己被最舒适的體溫和最恰到好處的重量覆蓋,她動了動眼珠,看到君徵聚精會神的側臉。
他離她那麽近,他的臉幾乎就要貼上她的臉,呼吸安穩地陪伴她的呼吸,琮琮琴音在兩人身周環繞盤旋,仿佛一個無形的保護罩,隔絕了那些她不想感知到的負面情緒。
那是自責、痛苦、遺憾、悲傷,還有她終其一生都無法減輕的愧疚。
她找回了發病以前的那段記憶,它們像一團團邪惡的水藻,困住她,絆住她,企圖将她留在永恒的黑暗裏。
而她終于掙脫回來,短暫的失控過後,她的情緒像是坐過山車到達頂點再急速下墜,再也激動不起來,只餘下空茫茫的疲憊。
“謝謝。”她在君徵懷中開口,聽到自己的聲音也若游絲般無依無靠。
幸好君徵離她太近了,他在她出聲的同時轉過臉來,正巧她也側頭向他,兩人都感覺到濕濡溫軟的觸感從臉頰上一掠而過。
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睫毛,她本能地眨了眨眼,他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可是,他們都沒有退開。
“謝謝。”安如又低喃道,以這樣的姿勢,她和他呼吸間盡是暖融融的對方的氣息,照理說他們還沒有親密到這樣的程度,應該感覺尴尬……而她只有滿滿的感激與安心。
謝謝你又一次從黑暗中将我帶回現世,謝謝你讓我知道這個世界還值得我回來,謝謝你陪着我,在我失去一個人的此時此刻。
“你還記得周律師嗎?上次他和我一起到你店裏吃飯……”她恍恍惚惚地說着,依然缺乏真實感,“我剛才給他打電話,是他的助理接的……她說他死了……”
“他怎麽會死了呢?我還記得他在機場跟我告別的樣子,他看着我,像是有話要說。從他二十五歲以後我就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麽了,我等着他開口,可他直到上飛機都再沒有說什麽。”
或許因為他要說的話已經說過了,過去的周柏亞有機會卻沒有勇氣說出口的那句話,等到他失去了機會,卻得來了勇氣。
“我喜歡你,我想要親口告訴你。”
他做到了,這雖然不是他對她說得最後一句話,卻是她下半輩子再也忘不掉的一句話。就像他在玻璃窗外的眼淚,她欠這個男人的,注定還不清。
安如說着說着又發起呆,君徵也不去打擾她,他手上不停,把一曲“廣陵散”反複彈奏數遍,餘音袅袅,靜心濾思。
等到琴音終于止歇,君徵再低頭看,安如靠在他懷中閉起來了眼睛,仿佛熟睡,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卻不停移動,纖長的眼睫以不正常的節奏翩跹起舞。
君徵攤開手掌蓋住她的眼睛,停了停,又挪開手掌,握拳抑止那股沿着手臂筋絡疾升而上的瘙癢。
“安如,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他思來想去,周柏亞身亡的真相還是不能瞞着她,之前他是為了怕她發病,現在,這個理由已經不成立了。
安如的眼睫又顫了顫,似要睜開又逃避似地閉緊,眉頭也不開心地皺起來。
君徵很想放過她,很想讓她就這樣真的熟睡過去,很想陪她一起逃避,假裝他們生活在世界最後一片淨土。
然而他不能。
被獵食者盯上,沒有獵物能夠幸免。
“那封信裏提到了周柏亞的名字,他很可能不是死于意外,那個闖進你家裏的瘋子,或許就是殺害周柏亞的兇手。”
安如霍然睜眼。